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并不是尸首分离，血染白泉的血腥场面。

被灵丝捆绑住，上半身浸泡在泉水中的金兰，眼下完好无损，身上连一道剑伤都没有。

可将人引出后，要如何处置，她却还没有想到那一步，或者说不敢想那一幕。

连夺走胡靡一瞳，她现在想起来，还是心里不太舒服，更不要说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人杀死在眼前，尸首分离。

从一开始，她就在故意与梦藏生演戏，让金兰以及那个可能隐藏在暗处的灵微境强者，让对方误以为自己误解金兰来历，就不会联想到她身上，故而放松警惕，露出行踪。

又是一句传音，好似惊雷炸响，梦藏生不可置信睁眼。

第一次下定决心杀人的梦藏生，剑锋将要触及金兰后颈的一瞬间，终是忍不住闭上眼。

伪善便伪善，真恶就真恶，眼下没有什么，比斩杀这种变节之人更重要。

梦藏生确定自己，确确实实砍在了对方颈后，没有失手才对。

梦藏生闭目皱眉，不知道金兰为何要他等一下，可眼下大局已定，再多想也无济于事。

“梦藏生，你能不能先让我起来！？”

可查看左手上的阔剑，才发现已经只剩剑柄，剑刃就躺在不远处的泉水里，随着波纹扭曲，影子不断变化。

并不算很强的无形灵压，几乎是须臾之间，笼罩附近几座山头，一时间风渐歇，雪悄缓。

“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

在这一瞬间，心湖里的阻拦之声，也蓦然大如轰鸣。

“梦藏生，你是真心觉得我与人勾结，欲要篡夺人族掌控大权吗！？”

梦藏生看着山间，淡然回道：“如若不是，先前你便已经死了，怎么会有人出手救你？”

金兰的传音更加愤怒，“哪里有人出手救我？一柄破烂精钢剑，砍在你身上，你会死吗！？若是你不会死，我自然也不会！”

还在留心山间异动的梦藏生，闻言心生古怪。

他这副从塑晶矿洞里得来的身躯，到底有多坚不可摧，至今还是个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更别说书信中庭的横山城主。

那么远在薪山的金兰，哪怕在长老们眼皮子底下，窃得关于自己的秘辛，言语之中，也不该如此笃定自己体质怪异才对。

“你说无人救你？什么意思？”

金兰不再是传音，哪怕一张嘴都淹没在泉水中，还是张开嘴，任由水灌口鼻，“还有一柄精钢剑，你再往我身上来一剑不就知道了！”

奇怪的是，泉水也未能让他的话语，听上去模糊不清。

梦藏生正有此意，实在是附近都看过了，没有任何一物，与两日前有细微差别，不如就再杀一次金兰，逼对方现身。

白蛇剑钉立在泉水之中，另一柄精钢短阔剑又被他分心御至身前。

当剑被梦藏生握住，淡青色灵气当即流转覆盖在剑身，还未挥出，就已嗡鸣不止。

金兰以灵识查看到背上灵光流转，心中骇然，这一剑哪里是踩住自己头颅的人，想要尝试能否自伤，分明就是要再度朝着自己来的！

若是先前普通一剑，对金兰来说毫无影响，可当下这一剑落下，他就真的性命不保了！

“将灵气收起来！梦藏生，对你来说，杀人这般随意吗？”

梦藏生微怔，然后目光凝锋，“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我自然下不去手，可你是一个灵微境修炼者，那我就必须下得去手！”

一个有能力的人引发的祸乱，比起寻常人来说，就如同一片积雪，与雪崩之距！

毫不掩饰的杀意，再度弥漫山间，梦藏生也再度举剑，“那就让我看看，是否真如你所说，无人救你。”

有人救，坐实金兰妄图夺权人族权力一事，一起杀了便是。

无人救，一个隐藏修为多年，潜伏人族不为人知的强者，说不定便是包藏祸心，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剑刃破风之声再度呼啸，金兰大声喊道：“满湫在我手中！”

