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低喝声，顿时从梦藏生身后一侧传来。

“你方才做了什么？”

有外表腴赘，却浑身上下都透露出精芒者，有真正让人如沐春风者，有好似百万军中，可一人前行者，亦有沉静不变，如井水清澈也幽暗的智者。

最前面的两位，一人外貌老毅，另一人微微驼背。

白衣白发的老人们，气质各不相同。

这本就是去年冬末，他与陆晚承下的诺言，如今更是要放在心上。

数了数身边人数，梦藏生一一对应各位老人身份，发现还差了一位。

人族大长老，自从来了中庭之后，都没能见上一面，也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暗中观察自己，竟然连金兰都没能找出老人去向。

开口的老人，面相威严，上一个给梦藏生万军领袖之感的老人，还是落峡城的老城主，自己二徒弟的爷爷。

梦藏生的眼光，顿时在越过头顶的花枝上打量起来，向树林深处走去时，以寻常人无法察觉的速度，指尖灵气幻化为刀，削下一根花开并苞，小指粗细的花枝。

将其收入螺丝壳后，打算之后与两缠鱼、并蒂莲等几件礼物，还有书信，一同送回横山城。

“我方才有做了什么吗？您老想必是看错了。”

所有人的脚步都慢了下来，梦藏生面不改色回话。

最前面的二长老回过头来，平淡道：“此处熳林不可损毁，还请阁下莫要再行折枝一事。”

走出廊道，踏足沃土地面，不远处的花林入口处，两株看上去便很有年岁的老树，枝桠交错，在某些部分勾缠，好似是一道天然垂拱木门。

看来中庭的灵微境强者，就在薪山内部某处，怪不得，金兰一直没有察觉到其存在。

灵识最难勘破的，便是脚下土石，隔着厚厚山壁，只怕是再高几个境界，都不一定能看穿山中事物。

至于为什么灵识看不透大地，梦藏生询问九长老过后，统合过去数千年的灵微境前辈所留记载，也没能得出一个原因，因为这在那些古人看来，已经等同于常识，便没有太多留意。

但梦藏生总觉得这其中有些古怪。

连最雄伟的高楼大厦，都可看清其中残灵架构，看脚下大地，就算不是如蹈虚空，怎么也该是脚踩平镜才对吧。

行过花色辉映，林中路明可见的熳树林，一间普普通通的小屋，出现在众人身前，比起落角平原地下深处，巨虫融乌为何秋雨搭建的那间石屋，看上去也没有精致多少。

不过屋顶瓦片，倒是引起了梦藏生的兴趣。

被厚厚花瓣堆覆的瓦檐，分明本身就是绮艳之色，应该不是什么寻常之物。

九长老心有所感，回头看来，笑道：“只是些普通瓦片，你没必要惦记吧。”

梦藏生讪讪而笑：“就是看着漂亮，到也没想过带走，还没穷到那个地步。”

呵呵，普通瓦片，会连《神物集》都未曾记载其中，还放在地火入口这种重要之地？要不是担心被你们这些老人家发现，我高低得偷一块回去好好钻研一番。

猜到他心中想法，九长老与二长老对视一眼，便又捻着胡须道：“你还剩下些问权尚未使用，一问换一瓦，如何？”

梦藏生咂舌不已，十块这东西，就能换自己一颗螺丝壳，这里怕不止两三百块彩瓦了，九长老您可真会做生意。

“可以！”

只是稍稍腹诽过后，还是点头应下，以虚无缥缈之物，来换实打实的好处，这买卖不做白不做。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长老们就当是破财免灾了。

小屋房门内传来一阵细微动静，梦藏生不急着带走彩瓦，等从地火之下上来，再好好挑一片也不迟。

两位老人站在小屋内，身后陈设极为简单，只有左右各一张无栏卧榻，数根刺石从屋中地面，如笋出土般均匀分布在角落，各燃长烛。

金兰的视线，看向老翁老妪，有些惊奇。

在视线中，两人身上细微动作，透露出其分明是实力极高的强者，可是以灵识查看体内灵气多寡，又与普通修炼者一般无二。

其余老人，皆是点头见礼，梦藏生却是抱拳恭敬行礼，“见过两位长老。”

看来眼前两位老人，十有八九，就是中庭灵微境强者...之二。

两位老人同时侧身，迎众人入内，“请进吧。”

还是不受自己的礼，梦藏生也不恼，就是感觉有些奇怪。

进屋之时，忍不住传音询问，“九长老...你们几位，该不会将我当作返老还童的怪人了吧。”

