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拱手作揖，“不如先解决眼下麻烦事，阁下再来探究我的身份？”

一举一动，恰到好处，不赘不逾。

不过恶人之外，除了好人，还有喜欢凑热闹的人，往往最后这种人，才是一件事恶化、缓和的关键。

“你不是人？”

不知为何，梦藏生从见到对方面容的第一刻，就笃定男子并非是心怀叵测之人。

看上去也太普通了，除了书生之气，毫不起眼。

没有人可以这么从容，在可以焚石为浆的熔岩里来去，却连衣物都不伤及分毫。

男子的身形，在梦藏生看来，太虚幻飘渺不可捉摸，就像是一道彩描影子。

梦藏生眼下，病急乱投医也好，死马当活马医也好，对方既然敢来，就证明一定有什么解决之法。

“记年阁中，一名书官。”

梦藏生吃惊道：“你就是人族书官之首？”

“你打算怎么办？”

男子分手而立，细细凝视攀附在寒冰表面的无数蜿蜒灵手，好奇问道：“阁下能否先告知在下，此地发生了何事，这冰山是何物？”

梦藏生疑惑反问，“你不知道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你是谁？”

纸页摩擦的沙沙声传来，明明知道这本玄妙书籍，并非实相，但依旧给人真实之感。

仅仅一两息之后，书本便合上封页，梦藏生此时才看见，书名为《度年》。

男子好似从迷雾深处，款款而来，身形与书卷重叠、替换，身上淡淡光芒，彻底消散过后，又是那一副再普通不过的容貌。

“在下确实是记年阁书官之首，不过并无修为，只是这具身体，本就没有实体，所以才能转瞬即至此地。至于在下为何能够知晓此地动荡，则是因为方才，此地出现了一本‘书’，在薪山之内，有书之地，我皆可去往。”

男子笑意温和，拂袖指向地面那些因为部分被毁，此刻暗哑无光的阵纹。

世间凡文字者，皆可为书，不论新旧。

梦藏生惊讶不已，这算是某种道脉，无需依托修炼者，便可显化现世？但此法缺陷，就是会沦为无境存在？

“此处文字存在数千年，你既然可以幻化人形，年岁自然不可能短，为何今日才来？”

男子指向寒气逼人的冰霜，“因为在此之前，此地对在下来说，铸有无形高墙。”

他也曾尝试探查地火之下，到底有何奥秘，不过每次深入熔岩百丈，便会被无形巨力推出湖面。

再纵观薪山过去千年文献，又不曾有过动乱，他就渐渐不再关注山腹。

只是偶尔想起，会有些心痒难耐，好似看了一本无终之书。

梦藏生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碧水湖底那处水阵，曾有灵微境修炼者尝试进入其中，除了龙鱼阻拦之外，大阵本身便对修炼者有压制之效。

可此次来到火阵，同行的大长老，却没有半点受到压制的表现。

一个猜测，出现在梦藏生脑海中，不过眼下的他，却一点都不敢赌。

一旦赌错，就会酿成大祸。

“这位...前辈，此地大阵被毁，禁锢在阵中的是一枚赤火，应该是维系薪山安稳的压阵之物。出于某些缘由，我体内灵气，对其有占据之意，眼下我只能尽力拘束灵气，阻其破冰，若是前辈有携阻之法，还请尽快而为。”

梦藏生语气稍稍急切，无境之人，又不是无能之人。

男子听后，环顾四周，“敢问阁下，大长老何在？”

梦藏生抬手，螺丝壳青珠闪动，一袭白衣的老人，片刻之前才被收入无天无地之处，转眼又脚踏实地，定了定神，发觉眼前景象，并无区别，神色便凝重起来。

一道极为熟悉的传音，落在老人耳中，如同擂鼓。

大长老这才注意到，场间唯一不同，是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地，黑白间错的身影。

老人神色肃敬，主动抱拳，向着男子行礼。

这一幕落在梦藏生眼里，就知道两人必定早已相识。甚至人族长老们，都知道有这么一位古怪记年阁首官。

暗中一问一答过后，男子确定梦藏生的话，基本符实。

“在下并无修为，唯一能做之事，便是暂时修缮此地阵纹，看看能否恢复原本阵界，以便让阁下收回灵气。”

