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对男子金兰没什么好感，哪怕对方变成女子，苏云川也没有和气多少。

金兰支支吾吾道：“她...她被我...吃...吃了...”

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女子，师徒二人大致确定对方就是金兰，不仅装束一般无二，脖颈下的伤口，也无论如何都做不得假。

不过眼下对梦藏生来说，除了探究对方真实身份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

一同进入镜缘山脉的三人，本是两男一女，眼下却变作了一男两女，在小屋中隔着火堆对坐。

“满湫妹妹现在在哪里，我们离开墨雨城已经快十日，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么多天不吃不喝，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又被梦藏生出言威胁，她神色惊慌一手撑地后退，如汪洋深邃的眼瞳里，又泛起泪光。

先前那一剑，眼前这个平日里嬉皮笑脸的男人，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浓烈如似要将人吞噬的巨潮杀意，瞬间笼罩金兰周身，女子立刻带上哭腔，大声说道：“她没死，她就是在我肚子里！你们不是也有可以装东西的珠子吗！？”

苏云川按着手腕不停揉动，面色凝重。

除了师傅之外，怎么会有人的体魄这样强横，连白蛇剑都无法伤及分毫？

已经提剑站起身的苏云川，从愤怒转变为吃惊，低头看向皱着眉头的梦藏生。

梦藏生从来没有想过，身边就有一个灵微境的强者，所以某些时候，催动螺丝壳，并没有作太多遮掩，况且在横山城的时候，乃至是在落日森林里，被柏翁在雨夜中驭使兽群围攻，境界高低不同的两人，都没有觉察到螺丝壳的奥秘，再加之螺丝壳只在他手里才能炼制，他对此也就渐渐粗心大意起来。

看来自己还是想得不够周全。

女子怯怯开口，“满湫...满湫她没事。”

除了心生艳羡之外，她对金兰的防备之意也更重，光看对方对五行术法的熟捻程度，这种实力，绝对不是简单的灵微境那么简单。

水镜之中，渐渐有画面出现，像是在某处洞窟之中，每一根足有人高的间错立柱顶部，都有一颗颗晶莹圆珠散发光芒，照亮了洞窟里的每一个角落。

在洞穴之内，一片蓝盈池水旁，摆放有一张巨蚌大床，上面和衣而眠的，正是满湫。

梦藏生看了金兰一眼，瑟瑟发抖的女子，当即催动水镜，将满湫周身都映出。

看见满湫面色确实没有异样，想到金兰实则是个女子，应该也不会对其做出什么不轨之事，梦藏生的怒火也消散些许。

“所以你这些日子，多拿走的食物，都是给满湫？你...没有对她做什么吧。”

回想起这些日子，每一次吃东西的时候，金兰都会拿走最多的一份，而灵微境根本无需如此频繁进食，这样看来，应该都是为了满湫准备的。

金兰在中庭与一堆人待了许多年，也明白过来梦藏生指的是什么，连连说道：“我...我就是个女子，与满湫怎么可能发生什么，梦藏生...你别胡说。”

她想骂对方，却又不敢。

梦藏生盯着水镜之内的景象，沉声问道：“落日森林出现巨兽之时，是你跟随在我身后进入山中，与柏翁碰面？”

当时从柏翁口中得知的灵微境女子，也是擅长使用水法，与当下的金兰一样，他没法不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金兰又变作了面对苏云川之时的模样，有问必答。

“是我没错，可我其实是因为巨兽才想要去落日森林的，不是因为你，与那个老人家碰面后，我也只是想要离开而已，没有冒犯他。”

金兰又开始在心中害怕起来，她原本以为梦藏生能够从山里回来，也是和自己一样逃出来的，可是对方先前表现出来的实力，或许那个她只见过一次的老人，也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

苏云川也在此时开口，“你说满湫妹妹在你肚子里，可是你肚子里面，怎么会是这么一副场面，这分明就是一个洞窟！我也进过螺丝壳，里面和你这镜子里的景象一点都不像，你该不是在欺瞒我和师傅吧！？”

