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七千年前，那个道气蕴世的时代，小小三原之地，有数千修炼者或许也不奇怪，可经历末法浩劫，万山仙陨过后，灵气贫瘠的方寸之地，怎么还能有这么多人可以修炼呢？

老人收回凝视熔岩的目光，青灵罩内，不曾有一丝灵气从火中进到身边。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从碧水湖底得到的灵气，会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耗尽，一旦出现这种事，他和金兰或许没什么大碍，老人却是一定会化成灰烬的。

不过自从进入人族以来，梦藏生的运气一直都不错，他觉得应该不会有这么巧合的祸事发生。

谨慎试探过青灵罩是否不会被熔岩损坏，梦藏生才同意带着大长老一同深入地火。

不过在他看来，眼下的修炼者，还是太多了，多得有些不符合常理。

“小友，你与九长老询问人族道脉一事，是为何？”

此事涉及人族根本，在小楼之上，梦藏生虽然感兴趣，依旧识趣不问，不急着进入记录人族七千年长史的记年阁，也是在等书官们，将他们觉得不能外传秘事收好。

看向梦藏生，好奇道：“小友虽点头，但是貌似并不完全赞同。”

大长老并未多想，便回道：“多，但是依旧不够多。”

梦藏生点头，对于人族来说，修炼者再多十倍，或许才是真正安稳的第一步。

梦藏生有话直说，“晚辈觉得人族境地的修炼者，其实太多了，不仅如此，各种道脉驳杂，几乎是一城一地，就有不同于寻常的修炼者。要让晚辈以一个说法来形容，便是太挤。”

人族早已经习惯三原生活多年，大长老还没有从古书中听见过这种说法，以眼神示意梦藏生继续往下说。

梦藏生稍稍整理思绪，接着开口，

眼下老人主动提及，梦藏生回答之前，却先反问一句，“前辈觉得，人族的修炼者多还是少？”

“小友为何会觉得，道脉不可能如此之多出现在人族地界？那么多大一片天地，出现这么多道脉才合理呢？”

梦藏生被堵了一口。老人家见过的事情多了，神思敏捷果然也不是寻常人可及，那种被人看穿的拘束感，又出现了。

“晚辈只是凭借直觉，来看待人族修炼者的现状而已，不敢随意评价什么。”

“是吗？”

解释过后，老人只是低低呢喃一句。

梦藏生有些紧张，他也是迫不得已，隐瞒真相，但是看上去老人其实并未相信自己的说辞。

一直安静无话的金兰，突然开口问道：“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我们还不回去吗？”

三人潜入地火，已有一刻光阴，至少已经在熔岩中下潜两三百丈。

她自然不是真的打算返回，而是被梦藏生要求，打断两人谈话。

恰好灵识之内，她探查到青灵罩下方几丈外，出现了另一道墙壁，生生阻隔了所有感知。

若果是熔岩湖底石壁，她的灵识，不可能一点都探查不进去，便断定找到了梦藏生说的“界阵”。

梦藏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想必等下碰见的东西，会让老人暂时分心，忘记他言语中，好似知晓三原修炼者来历的破绽。

“以我深入碧水湖的经验来看，我们再往下数十丈，依旧一无所获的话，此地应该就是没有什么神异之物，到时候还是早些返回为好。”

这句话是说给金兰听的，暗处与老人说的，则是另一番话语。

“前辈，若是此地与碧水湖底的场景相同，那下面应该是一处小世界，有多宽广暂且不明，若穿过小世界，青灵罩消散，前辈务必待在晚辈身边。”

老人浅笑点头，说了一声“可”。

见微知著，大长老大致也明了，为何九长老会对梦藏生如此安心。

一如梦藏生料想的那般，青灵罩与地火下的界璧触碰之后，就像是两个大小不一的气泡，逐渐合二为一。三人脚下顿时失去承载之地，向下坠落。

梦藏生心念一动，硬生生从头顶界璧，将自己那一份灵气，又给“扯”了出来。

前后画面，就像是一个小的水泡，被大水泡吞噬过后，化作了一粒种子，抽芽成花骨朵，莲枝逆生，莲蓬便是三人，贴近地面后再向下盛开。

三道人影，安稳落下，离着头顶足有十几丈高，火光映照出整片地火之下，堪比一座城池内城高阁占地大小的世界，橘黄色的光芒，与浮游纯净灵气交相辉映，仿佛是落日余晖与滂沱大雨一同出现，日光粼粼灿烂。

