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静之间，画卷上的景色，又会因人而异。

老人柏翁，灵识之内的景象，便是虫兽一类，大多描绘得羽顺梳密、鳞甲次第，若是忽略外貌下的灵气脉络，看上去就和常人眼里所见相差不多。

随着年岁推移，修炼者的实力，才渐渐整体上了一个大台阶，几乎每隔数十上百年，总有人得到机遇，突破至灵微。

原本这是当下人族公认，修炼者的尽头。

最开始的两三千年，能够跨过破凡启灵瓶颈之人，其实寥寥无几。

那些在夜色里来回的灯火，人也好，兽也罢，乃至草木竹石终于有了实相，成了一副修炼者凌空虚蹈，四面八方将其围绕的画卷。

修炼者拥有灵识之后，可以堪破天地间的灵气流转，眼中所见是一副完全不同的场景，如长夜之中，于一城最高处俯瞰万家灯火。但与目之所及的细致入微，差距还是不小，只能看个大概。

如同远远看一株树木，去其叶，略其花，只留寒冬腊月的枯枝。

越靠近老人身边，相同的活物，甚至会从只能辨其身躯，到眉须根根分明。

就像来往行人，一开始只是黑夜中的行骨灯火，后来便有了完整轮廓，在灵识之中，渐渐生出血肉，愈发鲜活。

直至生花境，真就如同工笔白描的框架，不断被染上斑斓彩绘，灵识内外，两处天地，虚实彼此映衬结合，趋同合一。

可是除了虫兽之外，别的活物，草木之属，甚至是孙小桃，在他的灵识内，就像雾里看花，披纱视物，朦胧模糊难窥细致。

第六灵境入虚，虽没有太多记载，可光是前两境描述画面，就让孙小桃大开眼界，震撼之情，不逊于初次听闻灵气术法。

“师傅，你平时看我也是这样吗？”

等到入了妙微境之后，则是普通人近在树前，亦能够将每一处皮表纹理看得清清楚楚，且树上无色花叶繁茂，脉络亦是错综分明。

说完之后，微微躬身。

“可若是前辈话语，它日让晚辈发现有所欺瞒，定然会再度寻来，届时晚辈便不会再与前辈做口舌之争。”

在这饱含警告意味的话语中，老人接过自己的长杖。

既是先有误会在前，那对方信不过自己，也情有可原，无需挂怀。

“也是老夫误会道友在先，多有得罪。”

先前在老人落笔平生之时，三人之间时不时便会闲谈一句，所以也大致了解了彼此来历，与来到此处的目的。

如今已有两百多岁的柏翁，自离开人族界限之后，一直都在相距不远之处徘徊，尽力操控落日森林之内的虫兽，令其不至于蜂拥扑向人族边境。

依旧将虫兽视作大敌，先前对白头鹰的生死，才会看得轻描淡写。

可边境一共九城，绵延长远，他本就是独木难支，无法全部顾及，更不用说，还有其他修炼者出手阻拦。

不得已东躲XZ下来，收效甚微。

这样的日子经年重复之后，突然有一日，他在自己藏身之所，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这一场大眠转眼便是三年，出关之后，发现有巨兽出没，便打算暗中出手，先将其操控，成为一大助力，只可惜未能得手，便退而求其次，打算将其斩杀。

正巧碰上进山的梦藏生与孙小桃，出手杀了几只谋划之中，最为重要的地刃虫，这才前来查看，生出误会。

如今误会大致解开，梦藏生便不再为难老人。

“前辈大可放心离去，这头巨兽，我一定会将其斩杀，不会留下做其它打算。”

如今灵压已经撤去，老人周身轻松，却没有急着离开，缓缓说道：“这虫子虽然受制于道友术法，无力反抗，可天生体魄坚韧，没有这么好对付，不如让老夫助道友一臂之力，先行驭使虫兽消减其实力。”

先前围攻黑色巨兽的万兽，除了后来赶至的无数飞禽走兽，还有一开始作为诱饵前来的山级巨兽，若是远猎人碰上，哪怕灵微境，也早已尸骨无存。

可是如山巨兽仍旧与最开始一样，除了身下地刃刺穿的伤口之外，几乎没有其余地方真正受伤，多是外甲部分缺损，就连巨大磷眼，因为那古怪环节长鞭护在周围，也不曾受伤分毫，眼下正映射出三人身形。

