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什么。”

最后一人，神色自某天过后，便一直悲欢不显，平日里每次自深渊下归来，都是在喝闷酒，与芦谓正好凑成一双同病相怜的酒友。

连同远猎营内，亦有人拾掇一番，与几日前才相识的友人暂作分别，打算监工悬道修筑一事。

“胡仇兄弟，不妨再留两日，多恢复些力气再上路？”

清晨时分，无数身强体健精壮汉子，从一个人或两个人的被窝里起身，洗漱一番，就出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朝着落峡城深入屏风山脉的一片石崖而去。

“确实要多谢芦兄慷慨，不然的话，小弟身上的伤，不知道多久才能好。”

与芦谓从费迅处得到的承诺，可以早日去往边境，反而越来越遥不可及。

老城主当然有另一番用意，芦谓的性格，其实与老人年轻时很像，都是做事情不过脑子，心却不算坏，才会被人利用。

芦谓突然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中间的独行猎人胡仇。

“多谢芦兄好意，用一壶酒就换了芦兄一枚月生丹，已经是我占了天大便宜，不好再留在落峡城叨扰芦兄了。”

男子抱拳，歉意开口，芦谓摆摆手，笑道：“在我眼里，那壶苦酒可比一枚月生丹精贵多了，再者...现在的我，拿着月生丹也无可用之处，还不如给你疗伤。”

“兄弟，你应该是要去边境的吧，这一路一定会经过平关城，能否帮我将这封信交给平关城一个叫赵狂的人？”

男子带笑接下，“小事一桩，必定帮芦兄带到。”

来到一处街角岔路口，三人身形停下，向着深渊方向而去，便是穿过高楼下的拱桥，与落角平原相连的城街。

三人中间那个男子，一身粗布麻衣，一眼看上去就是一副穷酸样。

芦谓一怔，他也有此感觉，还以为是错觉，毕竟自己见过的独行猎人屈指可数，却没有一人与之性情相貌相符。

史落叹气一声：“唉...你说得对，这些与我又有何干。”

芦谓不再接话，只是默默与之并肩而行，怀中也不曾带酒，品不了一口苦尽甘来。

西侧城门处，与两人分开的胡仇，左手拨弄了一下垂过眉眼，挡住一半脸颊的头发，收回按在腰间。

城兽硕大身躯缓缓穿过阴暗石洞，他就坐在满载乌水木的货车上，与护卫猎人们以及商人们随意闲聊。

目光落在远处，眼底深处有一抹不被人察觉，比深秋还要寒凉的肃杀之意。

平关城吗，听说是个不夜城，那就还是与其余二十四城一样，永夜好一些。

胡仇发梢被身后秋风吹起，掩藏着的左眼，暗淡无光。

......

梦藏生从“梦”中醒来，立刻查看四周，颇为懊恼。

上一次在碧水湖底，自己以阵纹构筑小世界成功后，原本的界阵就消散了，而这一次自己是带着螺丝壳入的大阵，界阵却丝毫没有受影响，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此地古怪吗？

必定是有什么可以与螺丝壳相抗衡，有意识维持火阵不散的存在！

早该想到赤火其实是“活的”才对！

周边依旧是翻涌流浆，在圆罩外壁上，挤压出一个个缱绻浪花，梦藏生对上的是一双深邃眼瞳，以及一双长睫似葱须的清秀双目。

这下子真是解释不清了。

梦藏生已经做好准备，被大长老当作一个奸诈狡猾的歹恶之徒，惴惴不安开口。

“前辈......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

来到此处天地，他无需寝眠，所以三年多以来，几乎从未真正意义上的睡过一觉，最多就是闭目养神。

不过上一次，在碧水湖底吸收彩珠时，他看那些涌入脑海的画面，就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心神轻松如薄云。

但梦里梦外光阴流速不同，短短几幅画面闪过，实际上已经过了数日，而这次被迫吸收赤火，在梦藏生看来，估计也是一样的。

大长老神色复杂，“你陷入迷神之色，按照金兰小友估算，约莫过去四个时辰，眼下该是卯时刚至。”