老人双瞳映澈交杂光辉，视线游走在周边种种事物上。

脚下是手掌宽的奇异纹路，凡是平整之地皆绘有，呈焰色，正自明自灭，如同呼吸，细细感知，却没有半点炽热之感，只在盘旋勾缠的纹路正中心，有一点赤色火焰，悬空不落，甚至没有寻常火焰的跳动，仿佛被什么无形之力禁锢，再过万年都不会变化丝毫。

“这就是小友在碧水湖底看见的场景吗？”

老人轻声询问，饶是看过无数不可思议之事，眼前所见，还是太过震撼人心。

梦藏生也查看了周遭，此处小世界，比起碧水湖底，要宽广了许多。

“此地比起碧水湖底，规模更甚，也有不同之处，便是碧水湖底，中心处是一颗彩珠，而不是赤火。”

梦藏生有些难办了，因为与上次面对彩珠一般，眼下他这具古怪身体，又生出一种呼唤之感，要他取下火焰。

他哪里敢轻举妄动，万一赤火正是维系薪山地火的关键，他一旦将其取走，不就等于是害了一城居民？

九长老听过梦藏生的话之后，就懂了他的意思。

这便是所谓至宝了。

“小友打算怎么办，在小友不曾入湖之前，从未使用过灵气，应该就是得了彩珠，才有所改变的吧。”

还在熔岩湖上，行走铁索链桥，老人就已经试探过一次，如今只是直言。

有些事根本无需多考虑，大不了变回以前那样，没有灵气而已。

梦藏生回道：“前辈放心，这次前来，晚辈已经弄明白了一件想知道的事，这枚火焰，与薪山息息相关，晚辈发誓，不会动其分毫。”

至于其中那份记忆碎片，日后将其他青龙所化彩珠集齐，差了这么一部分，应该也能推敲出七千年前的真相了。

光是人族三原，就已经有两处大阵，怎么也不可能再有第三处大阵了吧，这未免太挤了，就是之后，免不了得在外奔波许久。

一根线头，从梦藏生脑海中捻起，让他有些心神震动。

听柏翁前辈说过，他手中骨杖，得自一处风谷，那个地方，就连境界比他高的存在，都不敢轻易踏足。

梦藏生在人族之内，第一个找到的秘境，便是碧水湖底小世界。

来到薪山，又寻见地火大阵。

在山中两年，东奔西走，他曾见过绝天高峰，好似可以直破天穹，也见过片片水泊相连，眼界所至皆为波光，芦苇丛生。

若这些都是那条从天外，沐浴漫天星光而来，弥落人间的青龙布下的大阵，梦藏生无法不想到另一物。

风、水、火、山、泽。

巽、坎、离、艮、兑。

青龙以血肉之躯，布下了一座纵横人间的恢弘八卦大阵！

梦藏生只觉得冥冥之中，自己画的那副阵图，或许就是机缘巧合，与这座大阵遥相呼应，才会被血催发，将他送至此界。

如今只要再找到绝天高峰、四野大泽中的界阵，以及无名生雷之地，此事就可以下定论。

见梦藏生有些失神，大长老笑问道：“小友当真不愿取走此焰？”

这一问让梦藏生回过神来，他觉得老人此问，没有表面这么简单。

重重点头回道：“前辈，回吧。”

老人视线下落在明灭符文上，稍稍思量过后便干脆点头。

梦藏生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赤火上，很少分心在地面古怪文字，老人心觉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此文并不重要，二则是此文他先前见过，并且已经牢牢记下，才会这般不在意。

老人抚须。原来九长老问起关于螺丝壳的细节，答复早已经告知于人，是这个意思。

此地有的，碧水湖底也应该有。

“也好，我们深入地火这么久，再不回去，那些老伙计们，只怕要急眼了。”

老人打趣过后，金兰松了一口气。

明明在中庭待了几年，她却从来没想到，薪山之下是这么一副光景。面对赤火，她周身有一种受制于人的感受，但这种压制感中，又有一份亲近之意，两种明明相悖的感知，眼下共同存在，更让她一头雾水。