梦藏生并未答应，“这是我们师徒与它的仇怨，便不麻烦前辈出手了，将那些虫兽都驱离此处吧，我自有打算。”

老人闻言沉息片刻，杖落土石之内，兽形塑晶散发耀眼光芒，几乎将巨兽半个身躯掩埋的无数虫兽，立即如同潮水般退却，连同残尸一起带走。

满目疮痍的树林，再出现之时，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这头巨兽的真身，第一次完整暴露在师徒二人眼中。

时至今日，孙小桃对其感受，已经渐渐从仇恨，化作了为人族着想，必须将其斩杀，所以能够按捺住心中伤感，打量起到底是何种强大存在。

可是越看越不敢确信，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出了幻觉。

一旁的梦藏生，亦是眉头微皱，觉得有些眼熟。

见两人如此，柏翁轻声道：“老夫沉睡这些年，不知天地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接二连三出现诡异之事，如同此虫般强大的存在，听闻上一次出现，还是在数百年前。”

他手中的长杖，便是特意走了一趟那些老家伙最终杀死那头巨兽的地点，算作捡漏，得了一件神物，慢慢炼化而来。

话里有话，如同身边男子般强大的存在，亦是诡异之一。

被老人一句话点醒，孙小桃瞪大双眼，指着不远处的黑色山峰，颤声道：“这...这是...抱乌虫！？”

听见这个称呼，梦藏生立刻想起来了。

当年从地底深处开辟洞穴长道，即将回到地面之时，曾今无意中见过一种掘土虫子，正好是一人一虫，在土里彼此逐渐靠近。

如今想来，那种拳头大小，黑漆漆的甲虫，放大无数倍之后，不正是眼前这头山岳巨兽？

那被人猜测，是奔山甲足鞭的环节长鞭，其实是抱乌虫吞食根须腐木芥虫的口器？

老人待到驱散四周所有虫兽之后，停下术法，感概道：“老夫起初也不敢相信，抱乌虫可谓山中最弱的存在之一，连土级都算不上，却能够在短短数年内成长至如此地步，实在让人担心，其它虫兽，会不会也出现同样的情形。仅凭老夫的实力，先前与它交手一次，只能勉强占得上风，不依靠陷阱，决计无法将其斩杀。”

不理会老人的暗示，梦藏生开口问道：“前辈当真不愿出去？”

柏翁沉默片刻，回道：“那就有劳道友开路。”

原是此间场景，在老人灵识之内，就像苍苍山海，唯独只剩一处山谷尚存，其余景致，都在画卷之内被尽数抹除，沦为空白。

与先前梦藏生释放灵压，笼罩一片范围，老人只能以灵识查看外间的有灵众生，正好完全相反。

柏翁看了看占地山谷的画卷之内，最后一处空白。

是那头不知得了什么机遇，变化为山岳的抱乌虫。

他完全可以猜测到，若是自己执意留下，必定会承受一样的术法，只能选择离开。

等到老人退出两三里之外的山脊之上，俯瞰谷内情形，梦藏生这才收回看向他的视线。

“小桃，如今你的实力还不够，这一次就由我来吧。”

孙小桃重重点头，沉声道：“我会看着师傅把它一拳拳打死的！”

她已经猜到眼前之人想要做什么了，就像那条不曾见过的巨蟒，眼前这头抱乌虫，会与它同样下场。

看着徒弟脸上尽力压抑的伤怀神色，梦藏生手上青光一闪，一柄通体漆黑，身具银纹的剑重重插进地面，护在女子身前。

“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今日我们便可以回去了。”