梦藏生抬手便将螺丝壳投飞至男子身前，却被大长老抬手接下。

“此珠符文，与地上阵纹相同，有劳了。”

他身上任何一丝灵气外溢，都已经是在给另一个自己铺路搭桥的程度。

男子点头，目光凝视在被大长老御飞旋转的青珠之上，细细查看每一道发丝粗细的纹路，双手凭空画写，指尖所过之处，丝丝缕缕汇聚而来，不多时，一副尺许大小的阵纹，凭空悬浮在男子身前。

男子微微摇头，空有其形而已。

挥手便打散灵光，又起“笔”绘纹。

梦藏生突然转头，朝着金兰传音。

“把你身上的竹片给他，敢保留一片，你就不用离开此地了。”

金兰吓了一跳，躲闪回道：“什...什么竹片？”

梦藏生没心思与她纠缠，眼神冰冷，“你遗失的那顶斗笠，应该就是在落日森林中，从柏翁前辈手下逃脱的关键吧。”

刚才金兰助冰球扩散前，手上的小动作，怎么可能逃过一直关注她的梦藏生双眼。

再次相聚朔峰城，金兰曾说过自己遗失了斗笠，还借此又与梦藏生采卖一顶。

金兰见瞒不过，伸手入怀，拿出数片指长枯竹，御飞向不远处的白衣老人与长衫男子，又赶忙解释一句。

“那些竹片之内的光点，也不是每一片都有，我手里真的只有这些能用。”

梦藏生看她的眼神，这才不再像是看待一块案上鱼肉。

男子点头谢过。只一眼，他就看出竹片之内，蕴含着一股与横山城主送来中庭的塑晶箭头，一模一样的神妙玄光，不过数量极为稀少。

大长老解释一句，只要将其捏碎便可，男子便依言行事。

再起灵纹，指尖如同长鲸吸水，游走灵气寒雾纷纷归涌而来，“落笔”比起之前慢了许多，但每一寸厘皆满含道运。

男子周身衣物，飘摇翻飞，好似有朦胧金雨沾染泛霞，如仙人降世。

不多时，锋利如金钩，蜿蜒如长蛇的符文，便已经快要绘制完成。

可最后一笔落下之前，男子便停手不再继续，打散隐隐有道意生发的阵纹，对梦藏生说道：“有这位姑娘给出的神物，我约莫可以修复此地文字一个时辰，不知道阁下之后打算如何？”

梦藏生倒是想再给对方一些蕴含光点之物，可那无非是拖延一些光阴而已，没什么大用。

“我不敢做保证，但会尽力收敛所有灵气。”

事情未结束前，什么变故都有可能出现，他也不敢拍胸脯保证一定能解决。

男子微微颔首。这样的话，听起来可比信誓旦旦之语，更加令人信服几分。

之后大长老，挥袖将几片枯竹打碎，点点光芒浮游无定所之时，异变突生。

原本与冰霜“厮杀”的青色灵气，忽然分化出数只犹如孩童的手臂，各自探向那些光点，转眼间便已不足几尺之遥。

大长老双目微睁，催动秘法术法，打算拦上一拦，两道身影，却是一左一右，抢在他之前同时飞身出手。

早已得了梦藏生叮嘱的金兰，跃入半空，一记水法，将雾气凝结为霜粒，五指如勾往自己身前一扯，无数“箭矢”便飞射而来，洞穿那些青色长手。

身披金霞的男子，飘然撞向光点，将其纳入体内。

刺眼光芒闪烁，让金兰与大长老微微闭眼，梦藏生却是半点不受影响，看了个一清二楚。

男子身形再次消失，好似化作了一团金墨，被无形巨笔摊写开来，在青灵罩下，渐渐变得与原本地面阵纹一般大小。

缓缓下沉融入其中时，无论是冰霜棱刺，抑或是青色灵气，都没有能阻滞其分毫，皆是穿透而过。

“阁下，之后的事，就看你了。”