他故意删改掉了柏翁所写，灵微境之上，不能入人族地界这一条线索，若人族始终不知道真相，在长老们眼中，或许他的实力，与他的年岁绝不相配。

九长老眼神古怪看来。一个人脑子里，每天装着无数秘辛事、震世之思也就算了，怎么还有闲工夫想这么些有的没的？

“你想多了，只是你的修为，超过我们太多矣，再对我们执晚辈礼，已经不太合适。呵呵...老头子也是时候叫你一句梦前辈咯。”

老人的回答，亦带上一丝调侃意味。

梦藏生实在是佩服长老们的“奇思妙想”，在他看来，终究是年岁，或者说是谁先踏上“道”更重要。

木门在身后合拢，两张床榻之间的石壁，却伴着隆隆之声，朝两侧打开，露出一条黝黑深邃，仿佛没有尽头的道路。

一阵风呼啸而来，扑在众人脸上，扰得屋内烛火摇晃。

梦藏生抬手撩动遮眼长发，问了金兰一句。果然是炎炎烈风。

不过金兰又说了一些她察觉到的怪事。

自从进入小屋，她发现除了梦藏生，还有另一位并未修炼的长老之外，其他所有人身上的灵气脉络，在这灵识内的方寸之地，都变得一模一样。

梦藏生抬头看了一眼小屋内的顶部。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些彩瓦所致，还是有别的原因，若是前者的话，一问换一瓦，可就真的是捡了大便宜了。

负责看守地火通道的两位老人，与负责商路的四长老，还有今年刚入撑天阁的九长老交换位置，一行人顺着石道便继续向下。

梦藏生小有意外，居然让与自己关系最近的韩老留下？

金兰已经开始担心，这一趟地火之行，会不会其实是人族长老们想出来的围杀之局。

万一在这里打起来，自己帮哪一边才好？

将顾虑告诉梦藏生以后，得到的回答，则是一句无需担心。

因为九长老留下时，神情丝毫不意外，就说明陪梦藏生进入地火的人选，是长老们商议过后定下的。

他可不相信九长老会坑害自己，毕竟知晓他身份古怪之后，老人自始至终，展露出对晚辈的那份关怀信任，从未改变。

梦藏生从容不迫，落在与二长老并肩而行的三长老眼中，令其稍稍安心。

她特意提出半道换人，就是想看看，梦藏生会不会因此生疑，萌生退意。

心中有见不得光之事，最容易对身外之事充满戒备。

二长老曾经借边境送来的塑晶箭头，在众位老人面前推测过，梦藏生其实心性光明，如今倒是可以确定几分。

五长老拍了拍比他高大许多的六长老肩头，传音笑言：“一根熳枝而已，他的性子，到也确实如九长老所说那般，童心未泯，颇为有趣，不必如此动怒。”

哪怕成为长老，久在山上多年，可算是修身养性的老人，身上浓重兵戈之气，还是从未散去。

“不问自取，小偷小摸的行径，看了就来气。”

五长老收手一笑。何必找这么多借口，无非是一把老骨头发痒而已，罢了，你要真是想被人揍一顿，倒也可以与大长老说一句，找个偏僻院子，去试试他的拳头。

落在最后的两位老人，本是将更多心思，放在梦藏生身上，可越到后来，他们的心思，反而更多落在金兰身上。

实在是梦藏生身上，半点让人值得警惕的地方都没有，若不是先看过横山城主送来的书信，他们都要将眼前这人，当作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子。

石道之上的小屋内，九长老与四长老坐在一边卧榻边缘，笑着拍了拍长衫笼罩的大腿，凭空取出两壶酒，将其中一壶递给身边老人。

四长老接过后，目光落在九长老腕间，问道：“你就一点不担心？”

九长老仰头饮酒，驱散充斥周身的炎热之气。以十问换来的螺丝壳，名义上是归属长老，以及人族共有，可梦藏生托他替苏云川暂管书酒，他总不能转眼就将其中所有物品取出，再将螺丝壳交给二长老研炼，这样做未免有些不讲道义了。

“在山道上见到那小子之时，就已经不担心了。”

四长老收回视线，也浅尝一口壶中酒水，微苦，却刚好平火气。

“这笔买卖，很划算。”

九长老晃了晃酒壶，老苦酒的回甘已至，缓缓道：“人间之交，也不尽然是利来利往。”

四长老沉吟一息，颔首回答：“可作账簿末语。”

九长老稍稍思索过后，仰天长笑，好一个账簿末语。

从宫门处，长老们共迎梦藏生，到深入山腹，相安无事的人心，让气氛也随之变得和缓。

石道前方有微黯火光闪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缕缕好似雾气的光流，逸散至众人身前，透体而过。