眼神里有委屈的金兰，继续说道：“我没有骗人，自从我记事以来，腹中洞穴就是这么一副景象......我除了找些海明珠放进去之外，一点都没动过里面的东西。”

梦藏生有些奇怪，眼下的女子金兰，面对自己徒弟，好像与面对自己有所不同。

一个是单纯畏惧，而另外一个，则更多给人顺从之感。

细细回想金兰与苏云川见面之后的相处，梦藏生更是肯定了心中猜想，每一次只要两人想法有分歧，金兰都会听从苏云川的话。

与之相反，和自己相处，知晓真相却不胆怯，该顶嘴时一次不落，却也比起苏云川未至朔峰城之前收敛许多，大概也是不想因为自己，左右了苏云川的好恶。

难道是因为弟子身上的道脉？

那带走满湫又是因为什么？

思索片刻的梦藏生，右手一挥，专门用来记述他亲身经历事迹的《三思》一书，便凭空出现，被一线灵气牵引悬浮半空摊开，一支毛笔也垂锋纸面，好像有无形之人，站在一旁，替三人这场会晤做记载。

金兰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对方凭空唤物的手段，一时间忍不住瞪大眼睛看过来。

她每次往洞窟里放取什么，也做不到这么轻描淡写，需要耗费蓄积许久的灵气才行，所以才会在一开始，就说明眼下没办法将人放出来。

梦藏生似是想到什么，冷声道：“你是什么修为？”

金兰微怔，然后回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比你要弱...比起那个老头也弱了些，应该是灵微境吧。”

苏云川不懂梦藏生为何会有此一问，眼前这人，应该是灵微境无疑吧，只是更强一些，不然的话怎么能拥有灵识，倘若修为再高的话，根本进不来人族，除非...

眼神再度冰冷的梦藏生，举起手中细雷，雷光与火光交映在他面容，看上去更加可怖，“以灵微境的实力，想要从柏翁前辈手里逃走，绝无可能，想要操控漫天雨水为己用，哪怕是专修水法的修炼者，体内灵气也无法支撑，不知道柏翁前辈，为何会将你看作灵微境，但是在我这里，你的实力绝对不止如此。”

听过梦藏生的话，苏云川心里某个念头，就好像得到了印证，变得清晰起来。

金兰更加委屈，眼泪一瞬间就掉了下来，“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为什么不信我，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害过人，你还一直吓我，梦藏生，我真是恨死你了！”

这才聊了几句话，梦藏生就几度对她展露杀意，她实在是控制不住心底害怕。

男子金兰，与女子金兰，好像换了一个人般，性格完全颠倒。

苏云川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年长些许的女子，侧首看向梦藏生，“师傅，她会不会与你差不多？”

没有低声耳语，反正对方潜藏在师傅身边不是一日两日，有些事情绝对已经知晓。

梦藏生举着掌心雷的稍稍放下，今日之事，实在是太乱。

本想借着金兰为线头，引出幕后之人，没想到莫名其妙，线头之后便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线团缠绕在一起，让他都不知道该先从何处下手。

弟子的猜测，梦藏生心里自然也有过，毕竟自己便是一副行走在天地间的皮囊，好似身体之内可以容纳无数事物，与金兰体内别有洞天大同小异。

若是这样想，女子可以凭借灵微境之上的修为行走人族，倒也说得过去。

“并非是我一直在吓唬你，只是你一直在故意遮掩一些东西，让我怎么放心？”

原本在哭哭啼啼的金兰，噙泪眼神闪躲。

这让本已有些于心不忍的梦藏生，立刻又神色一寒，“我在想一件事，若是我将你杀了，能否直接将满湫姑娘从你体内救出。”

金兰当即吓得连连后退，可木屋就这么大一点地方，再加上被青灵罩封闭，她退无可退，大声哭着道：“我...我不说，我说了的话，你还是要杀我的！”

师徒二人一愣，金兰怎么会突然这么觉得？

梦藏生左手平移，一道雷光，三寸一分，化作数道雷霆纠结砥砺，似乎他掌心有一片雷云，酝酿雷劫，只要落下，便会摧倾山岳，届时山中无论是再强大的生灵，都会随之湮灭。

“实话实说，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不愿说出，从今以后，就再也没有金兰此人。”

饶是如此，金兰紧紧抿唇不松口，看着逐渐靠近自己的雷霆，女子害怕抱住双耳低头下去，伤心至极。

“大哥、二哥，你们在哪...呜呜呜...我好想你们......”