在心中做了一番换算过后，梦藏生有些意外，这一次居然只过去了一夜，才至第二日清晨？

金兰也在此时开口，佐证了大长老所言非虚。

难道是因为此地灵气，在数千年维持地火不灭中已经消散殆尽，所以吸收起来无需消耗太多光阴？

那能不能，自己再造一枚阵眼，代替原本维系大阵的赤火？

梦藏生已经开始在脑海中思索补救之法。

“前辈，这一次是晚辈考虑不周，才造成这种祸事，之后不论是何等责罚，晚辈一力承担。”

朝着老人抱拳鞠躬，沉声开口，老人却是长叹一声。

“唉......算了，小友身上的秘密，或许已经不仅关乎人族，又是事出无意，不该怪罪。况且此处大阵已经修缮完毕，在小友醒来之前，首官前辈已经告知老夫，地火与过去数千年相较，并无衰弱之象出现，小友也不必自责。”

与大长老一般，知晓地火变故的其他长老，其实都有想过，是不是梦藏生佯装对赤火不感兴趣，博取人族好感的同时，再取走宝物，两头都不放过。

可赤火分明是自行恢复生机，再进入梦藏生体内，此事又做不得假，如此一来，他们也没有理由怀疑梦藏生提前使了什么手段，早就对地火深处的情形了如指掌。

毕竟做此想，就等同于怪罪七长老与八长老看守入口不利。

等到借书化形的男子，察觉到地火下的抗拒之力消失，再走过一趟后，对长老们说梦藏生可信，梦藏生便可信了。

梦藏生低头看向脚边，被金兰毁坏的阵纹，已经修复如初，透过阵璧，丝丝缕缕火气汇集而来，没入明暗闪烁的字纹中，无色清莹的灵气，又从中逸散，流转自如。

一袭黑白相间的衣袍，凭空浮现，“站”在三人面前，足底离着被烧焦的土地尚有一丝缝隙，并未完全落下。

“阁下醒了便好。”

温润话语声传来，梦藏生抬头看向身前男子。

“前辈确定此地已经安稳无恙？”

男子笑着摇头：“若是在下着手修复此字纹，那倒是不敢保证万无一失，可修复此纹的，并非是在下，那就无需担忧什么了。”

梦藏生不由得看向身边还未变回男儿身的金兰，女子不明所以，脚步微微后退，这才想起来眼前，已经不是这几个时辰中，引得自己心生敬拜之意的人。

男子解释道：“并非是金兰...姑娘出手修复字纹，也非是大长老出手。”

没曾想，斩蛇人还有如此迷糊的时刻，真是有趣。

梦藏生心想也是，金兰除了添乱之外，一无是处。

可随即他就反应过来，怔怔道：“是我出手修复的阵纹？”

他一直在“梦境”之中，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何事。

男子端手身前，做了一个思索的举动，这才回道：“这种说法倒也对，毕竟赤火已经与阁下合二为一。”

大长老适时开口解释道：“在赤火破冰融入你眉心之时，其中一部分灵气便自动引土完璧，将地火中的熔岩铸型成纹，嵌入地面，将此地几乎恢复如初。而之后灵气都融入了地火，眼下这般凝聚显露的灵雾，比起老夫这些年所知道的还要浓厚数倍不止。”

同样的雾气朦胧，先前此地有一座冰山，所以是寒雾缭绕，而眼下却是华光浮沉，大长老只觉身在其中，如同腾云驾雾，灵气透体而过，就要周身舒缓几分。

虽说赤火绝对是地火之下最贵重的神物，可没有梦藏生前来，地火哪里会有这般惊人变化。

头顶熔岩湖泊之上，也是差不多的光景，更有甚者，一夜之间，薪山熳树，花海盛放更加生机勃勃，绮丽之色近乎染红了周边皑皑白雪的山头，令人惊叹。

真算下来，中庭倒是因此得了一笔福泽，他们这些老人，还有什么好指责对方的？

梦藏生终于明白过来，赤火既然是有神智之物，除了留下一段往事之外，必然还有更为重要的职责，便是守护薪山在悠悠岁月中不会覆灭，难怪这次吸收灵气，只花了这么短的光阴，原是灵气早就造福人族去了。