男子和煦话语声，回荡在此处熔岩之下的空洞里。

话音刚落，青灵罩外流淌橘红岩浆，便好似落潮一般，退出数丈之外。

梦藏生回头看去，既然背后已经空了，便毫不犹豫后退，将原本完整的青灵罩，生生撕出一道缺口。

青灵罩并未像以往那样寸寸崩塌，而是如同泄气鱼泡，瘫软下来。

梦藏生踩在还未彻底冷却的岩石地面，一身衣鞋，从脚下开始燃烧起来，打量着从自己身上探出去的灵气。

如何收回灵气，他已有打算。

修炼一道，吸纳灵气，参透心关，其实都是一个“吃”的举动而已。

他既然无论吃什么，进入口中，都会化为虚无，那么青色灵气又如何？

大长老与金兰，看着梦藏生“大快朵颐”起来，都有些懵。

以身画阵的男子，此刻并不轻松，界阵外的滚烫熔岩，都等同于浇灌在他身上，等同于一直在受流火煎熬。

不过男子还是忍不住心中发笑。

人世间原来还有这般奇思妙想的有趣之人，难怪可以既开炼器大道，又抬医术成丹道。

梦藏生毫不顾及形象，抓过一把又一把青色灵气塞进嘴里，琉璃崩碎之声，好似一阵叮叮咚咚，瓷花皴裂的曼妙乐声，听得大长老与金兰，莫名心绪沉静数分。

男子可以支撑一个时辰，可梦藏生在半个时辰之内，就吞食掉了所有“叛逃”灵气。

心中大石放下之后，开口道：“大长老，劳烦您打碎冰块，以便彻底修复阵纹。”

老人的视线，看向不远处的金兰。稍稍犹豫后便应下了。

要论及实力，自然是金兰更强，做起此事也更快，但梦藏生此时信不过她。

老人默默运转术法，轰击在冰柱上，碎渣纷飞，落到余温未退的地方，融成水液，又蒸腾成雾，周遭环境就变得朦胧起来。

梦藏生盯着金兰，皱眉道：“还不过来？”

他可不希望对方在雾气中使什么小动作，只有放在身边最安心，但女子向他这边看了一眼，又转头开去，神色忸怩，一动不动。

阵阵颤动，从地下深处，直透至岩浆湖泊之上，令石柱之间的铁索连桥哗哗响动出声。

一众长老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消失不见的三人，居然下了地火。

二长老长舒一口气：“这个老家伙，真是不怕死。”

话语中虽有恼怒，但更多是安心，至少证明三人还活着。

三长老双手拢袖，瞳中倒映火光，拧眉道：“为何会有这份异动。”

其他几位老人，立刻神色凝重。

二长老出言宽慰众人，“若是梦藏生对大长老出手，不可能会有这种动静，只会悄无声息。”

三长老轻声道：“但愿一切安稳。”

就在六位长老身下数百丈深处，金兰死活不肯去到梦藏生身侧，哪怕被出言威胁。

冰山足有数丈巨大，融入光芒之后，更是坚韧难摧，只打碎一半，老人便有些力竭。

“小友，你身上不着寸缕，男女有别，金兰小友不愿立于你身侧，也是常理。”

听见这话的梦藏生，这才将死死盯着金兰的视线，收回低头看了看自己。

时隔三年，他又一次混身赤条条的模样。

梦藏生伸手从脑后抓了一把，放到身前时一头长发丝毫无损。

“明明就能变成男儿身，什么没见过，装得这么羞不见人？”

被讥讽一句的金兰，扭头看向另一边。

老人听出梦藏生话语里的不自然，脱下长衫，来到他身边笑道：“正好老夫出了些汗，稍后可不想衣衫不整回去，就交给小友暂且保管一二如何？”

螺蛳壳里，自然有更换衣物，可好不容易收回所有灵气，眼下催动，就等于给自己添麻烦，梦藏生虽然对金兰没有什么想法，可考虑到远方佳人，他也要为其“守身如玉”。

接过白色长衫穿在身上，梦藏生给大长老道了一句谢，又骂了金兰一句，女子才肯走到他身边，但依旧隔着数尺之遥。

之前是羞怯，眼下是害怕会被突然出手打伤。

短暂休息过后，大长老又开始破冰。

梦藏生看着渐渐变小的冰山，没来由问了一句：“前辈，你所见到的书，是哪一本？”

大长老与金兰微怔，空无一物之处，男子话语声传来。

“我见到的书......”