梦藏生眉头紧皱，若是眼前的金兰还是男子身，他说不定还能狠下心，可眼下的金兰，好像心性不过是个未成熟的少女，让他下不去手。

如果这一切都是演技，他也只能佩服对方心性非凡人所能及，连一丝破绽都找不出来。

苏云川突然抬手，搭在梦藏生的胳膊上，面带歉意说道：“师傅，不是弟子多事，只不过直到方才，我都感觉不到她身上有让我心生厌恶的地方。”

梦藏生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其实没有弟子求情，他也会撤掉雷法，不仅是因为下不去手，更是因为不敢赌。

若是金兰出了意外，其体内的满湫所在洞窟，一起出了变故该怎么办。

青灵罩内的霹雳雷声消失，梦藏生低喝道：“别哭了，抬起头来！”

这一连串的言行举止，都快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欺压良家少女了。

金兰被吓得混身一颤，红着眼抬头，好像泪水永远流不干似的。

梦藏生随手，从身前火堆里抽出一根还在窜出火苗的木柴，仔细看过之后，将其御飞到金兰眼前。

“既然你说满湫姑娘在你体内，那就将此物送到相同之地。”

连大活人都能收纳，那么蕴含灵气极少的死物，应该更加简单。

女子伸手接过，梦藏生的话再度响起。

“不准查看。”

知道这是梦藏生依旧不放心自己，金兰恹恹嗯了一声，唇齿微张，一道犹如海蓝之色的净澈灵气，便从女子口中吐出，将木柴包裹在其中，如同水中燃火一般。

等到灵气散去，梦藏生一心二用，看向一直悬浮在半空的水镜，果然见到洞穴之内的池水翻涌，将木柴托起，缓缓旋转，有意让他看清楚每一个细节。

而梦藏生看见自己暗中留在木柴上的标记后，就确定至少金兰先前的话，没有骗人，此种换世之法，比起他的螺丝壳来说，确实繁琐许多，颇为不便，只怕将满湫放出，所需要的灵气，足可掏空一个灵微境修炼者吧。

毕竟不管出于什么缘由，满湫绝不会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我...我还要将柴火取出来吗？”

见梦藏生久久不语，金兰鼓足勇气，小心翼翼询问。

梦藏生斜蔑过去，“不需要。”

金兰脖子一缩，她开始想念那个每日虽然不正经，会在言语上欺负自己，但是却一直带着笑脸的梦藏生了。

比起眼下这个凶巴巴的梦藏生要好多了。

不知道女子念头的梦藏生，继续问道：“满湫身上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你又为何将她劫出人族？”

金兰小声回道：“满湫姑娘身上有很浓重的水运，正因如此，她居住的院外小湖，才会经年水稳，无论旱涝都始终水位不变，但是她也因为水运，才会一条腿天生残疾，如果她可以修炼的话，或许情形会缓解一些，不过日后她若是像远猎人一样，一直行走四方，无论是天水还是地水，接触太多，实力跟不上，可能会有更凶险的后果。”

被灵气牵引的书笔，一直在三人头顶书写不停，梦藏生在记下谈话之外，同时也将自己的某些猜测一同记下。

“身为人族择武的胡家胡靡，也曾经在朔峰城待过一段时日，他就没有察觉到满湫身上的水运？”

金兰眼神带怯，与梦藏生对视，“我在中庭的时候，见过另外一位择武，那位老人也没有看出我身上的怪异之处。”

女子眼神里，还有另一层意思。

你不也是从墨雨城过来的，那个胡靡也没有看出来你身上的古怪。

梦藏生虽然知道满湫绝对不凡，可是金兰的话，却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这就等同于将满湫放到与他们两人同样的高度，而眼下在人族中碰见的所有修炼者，身上道脉都在他们三人之下。