“晚辈明白了，之后定会寻来其他神物，以偿赤火损失。”

梦藏生拱手，朝老人与男子许下承诺，以他的眼光看来，身上的东西，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青龙衍化的一点火光，更别说其中承载之事。

男子飘身退开一旁，“此事与在下并无多大关系，阁下与大长老商议便是。”

他倒是好奇，梦藏生手里还能拿出来什么惊世骇俗之物，不过他自凝身以来，就极少参与人族事务决断之中，更像是一位不为人知，却又默默振奋人心的供奉。

而《胜败集》，与过去灵微境强者，令人憧憬向往的事迹，便都是先由他编纂，再流传至整个人族，以此来维系人心不坠，甚至慢慢抬高二十五城心气。

于人族而言，男子便是最丰功伟绩之人，没有之一。

大长老回拒道：“小友过去为人族所做的一切，论算功劳，或许便不是一枚赤火能抵，偿还一语，并非是小友对人族，而是人族对小友。”

从老人口中说出的话，也代表了其他长老。

梦藏生久久不语，眼下的情形看来，人族应该是彻底认同他的身份了。

但这份转变来得太突然，他还以为经过地火一行，他伪造出的恶行身份会被彻底坐实来着。

大长老见状，又开口道：“小友，不如先出去再说吧。”

梦藏生只觉得这几个时辰内，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之事发生，却没有急着询问，听从老人的话，先回到山宫。

黑白长衫的男子呵呵一笑，与三人暂别，身形便原地消散，离去之前，不忘了与其他长老转告一声。

金兰被梦藏生瞥了一眼，就赶紧变回男儿身。

乘着青灵罩上浮，与一群老人同行过数里铁索桥、幽长山道，重见天日时，梦藏生颇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大多源于赤火承载的画卷，太不可思议，让他心神久久不能平复。

走出熳林，缓缓行于居高临下的高楼回廊之上，梦藏生的视线眺望至日头斜起的浮空镜平原深处。

若是数千年前，在此地看过去，哪里会有郁郁葱葱的青原。

有的只是一片碧波翻涌的汪洋大海，一望无际而已。

稍稍走神的梦藏生，被一句略显沙哑的老妇话语声拉回心神。

“斩蛇人阁下，能否为人族炼制一批螺丝壳？”

人族九位长老中，只有两位长老昔年曾是貌美女子，而其中一位，留在高阁掩藏熳林深处的地火入口做看守，眼下双手拢袖一路的，正是三长老，权衡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请求。

大长老回过身来，传音一句。“三长老，慎言。”

九长老见一路上梦藏生都无言出神，以他对梦藏生的了解，心知对方必定是在思索什么举足轻重之事，就没有打扰。

眼下三长老说出此话，九长老就知道梦藏生会如何答复。

已经提及过补偿，就一定会兑现。

身材肥润的四长老暗叹一句，此时说这话，有一种挟恩图报的感觉了，在人情往来之间，可是大忌。

梦藏生并未多犹豫，还要多谢老人主动提及。

“晚辈可以为中庭炼制一批螺丝壳，不过数量不会太多，至多不超过十件，请各位前辈放心，其中能容纳的大小，至少大如一栋小楼。不能炼制太多，晚辈自是有所顾虑，绝非藏私。”

迄今为止，从梦藏生手中流出的螺丝壳，不足双手之数，可谓极少。

满头白发的大长老，刚想要开口回绝，就听梦藏生继续说道：“前辈们应该已经知道了，炼制螺丝壳，需要晚辈体内一味神物，至少眼下是如此，所以在晚辈炼制之前，有一事需要请前辈们务必答应，不然只能恕晚辈无礼，收回所有螺丝壳。”

给就给，不给就算，哪来这么多繁琐事！

脾气火爆的六长老，嗓音洪亮：“小子，有什么要求就提！别磨磨唧唧的。”

