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本能，只能遁土逃窜，却误打误撞，回到最初与那存在相遇之地。

顺着泥土不停向下挖掘，最后来到一处对它充满吸引力的广阔空间，吞食下其中某物后，悄然发生变化。

并非天敌出现才会逃窜，而是感受到某种极为强大的存在之时，便要遵循本能。

在落日森林之内，虫兽实力，其实从来不对等。

小到蝼蚁筑巢，以防雨患，大到地牛翻身之前，万兽都会提前徙走。

就这般两度沉眠过后，再度破土而出之时，恐怖存在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对它来说能轻易碾碎自己的庞然大物遍布，甚至比起以往更多。

本是埋地挖掘洞穴，却遭遇了对它来说无比恐怖的存在，本就弱小的身躯，逃遁不了多远，那恐怖存在就在它周围来回，不知被迫藏匿了多久才终于找到机会离开。

可是辗转徘徊许久之后，在其它强大存在的追杀中，只能再度返回那恐怖存在周围蛰伏，终日瑟瑟发抖。

......

于是在那道纤瘦身影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其附近生存下来，只在其离开的时候，才会出没寻觅食物。

日子一天天过，倒也算得上安稳。

诺大山谷之内，除了草木之外，活物便只有四个。

山脊之上，面容苍枯的兽皮老人，谷中师徒，以及一头罕见的山岳巨虫。

正欲下杀手的梦藏生，站在袭击远猎人队伍的抱乌巨虫腹部，仰头看着将放晴天际一分为四的断木甲足，眉头紧蹙。

直至许久之后，那股对它来说，等同于山岳之重的压迫感受消失之后，才敢露头爬出地面。

在确定之后，梦藏生心绪一时间纷乱不已。

这是他来到这边，见到的第一个活物，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声音，告诉他不能杀，只是......

突然面带怒色的男子，提脚之后又重重踩下。

“那又如何，未曾出现山潮之中的虫兽，我都可以放过，唯独你，从袭击师以风他们开始，便注定要偿命！”

再度吃痛的巨大抱乌虫，头颅开始不停摇晃，足脚又胡乱挥舞起来，环节口器在梦藏生身前来回摆动，却始终不曾袭向男子。

一道极其嘶哑的声音，从喷吐腹汁的巨大虫嘴里传开。

在孙小桃与山脊上的柏翁看来，那是临死哀嚎。

可是在梦藏生听后，却是难得一见，神色震惊无比。

那是并非这个世界人族的语言！

没......有......

巨虫似乎拼尽全力，才歪歪斜斜口吐出这两字！

让梦藏生震惊的，不仅是抱乌虫如同覆地蟒那般可以言语，而是它为何同时学会两种语言！？

若说汉语是因为他在那两年里，经常自言自语，被抱乌虫听去，等到后来修为强大，灵智开启之后，自然学会。

那落日森林深处，据柏翁所说，所有修炼者都极有可能陷入沉眠，又会是谁来教它人族语言？

心中突然有所猜测的梦藏生，一个起落，飘然落在远处的孙小桃身前。

满眼希冀，急切问道：“抱乌虫最长可以存活多久！？”

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一跳的孙小桃，怔怔回道：“不知道，只是芥虫一类，大多都活不过两三年。”

说完之后，越过梦藏生身子，看向远处的庞然大物，面色忧愁。

看来以后，这个先辈们数次进山，抛洒热血才得知的小事，要被改写了。

在得到徒弟答复之后，梦藏生呆滞了许久。

在孙小桃眼中，男子的神情，就是那种得偿所愿，又担心只是虚幻，想要笑却不敢笑的纠结。

视线模糊，耳中传来细碎风声，女子身前的人影，一开始缓缓踱步而过的林间之路，眨眼间便再次跨越。

被轰抬巨石留下的天坑，在那道人影凌空而过之时，被其扰动的气浪灌满，发出巨兽般的呼啸。

身躯如同黑色山岳，沉陷大地的抱乌虫，被人硬生生拔出翻转如半空，趴伏在一片凌乱的山谷中。

语气有些急促的梦藏生，站在那双足有城兽大小的磷目前，隔着丈许，开口说道：“你起先说的没有，是什么意思？”

因为心绪纷乱，他甚至没有用此间人族的语言。

巨虫虚弱的眼瞳之中，在这句话之后，蓦然有了神采，依旧是嘶哑无比的扭曲语调。

“人......人......”

梦藏生上前一步，“在哪里？马上带我去！”

抱乌虫当即想要挣扎起身，离地两三丈之后，却呕着腥沫，无力瘫垮砸回地面。

梦藏生不知为何，突然心急如焚，却只能强忍着冲动，盘膝坐下。

早知道...下手就不那么重，把这家伙打个半死了！

闭目想要平复心神，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因为一张温婉面容，在这一刻，仿佛就在他眼前，无比清晰。

山脊上的柏翁，灵识之中，山谷的一切景致，再度回到画卷之内，便明白梦藏生已经撤去了术法。

可是巨虫并未被杀死，又见梦藏生不知为何盘腿坐下，担心有变故，就再次脚踩茂密林叶，乘风而下。

远处的孙小桃，亦是一手拖着墨眉，将另一套斗笠装束，抱在怀里，飞快跑向一人一虫静静相对之处。

两人几乎是同时来到这边，孙小桃运转秘法，手持墨眉对着巨大抱乌虫，将梦藏生护在身后，“师傅，发生什么事了？”

老人手里的长杖，七彩光芒，将巨虫磷目映照如琉璃那般，“道友，可还好？”

两人的念头相同，一旦出了任何意外，首要之事，便是身后之人安然无恙。

眉头紧蹙的梦藏生，蓦然睁眼起身，“前辈，方才你强行恢复白头鹰的术法，能否对这抱乌虫施放？”