梦藏生抬手，就要招出小剑，打算以灵气作长阶，踏登界顶。

可灵气蔓延而出的一瞬间，他却是直接开口骂了一句娘！

老人神色错愕，金兰也是瞪大双眼。

蒙蒙青色灵气，就像一滴浓墨，坠于流水，被拉扯延长而走那般，飞速朝着赤火而去。

“他妈的！我给停下！”

梦藏生惊怒不已，伸手去拽无形灵气，疯狂收禁心神，却只能减缓灵气飘逸的速度，无法将其收回。

老人双眸刹那间锐利无比，掌间灵气逸散，身形如掣冲向赤火，双手抬起时十指覆冰，后发先至，凝结出一个尺许大小的冰球，将赤火圈禁其间，冰霜一刻不停，好似春时凌汛，层层叠叠堆积，尺许冰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壮大。

梦藏生犹不放心，怒喝一声，“金兰，别发呆了！全力拦下我的灵气！”

金兰还在愣神，只觉梦藏生的心思，果然是捉摸不定，上一刻还说不会动赤火，下一刻就出手了。

被喝骂过后，稍稍迟疑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当下是个什么状况，听从对方的话，显露真正实力，身形穿梭闪现至老人身边，打算一同出手。

梦藏生此刻真是心底将“自己”骂了个遍。

这副身体，向来都是遵从他的意愿而行动，却没想到突然有这么一天，会违背意愿，擅自出手。

万一害了中庭，他怎么面对人族，怎么面对九长老？与他相关的人，苏云川，平关城主，会被世人如何看待？

到那个时候，陆晚又该如何？

梦藏生突然有些后悔，前来薪山地火一探究竟，只能寄希望于金兰，可以阻拦下自己的灵气。

金兰一掌轻拍大长老，老人身形便不由自主倒飞出去，稳稳落在数丈外，目露惊色看向冰球边的身影。

神色凝重的金兰，心里忐忑。她都不是梦藏生的对手，对阻截对方灵气一事，一点把握都没有。

只是眨眼间，她好似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片干枯浅褐竹片，在手心捏成齑粉。

男儿身的金兰，身后垂发散乱纷飞，容貌渐渐变化，面目柔和起来，双瞳如水，此处地界，原本微燥空气，瞬息变得寒意入骨。

女子金兰，双手间灵气，以一点光芒为心，倾注向已经足有数尺大小的冰球。

冻裂之声连绵不绝，冰球表面，缓缓突起根根小刺，金兰急切向老人出声提醒。

“快退！”

轰鸣之声响彻，震荡传开，烟尘与寒雾一同弥漫。

外界地火湖泊边缘，几位静心等待的人族长老，纷纷色变，穿过石门，踏过铁索连桥向湖心而来。

山上山下，无数人都有所察觉，停了一瞬，不知发生何事。

一处边缘小院内，手持一本书卷，在摇椅中惬意悠闲，津津有味翻阅的男子，双瞳微凝。

将手上《胡梦》搁置在桌上，来不及合上书页，男子起身抬头，看向山上灯火通明的宫墙，踏步向前，身形便消散原地。

宫中某处，书海成山，长柜成墙，一眼难至尽头。

无数书籍，突然在墨色中共明，萤火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渐渐汇聚为一个身穿长衫的人形。

薪山腹地，数百丈的翻涌熔岩下，烟尘散去，寒气却丝丝袅袅，缠绕三人周身。

大长老以袖半遮面，看向身前，足有数丈的冰霜棱柱，如同乱枪，从一点迸出，占据了三人之间大部分空间，霜结之色，将青色死死拒之于外。

好厉害的术法！

老人只知道金兰实力不俗，却从没想到他竟然是一个女子，实力更是远超自己所想。

颇为庆幸过去，未曾听其他长老的话，对其出手。

“我真他妈服了你个老六！”

老人正作此想，却忽然听见一句怒不可遏的骂声传来，偏头看去，梦藏生几乎背靠在流火墙壁上，瞪着离他不远的女子。

随即老人便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此地比起方才来时，小了许多！

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也几乎是贴着无形之璧，半臂之遥，伸手便可探入熔岩。

“金兰！你是脑子有问题吗！我他妈出去非得打断你一条腿！”

梦藏生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他本来只需要与一股灵气“拔河”，可方才金兰催发冰霜，虽说是成功将青色灵气阻拦在外，可霜刺是向着四面八方而去的，地上阵纹，也被一并破坏大半，致使界阵损毁。