梦藏生好奇抬手，抓了一把自然存在的灵气，捂在手心，放开手掌，灵气方才飘走。

这一幕惹得众位长老侧目，但让老人们吃惊的，不止如此。

金兰碰触到灵气的场景，与梦藏生一模一样。

这让他们对这个只知道实力极强的“外来人”，更加警惕几分。

而金兰只以为周围目光，都是落在梦藏生一人身上，浑然不觉自己也被防备。

还未行出幽暗石道，众人来到一处刻凿痕迹清晰可见的石窟，石窟那一边的拱门，出去便是翻涌岩浆。

二长老率先停步，其余老人垂手等待在一旁。

“我们几人，便在此等候阁下出来。”

金兰犹豫片刻后，小声问道：“我是留在此地，还是？”

梦藏生斜蔑而来。真不知道这不男不女的家伙，脑子到底是好使还是不好使。

也不想想，单纯只是一个安插过来的探子的话，哪里能够一直待在自己身边，来去无阻，连薪山地火这种要地都能进来？

前两日还装模作样，偷偷给九长老递了一堆关于自己的“情报”，真是让人不知道从哪里吐槽为好。

腹诽过后，梦藏生抱拳礼声道：“有劳前辈们在此等候，我二人去去便回。”

金兰会意行礼后，跟在他身后穿过石门。

映入二人眼帘的，是一片焰色穹顶，凝结岩石好似高堂雄伟立柱，排列在穹顶之下，没入翻浪熔岩，不知已经多少年岁月，始终未被侵蚀殆尽。

更有铁索连环，相接在立台石柱之巅，漆黑长桥通向焰湖深处。

在铁桥之前，一位白衣长衫的老人，背似立璧，负手身后，仰望穹幕之下。

听见脚步声，这才回过头来，双瞳深邃，嗓音犹如苍木遮幽般静人心脾。

“梦藏生，金兰，由老夫带你们一观地火深处如何？”

梦藏生走上前恭敬行礼，“晚辈见过大长老。”

能让自己两人进入地火，长老们放心，必然另有其人。

身后的金兰，行礼之时，有些惊讶。自己还没说眼前老人的身份呢。

老人虚托二人起身笑道：“无需繁杂礼节，走吧，老夫倒是有些好奇，这地火之下，有什么事物，值得斩蛇人一探。”

三人踏上铁索桥，行于焰海高空。

老人和煦嗓音传来，“这片地火熔岩，老夫看了许多年，除了灵气充沛之外，倒是未能再看出什么特别之处，可你来此处，并非是为了灵气吧。”

落后老人半步的梦藏生，颔首回道：“以晚辈的经验来看，天地异象处，不是大灾，便是至宝，故而才对能够拘锁灵气的地火感兴趣。”

踏上一处石台，老人笑问道：“薪山庇护人族数千年，那就不是大灾，而是至宝了？若真有至宝，你会像碧水湖底之时一般，将其取走吗？”

梦藏生想了想，回道：“碧水湖底，乃是大灾。”

老人抚须而笑。既然无法吸纳灵气入体，那梦藏生身上的青色灵气，从何而来？思前想后，只有入碧水湖数日，那处湖心古怪禁地，符合所谓大灾至宝之说。

“当真是大灾吗？”

听见老人低语，梦藏生心里有些打鼓，这才对话片刻，好像就已经被老人试探不止一次了，该不会这句话，是在暗示自己将从碧水湖底得到的好处，二一添作五？见者有份？

“晚辈斩杀龙鱼所得逆鳞，其实已经散布许多出去。”

他连忙解释一句，老人却是摇头道：“这便是至宝了吗？”

又一句疑问过后，老人却是笑道：“老夫只是在想些事情，非是与小友追讨什么。”

梦藏生松了一口气，在湖心处得到的至宝，自然不是逆鳞，甚至浩瀚灵气都还算不上，那些关于此间天地的过往，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但真相尚不明朗，一旦将七千年前之事传出去，说人族只能龟缩在三原之地，是因为古人封天绝地，人心各异之下，逆推出的“真相”难免偏移本相，甚至背道而驰，最后或许会引得人族祸乱四起，动荡难安。

三人走在不知耗费多少心血才修筑出的铁桥上，越是深入熔岩湖，浮游灵气越是充盈。

老人回过头看了一眼金兰，后者只是眼神躲闪，低头不语。

梦藏生传音过去，“大长老放心，金兰与我寸步不离，不会掀起什么大浪的。”

听闻凡境修炼者，在地火之中，只能待上小片刻不到，脸不红气不喘，瞎子都能看出你有问题吧......