一阵厉风从双目紧闭的金兰眼前扑下，泉水激荡，飞溅无数到周边积雪中，消融出无数孔洞。

梦藏生移开脚，将人从水中提起，目光似要择人而噬！

“你方才说什么！？”

金兰从未见过对方这样一副神情，身子止不住微颤，“我...我说满湫姑娘，她...她在我手里。”

梦藏生手中的剑，瞬间抵在金兰咽喉处，刺破其体肤，鲜血直流。

金兰神色痛苦仰头，想要躲避，不敢开口，怕牵扯伤口。

“梦藏生...住手！好痛！”

传音中夹杂着一丝哀求，金兰实在是不明白，为何第一遍听见满湫在自己手里，梦藏生便停剑，第二次确认过后，反而杀意更浓，甚至直接动手。

依旧灵气附刃的梦藏生，眼下正是无比想要一点点将金兰枭首！

他方才停剑，只是发现自己心境出现了一丝问题。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此话不对。

当时他初入人族，在那个横山城主，抱着同样念头暴起出刀的夜晚，他实力稍微不足的话，现在的梦藏生，就已经是一具白骨。

若是今日以同样理由杀掉金兰，自此之后，梦藏生便再不可能心安理得。

这无异于一种自戕！

可他却在这个时候，听见金兰所说的话。

满湫是梦藏生自来到人族，第二个因其遭遇，最为上心的女子，如此一个善良的姑娘，因为眼前之人身陷险境，不杀，难消心头之怒！

目光冷厉的梦藏生，握住短剑的手，一点点前推，金兰颈间的伤口，也由一点，渐渐变为一条短线。

在青灵罩中的苏云川，久久不曾听见外间的风雪声，心中生疑。

师傅已经将那人杀掉了？莫不是在掩埋尸体？也不知如今的热泉，是清冽还是殷红。

女子尽力稳住心神，慢慢放开捂住脸庞的双手，映入眼帘的，却是梦藏生持剑逼刺在对方颈间，鲜血直流的场面，吓得向后退去，背靠在灵璧上，那一对巡游锤凿，也在此时停了下来。

哪怕灵罩隔绝所有声音，可苏云川光是看见金兰狰狞侧脸，就知道对方此刻，在承受无法言说的痛苦。

当时的胡靡，是不是也是这般神色？日后师傅所说的那些人，会不会在自己手中露出一样神色！？

虽然她已经有所准备，或许再过十几二十年，便会不得不面对这种事，可眼下却还是心关难过，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不过这一次苏云川死死捂住嘴，冷汗直下，也不肯移开视线。

当梦藏生最初施展青灵罩时，他需要有人在外，如同叩门，提醒其中的自己外界之事，到了后来，他想出一个法子，无需再借助旁人，便可以独自知道有无来客。

每次隔绝小天地，他都会在双耳中幻化出一对“铃铛”，只要有异动，他便会第一时间知晓。

所以梦藏生的剑，再一次停下，转头看向泉水对面的小木屋。

发现弟子神情异样，梦藏生愣在原地，神色自责。

杀人这种事情，自己真是昏了头才会将其列入师教！

正巧此时，金兰颤声，带着哭腔开口，“别杀我...我...我知道错了，梦藏生，求求你...”

男子泪水不停从侧脸滑落，起初是三两颗滴在梦藏生施展的灵丝上，到了后来，便是连绵不断，从颈间混着血流下，转瞬便浸湿其胸前更大一片衣物。

梦藏生将剑与灵丝一同收回，金兰随即瘫落在地，捂着喉间受伤的地方嚎啕大哭，哭声回荡在群山之间，让梦藏生也变得有些心烦意乱，以剑画圆，带出层层轻纱，转眼间构筑起无数灵罩，将人圈禁其中。