在金兰的话里，梦藏生还得到了一个更重要的消息。

原来普通人，也可能身怀道脉，非但不弱，还是至强！

就像是一副顶天立地的巨大崖刻，眼下的人族，只能在山壁脚下观看，就会误以为其不过是什么都没有的石壁而已，实则云中不见处，是鬼斧神工的旷世神作。

金兰此刻，最希望见到的，就是梦藏生自顾自沉思，她才能喘一口气，可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决定主动说出一些事情。

“梦藏生...其实我将满湫带出来，是为了救她。”

师徒两人同时看来，金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你们一定猜到那块石头不简单了，那其实是我大哥给我的一块玄蛇石，可以用来汲取水运，若是满湫一直佩戴在身上，或许能保证她的身体不会因为水运太重，无法承受，可是我们一起去攀登朔石的时候，满湫家里出了一些变故，再留在朔峰城里，不论是朔峰城还是她自己，都有可能陷入危境。”

女子说到最后，不忘了小声补充一句。

“我真的只是想帮她，不是贪图她身上的水运。”

梦藏生也算懂了为何金兰一直缠在满湫身边，只怕就是与这水运有关，他也对金兰对水法的亲近再高看一眼，。

“满湫姑娘家中出了什么变故？你所说的险境是指什么？”

金兰有意颠倒了先后回答的顺序，以她对梦藏生的了解，只怕有些在旁人看来不太重要的事，在其心里反而重要数筹。

“满湫无意中踏上了修炼之路，眼下的她，就像是偶尔会出现在海上的接天风旋，会将附近水气统统牵引到身边，化作一场天降洪涛灌注自身，若是她再继续久待朔峰城，只怕朔峰城会有一场前所未有的水患，甚至会殃及墨雨、潼岐两城。而且她以往又从未修炼过，根本承接不住突如其来的水运，最后的下场，无非就是殒命。”

听见这话，梦藏生只觉得有些心累，若金兰说的都是真的，那人族的古怪之处，就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一个满湫而已，无心之中，居然能够引发如此灾难，最可怕的是，根本没有人能够察觉！

一旁的苏云川，突然惊喜无比，想要开口询问，却被梦藏生抬手压下。

何秋雨的情况与满湫不同，不能一概而论，若是给了对方希望，最后发现希望渺茫，又是一次空欢喜而已。

心湖中得了梦藏生解释后，苏云川也想明白了，有些失落地垂眸。

梦藏生开口追问金兰，“为何满湫会突然开启修炼之道，那一日湖边小院到底发生了什么。”

反正自己没有灵识一事，横山城主早就告知中庭，那么从中庭而来的金兰，也理所当然会知道。

金兰沉吟片刻，终于是选择说出真相。

“李书亭...他...他对满湫说，要给她找个好人家。”

青灵罩内，莫名寂静数息后，金兰忍不住将身子蜷缩在一起，水镜也无法支撑，洒落在地，将火堆一角都给扑灭，冲起无数灰烬。

暗灭火光之下，梦藏生怒极反笑。

真是好一个李石头，既然是你亲手将人送走，斩断这份缘，那就自讨苦吃吧！

女子双手一推，水镜便向前缓缓飞动，越过火堆，垂面在师徒两人眼前，被火气炙烤得稍稍荡漾。

苏云川双眼微瞪，眼前的场面，是除了在梦藏生这里见过之外，最玄妙的一次术法。

梦藏生示意苏云川暂且坐下，对着尽量缩在角落的金兰问道：“你说满湫在你腹中，此事有何凭证？”

金兰不敢耽搁，立刻回道：“现在我没办法将她放出来，不过我可以给你们看看。”

“我不管你是金兰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人也好，满湫现在到底在哪里！？”

梦藏生点头，“别耍花样。”

金兰连连摇头表示不敢，因为梦藏生的掌心，已经幻化出一道细雷，不安跳动。

金兰还沾着血的双手，似要合抱住什么一般，举在身前，灵气从双掌涌动而出，似是两条小河互相倾注，旋转不停，最后平静下来，凝团作了一面水镜。

“若是满湫出了任何意外，你的下场会如何，我不必再多说。”

跌坐在地的金兰，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却还是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