可这世间，没有如果和假如，只有悲伤的人沉浸在过往回忆当中悔恨懊恼，徒增悲叹罢了。

“人世之大，苦难之多，何时为终。”又是同样的语气自刘老童生的口中讲出，似乎是发问，也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想不到消息传得这么快，我记得师兄们已经下令封锁消息了，老先生居然仍是能知晓，教小子意外了。”同样坐在台阶之上的姜平，回答道。

与此同时，刘老童生在姜平心中的特殊地位再一次提高。他隐隐感觉，这老人似乎什么都知晓，什么都瞒不住他。

“老朽看姜公子今日兴致不高，是因为医馆内死去的某位女童吗？”刘老童生椅坐在台阶上，问向身旁之人。

又哪会埋尸于乱葬岗之中，死后难安，还与唯一的亲人生死两隔。

“非也，仅仅是数面之缘，连话都没有谈上半句。”姜平的眼睛半开，神色之间略有疲惫，回道。

“即使如此，又是何故。”刘老童生说话，似是在发问，也好似自语。

“听老先生的意思，难道不应该救吗？”姜平听出弦外之音，扭头望向说书人。

昨日，如果姜平心思能再细腻些，只要他能提前祭起灵力施展于双目之中，就不难发现那小鱼儿的命火早已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如果能救下小鱼儿，凭借女孩的年纪，劳作十年足可攒下赎身银两。日后要是寻上一个好人家，其一生想来也会过得美满。

“不救。”

“不救！？”

“不救。”刘老童生语出惊人，神情之中淡然至极，对亡故死者没有一丝悲伤之意。

“可我本有能力去救她的，一切都是我的疏忽！”姜平单掌扶首，脸上浮现出悔恨之色。

“女童死后，前往何地？”

“青县城隍庙，冥府黄泉路。”姜平不管刘老童生信不信转世轮回一说，也不管不可向凡人透露城隍之秘的规则，如实说道。

“身入冥府，又往何处？”

“依生平功过，判六道来生。”

“那姜公子以为，依据那女童的生平所为和今生疾苦，来世应当出生何等人家？”刘老童生悠然道。

“这，哪怕不是富庶人家，也应该好过今生。”姜平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他的语气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既如此，于那女童这是喜事无疑，悲又从何来？”刘老童生指出关键。

“可那女童之兄，为救其妹偷药被抓，被打至重伤残疾，这又该和解？”姜平仍是不解道。

“姜公子，那兄妹今世的相逢，便注定了终有离别之刻。有了相逢之欢，便有离别之悲。”

“世间万物，皆有两面，有阴有阳，方成世界。”

“此中，欢是阳，悲是阴，生为阳，死为阴。阴中有阳，阳中带阴。阴阳交替，生生不息。”

“于今日之事，他人之悲，亦是别人之喜，慈悲则同喜同悲，中庸则不喜不悲，晓得其中真意，方显道法自然。”刘老童生的神色之中，少见地出现了认真之色。

“老先生的意思是说，女童的死，是这世间另一人的生，而今生兄妹离别之苦，又是别处人家喜得幼子的相逢之欢。”

“生是死，可死亦是生，他人之悲或许是他人之喜，反之亦然。正是这世宇之中轮回不止的阴与阳，生与死，遂构成了此方世界。”姜平的眼睛逐渐清澈明朗，心中更是清明一片，恍然大悟道。

“然也，姜公子心性果然不凡。”刘老童生波澜不惊的脸上，罕见地露出赞赏之色。

“多谢老先生指教，小子明白了。”姜平心中一喜，赶忙致谢道。

但下一刻他又心生伤感，叹道：

“但愿小鱼儿能投个好人家，不再忍受前世疾苦。”

“只是苦了小虫儿，哎。”姜平悠然长叹，心中阴霾一扫而空的同时，也为男孩所要遭遇今生之苦感到同情。

···

“老先生，如若有一人身负异常体质，其血可医治苍生疾苦，可一旦医治苍生则自身性命不保，又应该何解？”姜平的语气变得更加恭敬，再次请教道。

“以一人之命换得苍生性命？”

“正是。”