孙小桃嗯了一声。

梦藏生取下斗笠蓑衣，挂在墨眉上，与此同时，撤去了最后一道压制巨虫的灵压，转身慢慢踱步走去。

光秃枝桠，斑驳了男子身影，落在终于恢复自由的巨虫眼中，莫名令其感到恐惧。

身下四对足有两丈粗的庞大甲足，踏裂土石巨木，带着整个身躯缓慢后退，整片山谷都开始细微震荡不停。

看着那如同人性畏惧一般的退缩，梦藏生伸手，抓入一旁倾倒在地的横木，举过头顶，猛然投掷。

破空声转瞬即逝，数丈长的断木，被巨虫下意识以口器缠绕，阻拦在身前。

这一幕让师徒两人蓦然生出怒意。

按照袁又可所述，那一夜唯一出事的女子，就是被这样掳走的！

面带戾气的梦藏生，突然一拳轰在身前地面，紧接着又是一拳，大地顿时龟裂开一道巨大裂缝。

片刻之后，他纵身跳入裂缝之内。

远在山脊之上的柏翁，目光熠熠，看着那方足有巨虫一半大小的巨石，裹挟泥水冲入天际。

若是能与此人结伴，日后碰上那些老家伙，说不定无需再逃！

可惜先前的暗示，对方故意置之不理，看来是没有这个打算。

双手按住身前墨眉的孙小桃，仰头看着那巨石之下的身影，心神澎湃，又夹杂酸楚。

抱乌虫依旧举着那根巨木，先前它正以最前端的两只甲足，远远伸出去，收割附近尚未被碾成碎末的树木。

等到巨震停下之后，抱乌虫的磷眼，映照出天际的巨石之后，不明意味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梦藏生怒吼出声：“你再挡一个试试看！”

抱乌虫瞬间转动身躯，撞开周边林木，想要逃离那块砸向自己的巨石。

可惜它的身躯太过庞大，逃窜速度太慢，震天巨响之中，被砸得陷入地面数丈，漆黑的背甲，也被碎裂开的泥石染成了土黄色。

喷薄气浪如同利如刀剑，席卷过山谷，又一次摧残无数巨木倒塌。

原本打算哪怕受伤，也要一幕幕看完抱乌虫是如何被斩杀的孙小桃，绷紧身躯，压下斗笠，准备抵抗风势，身前却突然出现一面黑白间杂的壁障，将她护在其中。

女子瞬间瞪大双眼，看着身前的蓑衣，或者说被遮挡的那柄漆黑墨眉。

这柄剑怎么会有如此灵性！？

剑气阻拦覆地蟒所化小蛇，换个角度想，不正是在保护平关城众人？梦藏生将墨眉取出的真正缘由，除了护住孙小桃之外，还有一个用意，若是稍后抱乌虫灵核，以同样的方式逃窜，剑气也可以将其寻到。

从天际投下巨石之后，梦藏生凌空做了一个双手分水的动作，身躯霎时间如同箭矢，追随巨石而去，在其轰然炸裂的时候，落到了抱乌虫背甲之上。

巨虫正慌乱拨动足脚，想要从地面大坑里起身，一声震耳轰鸣，顿时回荡在山谷中。

梦藏生一拳砸在它的背甲之上，令其身体后部下陷更深，头首部分翘起。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巨响，抱乌虫剧痛之中，身躯愈发不受控制。

直至最后，梦藏生一个起落，跳到巨虫正面，两腿微曲，踏碎地面跃起数丈，一脚踢在其暴露的头颅下方。

又是一座黑色山岳冲天而起，再轰然坠地，暴烈飓风将那些本就被连根拔起的巨木，吹飞、推走数丈，数十丈。

一些席卷向孙小桃的碎石、断木，尚未接近便被斩成两半，从女子身侧划过。

巨虫被掀翻在地，足脚开始剧烈挣扎，似乎想要翻身回来。

追击而来的梦藏生，在其漆黑八足之间腾挪转移，身形鬼魅，躲开胡乱挥摆而来的庞然巨物，一步一隐，就这样走到了抱乌虫腹部。

他知道这巨虫会飞，所以故意这样做，让其翼翅被压在身下，无法展开逃遁。

又是一拳砸下，从最薄弱的腹部传来的疼痛，是身躯其他任何部分都无法比拟的，哪怕抱乌虫无法发出像其它巨兽般的凄厉惨叫，与环节口器相连的虫嘴之内，还是有斯斯响声，伴着浑浊腥液飞溅而出。

一时间地动山摇，抱乌虫的挣扎更加剧烈。

远在数里之外的柏翁，心里明了梦藏生修为卓绝，但是不曾想到自己，依旧低估了对方。

居然只凭借一种术法以及蛮力，就将自己需要倾尽全力算计的巨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可实际上，现在的梦藏生，并未对巨大抱乌虫施加一丝灵压。