梦藏生笑着看过来，点头道：“我希望中庭，乃至天下人族，日后有了其它炼制螺丝壳之法，也尽量控制螺丝壳存世之数，能够少一些，就少一些。”

不怒自威的老人微微皱眉，对此要求不解，大长老不在乎当下能否在梦藏生手中得到螺丝壳，可往后的人族，必然是少不了此等藏纳万物，轻巧方便的神物的。

“小友可否解释其中缘由？”

梦藏生转过身，抬手拍在栏杆上，漆黑双瞳倒映日光。

“我炼制出的螺丝壳，再宽广，也有边界，那么这片天地呢，当真是无边无际吗？”

身后众多老人，都不是痴愚之辈，越是深思，越是心惊。

还是九长老最先想明白，面色肃重开口问道：“梦藏生，你是说我们所在这片天地，其实也是有界限的？”

若真是如此，难道自己等人，其实一直生活在另一个“螺丝壳”当中？

若不是传说中的仙人，谁能有此通天彻地之能！？

梦藏生回过身来，脖子一缩，“哎呦喂......各位前辈，我就是猜测，随意猜测一下，防范于未然吗，万一真是有限天地，被人族东撕一块，西扯一块，哪天分崩离析了，还要不要活了。”

突如其来的打趣话语，并未让长老们心情缓和几分。

昨夜曾进入螺丝壳片刻光阴，知晓其中滋味的大长老上前一步，沉声道：“他日人族可炼制此等神物之时，小友今日之语，便是不可逾越的规矩。”

梦藏生站得笔直，一丝不苟作揖行礼。

“那就拜托诸位前辈。”

能有这么一批心念通达的老人领着，真是人族之幸。

几位老人也是拱手还礼，此刻背衬青原的男子，在他们眼中，好似另一轮天上大日。

转眼之间，两方人都将高阁之上的简短对话藏在心河之底，收敛神情，朝着武比之后的文比之地，依旧是那四座擂台而去。

梦藏生从赤火之中得到的那幅画卷，让他确信此处天地，依旧是茫茫星海中的一处圆石。

足可以山川为草席的青龙，从天外云端落下，在近海之地，将海底抬升出一片与山岳同高的苍原。

之后神体两分，身死坠入大地，摧山破岳无数，最终沉入山海。

灵神弥化，一分为八，散落人间。

从“梦境”中醒来的梦藏生，眼下清晰记得，好似自己便是青龙，横跨万里身躯，冲荡浩瀚星辰的一幕！

悬道已经修筑了数月之久，每一层“回廊”，都是从深渊临近无息河广瀑处，一直贯穿城池到山内才折返，这中间开凿嶙峋崖壁，让木桩打得平整，还需要小心翼翼不令碎石坠落深渊，繁杂忙累的活计，几乎都是他们两人亲力亲为，日子一久，芦苇与史落，都心性沉稳不少。

史落摇头，又看向胡仇离开的方向，“我只是觉得，这个胡仇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男子抱拳，“那小弟就此告辞，日后与两位有缘的话，就在边境再见。”

芦谓笑得勉强，这一日或许会等到很久才来，而他身边的史落，只是面色冷冷抱拳。

微凉秋风从山里吹来，灌过两片悬崖之间的深渊，从拱桥高阁之下穿过，呼呼作响。

“胡仇兄弟多保重。”

等到三人分开，芦谓与史落目送这个从山对面而来的独行猎人离开，往悬道入口处前去，史落始终皱眉不展。

芦谓以为他是连日负责悬道，好似被老城主遗忘，心有不悦，就开口安慰道：“我们两人就别想这么多了，总不能真的去做独行猎人吧，虽然看似自由，可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记下战功，到时候更不可能从监工一职脱身，而且这些日子，我觉得深渊之下，也不失为一个历练的好去处。”

三人并肩走在还有些冷清的街道上，最面相粗狂的芦谓，开口劝说身边垂发遮面的男子。

自从被梦藏生查出芦谓听从费迅的话，故意在平关城兴风作浪，他就被送到了落峡城，老城主对他这种作为自是不待见，也就将他打发来看顾、搭手悬道修筑一事，以示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