老人收回视线，慈眉善目道：“听闻你再过不久便要成婚？”

梦藏生一怔，这是在调侃自己方才说的“寸步不离”？没想到大长老还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晚辈良人，乃是横山城陆晚，聪慧过人，温柔可人，非是晚辈借与她完婚来让前辈们放心，而是真心喜欢，很喜欢！”

提及陆晚，梦藏生的神色变化，落在老人眼中，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有一事，九长老不曾问，老夫却有些好奇，小友愿听否？”

“晚辈愿答。”

三人暂时停步，大长老与梦藏生四目相对，“小友今年......几岁了？”

梦藏生有些傻眼，原来长老们，真的将自己当成了返老还童的怪物，至少大长老有此想法。

“前辈...因为某些古怪之事，晚辈今年可算二十有七，也可算作整三十，真不是柏翁前辈那种活了两三百年的强者。比起陆晚年岁是稍长了些，但还不算是老牛吃嫩草。”

说这话时，微微羞窘，让老人开怀而笑。

这么多年，难得有一次，像是少年那般，与二三好友插科打诨了。

两人继续向前，身后的金兰，却是发呆看着自己的手，被梦藏生唤了一句，才收敛心神跟上。

一直来到熔岩湖最深处，三人面前，是数根石柱，矗立数丈之高，被桥索连接成为一个巨环。

老人汗湿白发，气息稍显急促，比起在桥头那边看上去要吃力些许，“小友，此处便是地火最深处，这些石柱，在此已经数千年，不知多少修炼者曾经在其上修炼，破境，成为强者。”

梦藏生抬手，一柄小剑掠出，贴地三寸画圆而走，层层收束，构筑青灵罩之后，落回他手心悬停。

老人探手贴在隔绝所有炎气的灵璧上，“九长老说小友过去御飞的，是一柄折扇，也对，此间取出，只怕顷刻就会沾染飞火，燃烧殆尽。”

“前辈若是喜欢折扇，晚辈就将折扇送给前辈。”

梦藏生另一手，取出折扇交给老人。

大长老也不客气，拿过扇子打开，两面皆看过。

“贫，穷，嗯...小友藏拙之功，于细微处淋漓尽致。”

说完并未收下折扇，又将其归还梦藏生，梦藏生满脸尴尬接下，心想日后，还是换一张扇面为好。

调息一刻后，大长老往前走到石柱边缘，梦藏生跟上，将青灵罩前移。

老人问道：“小友可看好了？”

梦藏生点头，“都看过了。”

自然不是凭肉眼看，而是让金兰以灵识查探四周。除了如同万千游鱼的灵光，并无一丝特别之处。

让梦藏生在意的，就是周围石柱分布太均匀，不像是天然生成，更是像有人刻意为之。

老人也点头，“那就走吧。”

梦藏生犹豫了片刻，抱拳道：“多谢前辈应允晚辈到此一游，晚辈这便离开。”

就在他打算往回走之时，却见老人眼神带着古怪笑意，原地不动。

“老夫何时说过，小友需要马上离开？”

梦藏生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置信，反问出声，“前辈的意思是？”

老人摊手，好似在迎人入屋，“小友此行，不就是为了进入熔岩深处，一探究竟？”

面对老人笑容，梦藏生才想起一开始老人的话，原来“深处”“地火之下”，是这么个意思。

他突然有一种自己被人拿捏掌心的错觉，颇为佩服眼前老人，真不愧是人族大长老。

“前辈不担心青灵罩支撑不住，出现意外?”

梦藏生还是有些担忧，老人却是掂起衣袖，收在手中，“那就只能可惜了这一身衣裳。”

梦藏生与金兰都有些......无言以对。

因为老人眼神，像极了稚子幼童，探寻偏私之地，所谓秘境时，嬉闹玩心显露无疑。

“被人窥探的感觉越来越重了，而且刚才，确实有一股极其细微的灵线，从前面的花林深处牵引而来。”

梦藏生双手负后，好似没事人一般向前走。

九长老在旁无奈摇头，五十问中的一问，就用来换一颗熳树，此种事情，大概只有梦藏生能做得出来，已经有了一颗熳树，还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大概也只有梦藏生能干得出来......

先前开口的，是人族六长老，修炼者投身军伍数十年，与如今的王将军，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师徒。

夜幕山间的群宫，最雄伟的高楼之后，直曲廊道，一行人缓缓向着在夜色里，依旧艳丽的熳花树林而去。

就算得了解释，老人还是重重鼻哼，依旧直勾勾看着梦藏生，后者则面色尴尬，将视线移开。

“如何，这一路上，有没有被人窥视的感觉，刚才灵识之内，有无灵气异动？”

在暗处，梦藏生却是与金兰传音相谈。

走在中间的梦藏生，不禁失笑。都已经知道自己并非是大奸大恶之人，还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吗，直接摆明了是个围困之局。

但其实长老们除了防备他之外，还有他身后，一言不发的金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