听不见哭声传来，梦藏生才找回了一些清明思绪。

自己都做到这个地步，看来金兰此次，应该是独身前来，就算不是...有合谋之人躲在暗处，想必也已经将其当作弃子，不会出面援救了。

虽然自己顺着原路返回，应该可以找到满湫姑娘的踪迹，可毕竟不如让对方亲自带路来得保险，暂时不能动。

梦藏生摇摇头，提身一跃飞过数丈宽的泉池，落到木屋前，撤掉青灵罩之后，往苏云川身前走了一步。

女子捂住嘴，死死瞪大双眼，与他对视。

梦藏生不知道怎么安抚对方心绪，抬手想要轻轻拍一拍弟子发顶，苏云川却是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满眼心疼的梦藏生，在女子又要后退之前，将手放在了她头上，轻声道：“抱歉，这一次是师傅的不对。”

从横山城开始，他对苏云川提出仗剑登山，其实就已经是在无形之中，逼迫女子心性成长，到后来女子不断与人交手切磋，心里背负的东西也就会越多。

就像在平稳的河水中，接连不断投入石头，一块比一块硕大，最终无非是两个结果。

水漫河堤，一发不可收拾，又或是平静河水，最终会变成汹涌难测的险水，一着不慎，就会将接近的人溺亡。

苏云川不知从何时开始，对梦藏生的话深信不疑，哪怕察觉到不妥之处，也会在心底悄然否定自己异念，久积沉绪，早已经将心河堵塞。

直到此刻，梦藏生开口道歉，女子好像是被先前金兰哭声所牵引，一瞬间也是泪珠翻滚落下，捂嘴蹲下，不停传出呜咽声。

到后来胡乱擦拭脸颊，泣不成声哭诉着。

“臭师傅...我...你...你都说了，我就是个姑娘家家的！还...还一直将...将那些又累又难...的破事...交给我...呜哇！什么修心嘛！一条破蛇...一只臭虫子...一堆人全都在欺负我！呜呜...”

到最后，又将梦藏生吹笛子难听一事，也翻来覆去说了数遍，好像又回到两人初见，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性格淘气娇蛮，敢动手一拳砸在梦藏生面门的苏云川。

梦藏生就站在一旁，手掌轻柔扶在苏云川头顶，听着弟子的抱怨。

不过苏云川没有哭多久，发泄够了，就止住了哭声，轻轻啜泣，将头埋在双膝间不肯抬起，瓮声瓮气说道：“师傅，弟子今年二十有一了，不是个小孩子了。”

梦藏生闻言，手上一僵，最后揉了揉弟子头顶，蹲下身说道：“为师今年三十有一了，依旧会落泪，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苏云川默不作答，梦藏生便说道：“这些日子，的确是师傅要求太多，若是你暂时不想去薪山，我们就悄悄返回平关城如何？”

苏云川抬起头来，双眼微红看着他，许久之后，才糯糯说道：“可是不去薪山，师傅答应给我的礼物就没有意义了。”

梦藏生浅笑，“那正好在此处，我替你写好话本，再去薪山也不迟。”

苏云川又将头埋在膝间，轻轻嗯了一声。

师徒两人，借着话本一事，已经决定好之后的事。

梦藏生歉意道：“云川，眼下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去做。”

苏云川周身微颤，语气惊忧道：“师傅，你尽管去做吧，不急的。”

梦藏生想了一下，还是将真相说出，既然早已经与弟子们说过，遇事不能隐瞒，就不能自坏规矩。

“当日我们去与满湫姑娘告别，院中无人来开门的缘由，应该是因为满湫姑娘被金兰劫走了。”

还以为梦藏生是要继续杀死金兰，所以有些害怕的苏云川，猛地抬头。

她虽然与满湫只见过一面，可一面之缘，亦能是挚友缘，不知为何，对满湫亲近得紧。

看了看被墨绿色包裹其中的金兰，又看向身前神色认真的梦藏生，苏云川一瞬间收起了心中所有难过，急切道：“师傅，要真是这样的话，满湫妹妹就已经被劫走许多日子了，万一她有个好歹怎么办，你快想办法救救她！”