“可救，也可不救，全凭本心。”刘老童生没有半分犹豫，流利回答道。

“本心，本心，本心。”姜平重复几次，反复理解其含义却不得其要点。

“小子愚钝，还望老先生明示。”姜平想了半天仍是不解，只得请教道。

“姜公子，何为苍生？”刘老童生没有直接解释，反而问起其他问题来。

面对说书人的问题，姜平脸上浮现出思索之色，一时半伙也是陷入了沉默当中。

随后，姜平抬手，指了指街上来往不息的行人，又指了指酒楼内忙碌的杂役小二，最后也指了指身前的刘老童生。

姜平的答案很明显，所谓苍生，不就是芸芸众生嘛。

“不尽然。”看到姜平的回答，刘老童生却是摇头否定。

“呃。”姜平挠挠头，以他年轻的心性，倒是无法再理解了。

“姜公子似乎忘了一个人。”刘老童生提醒道。

“谁？！”

“近在眼前。”

“我？！”姜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惊疑道。

“正是，莫要忘记姜公子亦是苍生。听闻公子方才所讲，欲以苍生之命换苍生之命，这翻来回折腾，前后又有何差别。”刘老童生淡笑道。

“可老先生，那人身怀异体，可救苍生，那可是一人之身与数万万之命的差别，这不一样的。”姜平连连摇头，不以为然道。

“呵呵，不一样？”刘老童生竟是突然发笑，反问道。

“怎会一样？”

“生灵万物，其命有价？无价？”刘老童生继续追问道。

“这···。”姜平不知如何回答，

看到无话的青年，刘老童生的眼中闪烁着精芒，仿佛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似有一丝悲凉之意。

少顷之后，他再次凝望着身前之人，脑海之中浮现的是过去少年的容貌，那个向他讨要仙人故事的少年，老人心有所感，缓缓说道：

“众生既是苍生，独一人就非苍生？世间又哪有这般道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道视众生平等，数以万计的生灵之命和门前一株杂草之命相比，并无区别。”

“众生万物之生命于天地之间，绝无孰轻孰重一说，珍惜自身之命，亦是怜爱苍生。”

“一人一身，一草一木，一兽一禽，一山一河，皆是苍生。”

“独善其身也好，舍己为人也罢，最重要的便是观照本心，求一个问心无愧而已。”

“做人如此，修仙，亦是如此。”

姜平不能言语，他将老人的话铭记于心，更是震惊万分地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说书人。

不知为何，听得刘老童生的话，那本摇动不止的心境，竟开始逐渐沉稳下来。

“本心所愿，便救。不愿，则不救。行得正，坐得端。心无愧，自可逍遥自在，无惧天地万障。”刘老童生缓缓开口，继续补充道。

在姜平的眼中，刘老童生为他讲解道理，但那眉宇气质之中的超凡脱俗之感，让老者形象立刻不凡，似天上真仙，游凡尘烟火，降临于人世，传道法真意。

···

姜平离开了六谷酒楼，他打消了询问刘老童生是否为修士的想法。

按照他的看法，既然相见即是缘分，种种一切又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

两人现在的这种亦师亦友，类似忘年交的关系让姜平最是满意。

临走前的最后一问，仿佛之间，姜平感觉老人为他打开了一方世界，这种感觉和当初李谷生的武道之门截然不同，那似乎是真正的长生大道。

···

百灵有数运有恒，大道无情命无价。

自爱亦是怜苍生，无愧向天照本心。

姜平驻足在大街之上，感受着人来人往的行人，闭上眼睛，细细回味着老人的话。

等他再一次开眼，双目清澈，心境明亮，更感茅塞顿开。而此刻道心之稳，更是前所未有。

“小子姜平，多谢前辈解惑，日后有言，尽负心力。”

姜平不顾周遭行人和身旁其他三位师兄的脸色古怪，朝着六谷酒楼躬身拱手，一拜到底。

“师弟这是怎么了？”

“哎，听书听魔怔了不是。”

“让他少听点神仙鬼怪的故事，多看点医书不实在吗？”

“既是如此，老朽便有疑惑，望姜公子解惑一番了。”刘老童生也是不恼，平静说道。

“老先生请讲。”姜平压制住内心的怒气与疑惑，努力平复内心。

“为何？！”姜平大惊，他死死盯着老人，质问道。

自打姜平认识说书人，便从未感觉真正了解过老人。今日，听闻老人的惊世言语，让这种陌生感和距离感更甚了，他始终看不透老人。

青县，六谷酒楼。

“难道老先生是生性淡薄之人，那女童乖巧懂事，从来不给大人平添任何麻烦，这样的孩童，难道老先生真的忍心舍得对她见死不救。”姜平的疑惑更甚，心中的抑郁之情无法压制，爆发了出来。

“不救。”

“为何！！！”

这种感觉甚是玄妙离奇，几乎是毫无任何根据。

“人之生老病死，乃是世间常态，姜公子何必这般沮丧，那女童是姜公子的熟人吗？”刘老童生好奇，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