不知道这一点的老人，心里不仅震撼，亦有疑惑，这抱乌虫与自己交手时，虽然也是时时想着逃走，但也会还手，哪里像眼下面对梦藏生，简直可以称作毫无反抗。

就算其灵智已开，知道对手极为强大，也应该先尝试反抗，不敌再逃遁才对，怎么会一开始就给人一种......切磋认负的感受？

在一拳落下之后，梦藏生没有在瞬息间连续出手，而是每每见到巨虫快要翻身成功，这才再度出拳。

不停将脚下庞大身躯，一寸寸轰进地面深处。

原本站在远处，目不转睛看向一人一虫的孙小桃，不经意间看向抱乌虫双目，那种大仇得报的痛快之感，不知为何，居然慢慢消失。

因为那一对与城兽大小相差不多的磷目，居然像人一般透露出情感，痛苦难忍，哀伤不已。

在巨震回荡山谷十几次之后，孙小桃渐渐生出不忍。

并非想要开口求情，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事情再如何都不会改变，心里空落落的。

深吸一口气之后，大声喊道：“师傅！”

轰然巨响，在话语声回荡山谷之内后便停了，双拳染血的梦藏生，静静站在抱乌虫腹部看来。

师徒两人遥遥对视，男子看见弟子眼含泪光，便明白了其呼唤之意。

所谓报仇，有些时候，并不会让人开心，至少孙小桃是如此。

梦藏生看着已经被捶出十几个凹陷的巨虫腹甲，双拳同时举起。

这便是最后一拳，出来这么久，他也不想再待在这片没有人味的大山里。

远处的孙小桃，突然眼神惊骇，再次开口大喊。

“师傅小心！”

重伤的抱乌虫，环节口器之内的数丈巨木，从一开始就未曾丢弃，转眼间便被挥扬呼啸至梦藏生头顶，两条甲足，也同时拧转，相对横穿而来。

一瞬间似乎要全力将那道黑色身影碾成肉泥！

梦藏生停下动作，平淡抬头。

本想给你一个痛快，既然你自己不愿意，那我就只能慢慢把你大卸八块。

就在孙小桃忍不住要越过墨眉，向着厮杀的人虫冲过去之时，那道本应该传来的轰然巨响，却久久未传来。

于是停下动作，凝目看去。

那根巨木，与两条庞然大物般的足脚，都停在了巨虫仰天腹部之上数丈高，未曾落下。

孙小桃松了一口气，以为是梦藏生出手挡下了。

远在山脊之上，凭着境界，清晰看完全程的柏翁，目光微凝。

因最后这这一瞬，他确定梦藏生什么都没做，既没有跃起抵挡，也没有凭空唤出小剑阻拦。

可是那环节口器然绕的巨木，与两条足脚，就是交叉重叠在一起，停留在了男子头上。

梦藏生抬头，面色从平淡，变作了眉头紧蹙。

这只虫子，濒死之举，有何意义？

梦藏生伸手不语，不情不愿的孙小桃，数息之后，才将手里长杖递出。

梦藏生平举长杖，并未急着归还，而是开口说道：“前辈所言若是属实，此次之事，便是我做得不对，晚辈在此先行告歉一声。”

女子忍不住开口询问，梦藏生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论怎么解释，好像都逃不过谎话连篇。

人族三原两脉，二十五城，数千年来，不知有多少人踏上修炼一途。

最后收起书册，勉强说道：“不太一样，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身穿兽皮的老人，第二次看着书册凭空消失，虽然已经全神留意，却依旧无法得知其去向了哪里，不由心里讶异。

这难道就是昨夜小丫头突然失去踪影的原因？如此道脉，先前从未见过。

可是不曾想，师徒二人进入落日森林本意是斩除巨兽，却无意间拨开迷雾，使得修炼登山之路通向更高处。

在名为柏桑的老人，将这些年山中所得，尽数抄录在臾纸书册之上后，梦藏生就一页页仔细翻阅起来，在他身旁的孙小桃，越是往后，便愈发觉得不可思议，双眼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