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惺是谁，不错，正是咱们的主角郭远，他为了调查宝严寺僧人侵占百姓土地，秘密潜伏进了寺院。授业师傅瞧他双目炯炯有神，颇有灵气，给他起了个法号叫“惺”，也就是聪明的意思。

若是郭远第一次遇见胖子，一定会被他满满的正义感所折服，可惜如今见识过这群秃驴的“表演”功力，心中未起丝毫波澜，甚至对于早功的说法更是一肚子气。

“不影响不影响。”赫连勃带着手下直往后退，在拉开一段距离后，又不甘心地征询道：“要不我们替你锄，这样粗使的力气活怎劳动您大驾，锄完以后跟我们换个地方歇脚？”

郭远彻底无语了，问道：“这些日子咱们见过几面？”

此时的他留着光头，身穿藏青色的法衣，配合还未长开的个子，活脱脱一个新入门的小沙弥。他把竹篓往身后一别，用审视白痴的口吻道：“不要影响我工作。”

“法惺，这些人是哪里来的，可曾耽误你的早功？”僧值的头头，一个方脸胖子盯着郭远那还未受戒的脑袋，有些厌恶的问。

“问过开店的事宜，单家对咱们生意的反应，还有关于宝严寺的一些讯息······”

“这不就结了，我有说过要舍去你们吗？”

按照宝严寺的规矩，年不满二十，在籍不满三年，未受沙弥戒、比丘戒，是不能真正听课诵经的。这些新入门的弟子就将种地、煮饭、担水、洒扫等工作承接下来，美其名曰“做早功”，而实际成为寺庙的免费劳动力。

“所以啊，刚才不是说了嘛，‘不要影响我工作’。意思是我在为民除害，办正事呢！”郭远熟练地向田垄栽下一株茼蒿苗，抱怨道，“拉拉扯扯的，把负责纠察的僧值都引过来了。”

说是僧值，实际都是从年富力强的男居士中挑选出来，十人为一队，负责纠察僧人的逾越行为以及巡视寺庙的产业。因时常要与凡俗之人打交道，所以前面由一个知客僧引着，来到赫连勃等人面前。

此刻，这位僧值班首的问题却让郭远有些为难，该如何答，因为一个不好就会使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所幸他未有迟疑，接过话茬就开始胡诌，连眼仁都不带转，想来已是司空见惯。

双掌合十，唱一声吉祥，恭恭敬敬地道：“法海师兄，这是我母舅家的人，他们劝我还俗，但被小僧拒绝了。”

“你不是无父无母，走投无路才来投奔的？”那人有些纳闷。

“可这又是闹哪一出，难道是因为石梁镇一行单家驳了您的面子，还是各家没有答应咱们提出的条件？”

根据郭远这几日的观察，净土宗不像禅宗给人以寂灭之感，又不像律宗那样如苦行僧的作派，也不像密宗的神隐不出，口口相传。其宗旨信奉入世，希望僧人能够参与世事，传到如今已经劣化为占据更多田亩和吸纳更多信仰的肤浅认知。

而寺院的一切规矩都要为这两条原则开路，比如迷惑信众，劝大家别修来世，只修今生。要消除今生的业障就得多为寺庙贡献香火，当然如果有财帛和土地那就更好，最不济也要出人出力。

真佛修不成不要紧，下面还有菩萨、罗汉、金刚、使者等一系列的果位，总能修得一个。也正是因为其功利性的宣传口号，以及如传|销一般，首创出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的念经法，使寺庙在兴化迅速扎根，并占据第一丛林的位置。

究竟谁才是宝严寺夺田的幕后推手，除了侵占土地会不会还有什么龌龊勾当，会是住持吗？巧的是，法海漫不经心的提问让郭远计在心头。

什么叫神来之笔，今天总算见识了。赫连勃不笨，他一下子意识到，两人并未事先商议，郭远却利用舅舅争产的故事，引出自己身上有地契的消息。如果宝严寺真有欲来抢夺之人，必定会收到这一讯息，从而引蛇出洞。

先生果然是长在智谋上的人，赫连勃心道，之前预测的每一步算计都应验了。像是单家绝不会答应放弃私贷，更不会收紧利息；又比如，各家在拿到《倡议书》后没有立刻声援郭远，反而在暗地里捣鼓股票和证券所的运作。

当然成果也是有的，郭家的宅子、铺面和田产都完完整整的回来了，还多得了一处内城的小院。单家和被间接敲打的各大家族愈发低调，嚣张的气焰矮了几分，并把目标转为对郭远身世信息的搜集，可他把头一剃，藏进庙里，任谁都猜不出想不到，更对付不着。