语气突然带上疑惑之意。

“咦...那本书...貌似不是字纹？”

梦藏生眉眼一凝，出声低喝，“大长老，先停手！”

冰山已经崩塌一半，在梦藏生说出此话前，赤火已经显露于净透冰面之下，清晰可见。

老人以五行土法催化，变化岩色的拳头，停在冰前前一寸，雾气扑腾在冰面，未能触及，就已经沿着其上无数缝隙遁走。

老人不解问道：“前辈，小友，你们所言是何意？”

梦藏生眉头紧锁，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由无数文字书局幻化而来的男子，是因为那堵无形之墙消失，与地火之下出现了一本“书”，才能够踏足火阵之内。

一开始他们都以为“书”便是阵纹，但眼下看来并非如此。

真正的“书”，其实是赤火！

以身补缺的男子，也明白了当下几人处境，感叹一声，“这下可有些难办了。”

若赤火才是书，那么他探查到此书的一瞬间，正好是赤火被封禁，灵性最弱之际。

一旦冰面完全破开，他便会被恢复原样的赤火斥出此地，到时候一切都会回到他刚下来的时候，梦藏生又要将灵气用于青灵罩，而寸许厚的薄冰，怎么可能挡住青色灵气侵蚀。

梦藏生没有回答大长老的话，面色沉沉，看着自己的手掌，骂了一句。

“你这狗东西到底要做什么！？”

“噗”地一声轻响，让火阵之下的空间，瞬间安静下来。

三人视线，不约而同看向崩塌一半的冰山。

大长老的身形，转瞬之间便退开至梦藏生身侧。

贴着身后阵璧而站的梦藏生，真想转身先离开此地再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怎么就没有想到，那一朵赤火，其实是活的呢？

原本死寂不动的赤火，在半座冰山中，灼烧出一片空洞，却不见水汽蒸腾，缓缓飘飞而出，朝着三人所站之地而来。

正在梦藏生犹豫，要不要退出大阵先行躲避，稍后再来查看情况之时。

那朵慢腾腾的赤火，仿佛大梦初醒之人，神智清明起来，流光之速出现在梦藏生身前一尺。

它原本所在之地，一道黑白间杂的身影，飘然落地，立刻看向四周。

预想之中，岩浆倾覆而下的场面，并未出现。

下一瞬间，男子就只觉一股巨力迎面袭来，入眼皆是橘红两色交错，待到反应过来时，已经身处地火湖泊表面，不由得哑然苦笑。

而湖下深处，火苗轻轻跳动一下，便已从某人眉心处没入，好似提酒入斗，漩涡长吸。

梦藏生惊讶神色凝固在面容上，眼神却迷蒙起来，好像酒醉三月，不曾醒来。

黑白间错的身形，后退一步。

霎那间，逸散寒雾之中，一本阔卷书字，在男子原先所站之地缓缓展开，一列列淡金文字熠熠生辉，多少篇章，尽在一纸言，书页翻动，将雾气尽数卷绕，又像是雾气主动翻卷书页，供人阅览。

他还以为，大长老能够如此安心陪自己一起下湖，是因为早有后手，可对方神色，分明对先前的事一无所知，不像是早早隐藏在熔岩中的模样。

视线落在金兰脸上，女子立刻惶恐道：“我...我刚才就是想说，有人来了，是你让我闭嘴的。”

青灵罩下，一名身穿墨白相间长衫的男子，得了梦藏生许可，走入寒气氤氲，青芽丛生的小天地内。

梦藏生再看向男子。也就是说，对方在此地发生意外后，不过数息光阴，就从至少数百丈外，破开一路阻隔到来？

这种速度、实力，哪怕是生花境强者也做不到吧？人族三原所谓的灵微境之上不得入内，只是一个假相？

男子叹气一口：“看来阁下信不过我，那我便先自证一番好了。”

他下意识便问出此话，来人也毫不掩饰。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