梦藏生点头，其实自己这个三徒弟，无关道脉，真的不错。

起身之前，他最后说了一句心里话。

“云川，记好我这句话，若是日后万不得已，有人视若性命之物遭受威胁，才是真正出剑之时！”

届时一旦出剑，便是人杀人。

听懂言内深意的苏云川，重重点头。

师徒二人，这才走出木屋，撞开纷纷扬扬的落雪，走到被困的金兰身边。

梦藏生抬手招来泉水中的白蛇剑，交给苏云川防身，又挥手构筑一道将泉水一同覆盖在内的青灵罩，这才撤去金兰周身禁锢。

在浓绿消散的一瞬间，哭声充斥在两人耳中，令两人错愕不已。

“你才是乌龟王八蛋！你这个卑鄙无耻，满口放屁的王八蛋！呜呜呜...大哥二哥，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回家...好痛啊...梦藏生，沈藏梦，你就是个坏人！你比那些癞头鱼还坏！你就是个骗子......”

哭骂一直没有停下，原本打算严刑逼问出满湫下落的梦藏生，与弟子苏云川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事。

若不是有人潜入了青灵罩，将金兰替换掉的话，眼前这人，就是金兰本人无疑。

可金兰......怎么会突然变成了一个女子？

苏云川无法理解眼前的事，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分心之下，握剑的手慢慢垂落，剑尖轻轻磕在从积雪中露出的石头上，发出一声清脆碰响。

一直捂着脖子大哭的金兰，闻声抬起头，满眼委屈，径直朝着梦藏生扑了上来。

梦藏生先前虽然一招便将对方制服，可在他看来，眼前这个男女不辨的金兰，实力比起横山城主都要强许多，于是下意识将苏云川护在身后，想要躲开至一旁。

苏云川是躲开了，梦藏生却是满眼不敢相信，仰倒在地上。

以往就连没有恶意的切磋，这一副古怪身体，都会自己躲避对方一招一式。

可是眼下，面对女子金兰，居然毫无反应？

“你脱我衣服！你把我丢水里！你还捆我不给我东西吃！梦藏生，你是我见过最坏的人！”

金兰将梦藏生扑倒后，哭泣不停，一拳一拳砸在他胸口，梦藏生虽然没有一点受伤的疼痛感，一时间也忘了还手。

直到苏云川率先回过神来，提剑刺向金兰想要掌掴梦藏生的手，却只觉得手上有一股难以抗衡的巨力传来，将白蛇剑震飞出去，掉落在泉水中心。

苏云川双脚在雪地中拖行倒退，被青灵罩挡住后背，堪堪稳住身形，吃痛握住手腕，惊骇看着的的确确是女子的金兰。

见弟子受伤，梦藏生才一瞬间抓住金兰手腕，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女子又被吓得愣神一瞬，可转眼就又大哭起来。

“我不知道我是谁，大哥二哥从来都没告诉过我！”

他冷笑开口道：“金兰，你果然有后手，让那些与你合谋的人都出来吧。”

动弹不得的金兰，过了许久之后，才气急败坏传音过来。

梦藏生随手丢掉剑柄，又摊手朝向木屋，苏云川的佩剑，立刻从女子身后包裹里出鞘飞来，被他握在手上，朗声说到。

灵微境体魄再强横，也不可能在一剑之下，毫发无损，兵器都断了，必然是有人出手阻拦！

被青色灵气璧罩护在其中的苏云川，在梦藏生散发杀意之时，有七成是佯装出来的，可还有三成，却是实实在在的。

梦藏生扫视周山一色的雪林，要找出那个暗中藏身的人在何处，右手牵扯的青线，同时又分裂出数根，将金兰周身如同蛛网缠结那般，密密麻麻绑住，以此防止对方将人劫走。

“能否将灵压收起先？”

又是金兰的传音，若不是此时需要细细留心山间任何一点突兀的风吹草动，梦藏生都要忍不住以灵气隔绝在两人之间。

不愿看见这幅景象，苏云川在梦藏生举剑时，就已经双手慌忙捂住眼睛。

可闭眼的不止她一人，此刻的师徒，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