除了这些传统艺能，郭远的旁门左道也带给兄弟们颠覆性的印象。比如头发说剪就剪，丝毫不在意风评；再比如没爹没妈这样的说辞张口就来，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制约，恐怕海阎王手下最凶恶的海寇也不敢如此。

奈何他们对郭远的崇拜几近盲目，这些扰乱纲常的举动反而成了“智多近妖”的例证。

赫连勃感受到僧人那边传来的蠢动，见郭远似笑非笑的暗示，知道下面要看自己如何配合演戏，说着，强打起十二分精神。

“尊驾是谁，我和自家侄儿言语挨着你了？”赫连勃把肚子一挺，俨然舅舅附体，顺便将故事圆个利索。

“贫僧玉成，贫僧法海”两个领头的和尚朝赫连勃见礼。知客僧是藏主，站在最前，地位比保安队长法海高上不少。当然岁数也更长，是玉字辈的师叔，自然由他最先发问。

“法惺是我宝严寺的弟子，若有什么过错，理应由戒律堂管束，还请各位施主自重！”玉成和尚宝相庄严，“自重”两字咬得极重。

赫连勃拉着郭远也不放手，拿出泼妇刚桑的架势道：“这六指儿偷走了家里的地契，那是他父母在世时置下的产业，怎的成了别人家财？”

玉成毕竟是斯文人，他不好同外人直接冲突，便命令众僧值站成人墙，将两边暂且分开。相互推搡中，圈子越缩越小，小沙弥法惺终于被挤到法海身边。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寺院也不是法外之地，你们若真有龃龉，可以去衙门申诉，让大府判个对与错。”玉成强势道。

如果让其他宗派来评议，会怎么听怎么变扭，因为一句“没有法外之地”就违背真正的佛法。不过再加上“净土宗出品”几个字，恐怕就要哈哈一乐，毕竟这群贼秃出了名的喜欢夹带私货。

当然，他这么说也是想诈一诈两边，看契约究竟在谁手上，方便今后行动。

赫连勃这边声势果然矮了半截，辩解道：“他母亲虽然改嫁，但带着几个孩子过活，况且现在还谈不上分家，田产理应由他母亲掌管。”

见和尚没什么反应，继续假意试探，完成了近些年他和郭远最巧妙的一次配合。“衙门里贪官太多，咱们信不过。若是由寺院评断，小人也就认了。就是不知寺里究竟是个甚么规矩？”说着，不住地朝玉成别苗头。

和尚倒是看懂了，好嘛，就这开始联合寺院瓜分侄儿的田产，看来法惺说的是真话，也许地契就在师侄手里。

不过，这样倒也急智，去衙门打官司可能一分也得不到。若让寺里判，为了堵他的嘴，多少会给点油水。这简直坑死人不偿命，谁说秃驴坏啦，刁|民才心黑，但戏还得照演。

“你所说的情形少见，但也并不是没见过。按照寺里的规矩，田产归谁所有，便由谁分配归属；如果主人不想将土地交予他人，可将其寄录为僧田，分得的米粮由本人处置。”

“不过，若是遇上事主年纪太小，或者产权不明的情形，须禀告寺中的得道高僧进行裁断！”说着，玉成将面庞转向郭远，一脸慈和。

宝严寺，位于县南郊的茅山镇，与泰州府的治所海陵相去不远。旧址是为纪念咸阳来的茅氏三真人所修的开元观，如今除了前后五进的殿宇，又扩建了数量繁多的偏殿、祖堂以及外来居士所住的客房。

寺庙与泰州其余地方所信奉的禅宗不同，其祖庭在庐山东林寺，是佛教净土宗的一支，当然，这也成为宝严寺兼并土地的原罪。

“是也不是。”郭远摇摇头，摆出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回忆道：“我父去的早，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改嫁，没人看顾祖父，只能由我侍奉左右。去岁冬天他老人家也走了，我就断了随母亲更名改姓的念头，来到这里。”

“嗯，孝心可嘉。你不愿随外姓本就是天经地义，可他们为何又追到此地？”法海问道。

“郭先生，郭大哥，郭教头，已经半个月了，别想不开啊。您若是出家当和尚，兄弟们和商会又该何去何从？”赫连勃拦住正在犁地的郭远，脸上五官挤到一处，说着说着就要跪下，从远处看却像是一群人围着郭远欲要用强。

“偏我手上存着祖父遗留的田产，几位舅舅说我太小，还是让他们帮着耕种来得稳妥。”郭远满脸愤懑地瞪着赫连勃，将不愿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一听有田产，在场的僧众眼睛突然亮了，像是挖到了宝贝。

赫连勃一行人看看法海，又看看郭远，最终将目光锁定在小沙弥身上。如果别人对郭远还不够了解，他可就太熟悉了，而且隐隐感受到某种陷阱的气息。

“五次。”

“每次我都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