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的众人看了一会儿，被照应的仆从劝回阁中，去时还不忘吩咐人手帮忙归拢池边的龙门吊。对了，并让画师将这一幕临摹下来。

神采飞扬的郭远快人一步迈入寒碧阁，对面一位头戴四方巾的老人也在搀扶下走下楼梯，两人一愣，老人率先恢复过来，对着少年道：“贤侄，守礼刚才招待不周，许多礼数显得轻慢了。老头子身体不好，在阁上休整了许久，你是听到那咳声的，但你有大才，想来还是要跟你见上一面。”

“不是说了嘛，画景相忘沉吟里，若觉得是画，就游于物外；若觉得是景，你便身在其中，是画是景存乎一心，你得用心眼去看。”郭远劝勉道。

“‘一局残棋见南朝’又作何解？”

但并非人人都有那份雅兴，郭远身后传来带着憨气的问话，“棋桌放在池中央可怎么过去，这是让人下棋还是看人下棋？”

江淮地方，夏秋之交，正是梅子黄熟的时节，故而此时的天气称作黄梅天。对于少年人来说，比之夏天的暑热要爽利不少，但于老者，骨缝经脉里的寒凉要比往常更有预兆。

如此竭泽而渔的做法肯定不能长久，水抽干了还如何生财呢，其实并非商人贪，而是太通晓经商的道理，不敢放手更不懂生息，这便是执念。

闽人有个说法，七山二水一分田，形容福建耕地稀少，环境恶劣交通不便。至于天下田亩又何尝不是如此，宗室占三分，豪族占三分，士大夫再占三分，最后剩下的一成还被商贾夺走，百姓又何以为继，世间事只是个轮回罢了，当然有些话只能点到即止。

来人是此间正主，也是郭远除三害的第二个目标，兴化万千生民的债主——单鹤年。

原来，那句是用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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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远没有接话，意识有些游离，眼神由浊转清，终于回过神来。在老人看来却并不简单，心性转换由沉稳到轻佻容易，但从轻佻变稳重颇为麻烦，而他能在瞬间切换，至少在养气上花了不少功夫。

他拱手道：“还不知老翁名讳？”

“我姓单，是这间园子的主人，大家都叫我鹤公。老头子其实没什么名气，当不起公字，你便唤我鹤翁吧。”单鹤年答道。

他回味着自己的心声，在旁人看来，却像是沉默了许多，最后让大家自己悟，说是反正诗已经送给各位，便潇洒地脱身。

“图纸双手奉上，如果单家制造困难，可以到三峰商会这边预订，不过得付个成本价，以后我们会派人上门教学。你看这些能抵上我家的宅子田产？”郭远说。

鹤翁坦诚地看着郭远，“在商言商，这些东西何止价值百两，龙门吊只在里运河和沙沟草市使用便可回本，却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所以——”

“贤侄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老头子能办到，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单鹤年眼中电光爆射，不需要言明，一股上位者的气息扑面而来。

“哦，是这样。我想邀请兴化有头脸的商家参加一场聚会，但小子人微言轻，所以想请鹤翁作为东道，会上有件好事要向大家宣布。”郭远接着说，“既然事先请来大家，那必须占些优势，上面是我的一些思考，请大家一起参详。”

“你们看过之后就会明白，这份倡议如果外泄，损失的只有诸位以及诸位背后的产业。”郭远道。

剻离带着两个小丫头将事先誊写的纸稿分发给大家，包括单鹤年在内，所有人都仔细阅读起来。

依然延续一贯的风格，文字简明扼要，用词也不深奥，连普通百姓都可以听懂，不过行文的格式和某些字眼却让讲究规矩的老人家皱眉不已。

“关于筹建证券交易所、银行监事会和行业理事会的倡议书。”有人边看边读，将长长的标题说出来，字是正体字，可是连在一起却一个也看不懂。

“甲乙丙丁我认识，可后面这圈圈点点的符号是什么，像颗蚕豆。”

“瞧瞧，左右两个点是何意。”

“还有这一捺，不过太小了，几乎辨不清。”

“识文断字是读书人的本事，断句的差事让这鬼画符抢去成何体统，那以后泥腿子都能看懂文章，致我们于何地。”

“诸位诸位，你们谈论的都是旁枝末节，小道而已。关键是‘股份’、‘股东’还有‘理事’这些是什么意义。最有意思的是‘股票’，有资质的商家可以选择挂牌上市，并以股票的形式投入市场，再吸纳更多的投资，普通人可以买入，其他商户也可以买入，价格也会根据行情进行浮动······”