千钧一发之际，梦藏生出手，撑起一片足够三人踏足的青灵罩，这才不至于落个岩浆一日“游”的下场。

但如此一来，他撒出去的灵气，就等于是将兵马交给了身躯的“自己”。

此消彼长，他已经快控制不住灵气。

青灵罩之下，有无数“藤曼”从璧上生发，探芽向硕大冰霜。

大长老沉声问道：“小友，发生了何事？”

一瞬间的惊疑过后，老人便确信夺赤火之事，并非是出自梦藏生本意，因为两人所显露的实力，想要夺宝，中庭无人可以阻拦，没必要使这些手段。

老人更多，是有无力之感。

焦头烂额的梦藏生，皱眉回道：“前辈，此事非我所愿，但既然已经发生，我也不会借口推脱关系，不过请您放心，我必不会做出有损人族之事。”

老人沉吟片刻，轻声道：“老夫可能帮得上小友一二？”

梦藏生摇头，“委屈前辈片刻。”

取下戴在右手的螺丝壳，御飞至老人身前，老人下一瞬便消失在原地。

只是又一次灵气御物，螺丝壳回到手中时，灵气丝线却没有消失，而是朝着不远处的冰霜攀附而上。

变回女子身的金兰，性子也随之转变，怯语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梦藏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安置老人，大可让金兰将人收入体内洞窟，可是眼下，他信不过对方。

谁敢保证这种弄巧成拙，不是有意而为？

梦藏生眼神冰冷，并未回话。

眼下的境地，简直就是两难。

若要修缮阵纹，就必须打破冰霜，但是那样赤火必然会被青色灵气引据，可不修复阵纹，他就算想要一辈子留在这边与“自己”僵持，体内灵气也做不到，迟早会耗竭，届时不仅修复阵纹做不到，赤火与熔岩之间的均衡被打破，会发生什么，他已经预见到了。

薪山倾覆，流火封镜，下两原与人族中心来往断绝！

金兰又要开口，梦藏生直接瞪眼过去。

“闭嘴！”

绞尽脑汁思索对策的梦藏生，眼下一心两用，已经没有余力来与金兰掰扯。

女子顿时闭嘴，神色委屈。

一阵清脆铃铛声，突然响彻梦藏生心湖，那是他每次撑起青灵罩，所设的“门关”。

不耐烦抬头，“你若真想进熔岩洗个澡，我这就送你进去！”

原以为是金兰触动青灵罩，可女子分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正当梦藏生疑惑时，铃铛声再次响起，他吃惊转头看去。

青灵罩外，卷涌流岩中，只见有双指探出作扣状，轻轻敲在灵气璧罩上，每敲一次，梦藏生心湖铃声，便响一次。

人族之内，还会不会有差不多的“普通人”，数量几何，不敢想象。

老人抚须思索，对“水泊”这个说法，细细品味。

“我在横山城，见过刀气藏身的老王，在囚珠城，见到身怀御兽之法的白家兄弟，他们两人，应该是来自走马城无疑。”

柏翁真姓为白，同样身怀御兽之道，都不用过多猜测，就能明白两者之间必有联系。柏翁在人族外徘徊不去，长守边境，或许也是为了后代子孙。

橘红流光，在浑圆一体青灵罩外，好似滔滔河水裹挟泥沙，拍打翻卷无数“浪花”，一时间让人分不清是灵气在流动，还是外间熔岩在燃灭。

“我弟子苏云川，说实话，若是我没有出现，她日后的成就，或许不在我之下。苏生灵气，胡家瞳术，柏翁前辈曾提及过的另一位前辈，身怀木源道脉，这些都出现在人族三原之内，就好像一片小小水泊，宽不过方丈，深不过尺许，就能繁育无数龙鱼，此事太不可能。”

还有其余未曾说出的古怪之处，譬如任谁看来，都是普通人的朔峰城满湫，无意踏上修炼之路后，才不到半月，如今已经是破凡境。

这种修炼进境速度，就算放在数千年前，恐怕都是骇人听闻之事。

越是往下，金兰能够探查熔岩的范围越小，便与梦藏生指出自己被压制得越来越厉害的方向，不断在无法辨别道路的地方向前。

老人丝毫没有慌乱，反而饶有兴致，在青灵罩内来回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