众人热火朝天的议论着，到最后竟依靠原有的商业嗅觉和经验，开始逐字逐句进行解读，而且越读越感到精妙，越读越受到启发，仿佛是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琼草这丫头，看表演时比自家娘子还兴奋，此时却哈欠连连，虽是站着但上下眼皮就差贴在一起，最后还是被郭远敲醒，让她继续煮水。

郭三郎兀自坐在椅上，品着茶，看三三两两围成小圈轻声商议，心里很是满足，不想一双纤纤玉手已经压在他的肩头。

“这份文稿我为何从来没有见过。”说话的是扮作使女的谷莺儿，她柳眉微翘，笑得极是和煦，手上动作却始料未及的“阴狠”。

假借替郭远捶背的机会，往后颈重重一按，差点让他跳将起来，郭远羞赧地说道：“这是我回家后编撰的，事急从权，啊哈哈。不是说过，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唉哟轻点轻点······”

这声叫唤堪堪打破阁中的热闹气氛，众人终于想起郭远的存在，以及他的小侍女。

据世界第一零食品牌，五云斋王少离的《食味回忆录》中记载，对于那次初会的具体内容，几乎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不过其中的只言片语却让后世历史学家反复揣摩。

书的辞谢这样写道：“感谢父亲，也感谢那次意料之外的出行，让我遇见郭相，还有他的著作。第一眼看见时，我有种冲动，如果事成五云斋的糕点一定会卖到汴京，而我也能成为一代豪商。”

“郭相说我小鼻子小眼干不了大事。事实证明他又对了，因为当时他只说了一句：‘你不想卖到辽国的上京吗？’他眼神犀利，强势而直接······”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郭远，远没有王少离形容得那么伟岸，而是颇为尴尬的直起身子，说道：“你们继续，不要管我。”

见大家还是无动于衷，只好补了句：“放心，东西全送，包教包会免费指点。只有一个条件，单家还有诸位再放贷，只能放长贷，年利息二十取一。”

他稍作停顿，将最终目的和盘托出，原来还是为了除害而来，只是换了更为缓和的形式：“别忘了，一局残棋见南朝，萧衍犯的是嗔戒，懂得放手才有更大的收获！”

单鹤年顿了顿，似乎是在品味后两句的意境，又继续说：“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很难想象世间能有这样的···老夫年少时读《史记》，听到甘罗拜相的故事总是嗤之以鼻，觉得荒唐。十二岁的娃娃出使赵国，赢得十一座城池，回到秦国拜为上卿，现在我终于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大能。”

“老头子不用猜也知道，贤侄于商贾之道必然也有所研究吧。”单鹤年突然笑起来。

郭远没有客套，说了声也好，算是应承下来。

此刻，露台上的诸位也悉数跨过门槛，看见这位眉毛比眼睛还弯的干瘦老头也是一愣，因为就连他们也有很久未见到这位尊长，赶忙上前见礼，嘴里不比脚步慢，齐声道：“鹤公安好。”

风拍打石板，将雨带落水池，发出轻盈而规则的响雨声。水滴聚集在蒲叶，汇成晶莹剔透的大水珠，再啪的一声落到地上，为淅沥中增添几分曲折。

寒碧阁里摆的座椅已经到极限，单鹤年在主座，下首被郭远和诸位执事占去，只能委屈单守礼站在老人身旁，顺带接过服侍的工作。他神色如常，没发觉有甚么尴尬，奇怪的是，众多宾客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让郭远好一阵思索，看来这老头虽被引出来，但是之前对他的实力还是估计错了。

“鹤翁，你看龙门吊和滑轮如何？”郭远决定率先出击。

“贤侄每每都有惊奇之举让人赞叹，不论是先前徒手捕鳄，还是今天的机关表演，甚至还能作出‘寂寞浮萍响雨声’这样的诗句。”

“梁武帝一生修佛结果又如何，最后被人活活饿死。宝志和尚为什么留下一局残棋让梁武帝去解，便是告诉他：既要讲究因果，也不能过分执着，因为纠结执念必然会种下另一份因果。”

郭远回头再望，龙门吊和滑轮已经悄然撤下，剩下两人在池中对弈。他心里想，经营之道也是如此，逼迫百姓借贷，利滚利九出十三归，借一万钱到手只有九千，还需还万三千钱，等农户破产再行土地兼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