小心防备巨虫的老人，闻言一滞，“道友这是？”

梦藏生毫不犹豫点头。

老人双眼微眯，转身面朝他站立，良久不语。

梦藏生目光不闪不避，坦坦荡荡，“此事说来话长，这虫子与我些渊源，如今它还不能死。”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请求，对于一个被人追杀两百年，依旧枯守人族界限，阻止虫兽侵害人族边境的老人来说，有些强人所难。

只是眼下之事，对他来说太过重要。

老人默默运转术法，不解问道：“道友可否告知老夫其中缘由？”

很是吃惊的孙小桃，此刻也是回头看来，“师傅？”

梦藏生的视线，从老人脸上移开，迎上弟子疑惑目光，犹豫片刻说道：“陆晚姑娘，可能还活着，眼下唯有它知道在何地。”

孙小桃心神震荡，手中墨眉，再无发握住，落在地面，土石开裂，陷入其中。

瞬间红了双眼，“师傅你...你说什么？”

兽皮老人听见这个名字之后，心中恍然。

眼前这对师徒，此次追杀巨兽的缘由，正是为了报仇。

如今发现本应死去之人依旧存活，自然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其寻回。

可是对方有不得已的苦衷，不代表他就能接受此事。

“若是老夫不愿施救，道友当如何？”

被人追杀多年，依旧心性坚韧，哪怕是一开始败在梦藏生手里，亦没有卑躬屈膝，自然不会因为梦藏生修为高绝，便轻易屈服转变初衷。

如此大祸，就应当早日拔除！

已经预料到老人会拒绝，梦藏生只是有些失望，抱拳拱手，“前辈可以自行离去，晚辈绝不为难。”

老人手中长杖的光华，渐渐敛藏，撤掉原本打算对付巨虫，却悄然戒备师徒二人的术法，目光抱憾，“还望道友好自为之。”

留下这句话之后，柏翁并未施展术法，遁离此地，而是一步步慢慢走向山中。

他这些日子，之所以追杀抱乌虫，全是因为它无端扰乱大山，令得许多虫兽，纷纷逃遁往落日森林边缘。

这也是为何，落角平原之上的三座边境城池，外出巡猎的远猎人队伍，都碰上了惊慌逃窜的兽群。

唯一安心之事，便是抱乌虫抵达界限，就会返回深山，所以一开始的想法，才会偏向收服，而不是直接动手斩杀。

在老人擦肩而过之时，梦藏生沉声道：“有我在一日，这只抱乌虫，便不会再有为祸人族的举动。”

柏翁身形停滞片刻，继续向前，“还望道友说到做到。”

雨后初晴，被烈烈日光炙烤的广袤山林，居然逐渐弥漫浅浅雾气，老人的身形，便朦胧模糊，消失在其中。

双眼通红的孙小桃，直接用手拉住了梦藏生袖摆，脸皱在一起。

“师傅，你刚才说...陆晚姐姐还活着，是真的吗？”

梦藏生心有些乱，他本不想说出此事，可不说出真相，又无法说服柏翁出手，这才不得已和盘托出。

之所以不用传音，并非信不过老人，而是这半日相处下来，老人修为虽然高，可是依旧未曾钻研出更深妙的灵术，一旦从他这里习得灵气御物，再自行推衍，掌握更多术法，他日与那些对人族漠不关心的修炼者碰上，忍不住使出，这不是给对手送兵器是什么？

而螺丝壳没有那么多禁忌，毕竟其源头，就在人族之内，碧水湖下。那些符文，对于妙微境之后，便再不能进入人族地界的修炼者来说，可望而不可及。

气氛略微沉闷之时，巨虫却嘶哑出声，孙小桃听不懂，梦藏生却是安心下来，并且心生愧疚。

因为这次抱乌虫所说的，正是“陆晚”二字。

“放心吧，至少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随后手上青光一闪，取出了数枚临行前，横山城主给予的月生丹。

在孙小桃含泪带笑之时，塞进了抱乌虫嘴里。

他不确定这种丹药能够起多大作用，毕竟修炼者实力与体型，都与眼前大虫相差太多，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好在师徒二人螺丝壳内的月生丹消耗一空之后，抱乌虫肉眼可见，磷目之内的灵光，恢复了些许。

虽说眼下急不得，可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日头倾斜，已是午后时分，梦藏生还是莫名焦躁起来。

若是陆晚真的还活着，孤身一人遭遇了其它巨兽怎么办？

随即又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三徒弟说得没错，真是一张破嘴！什么时候了，也不盼着点好！

他的神色变幻，在如同明镜的抱乌虫磷目中，清晰可见，巨虫也能明了其中意味，于是大如山坡的背甲展开，护在其中的鞘翅伸展，扑扇了几下。

那条环节口器，蜿蜒指向头颅上方。

梦藏生面色顿时舒缓，“小桃，我们走。”

师傅心里紧张急切，弟子又何尝不是。

同样不自觉来回走动的孙小桃，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

看着眼前大如山岳的巨虫，做出这样灵性的举动，虽然有些忐忑，但还是跟着梦藏生跃上其头顶。

轰鸣风声响彻山谷，同时吹散了最后一丝刚刚出现，又快被日光烘散的雾气。

巨大黑影，临走之前，有些不舍得自己刚来此地，口中衔住的食物，却被头顶之人，抬脚跺了一下，不敢再耽搁，悬游天际而走。

无论是梦藏生还是孙小桃，此刻都有些...手忙脚乱。

“小桃，你那里带了几套更换衣物？”

“师傅，我个子不高。”

“那你觉得我的衣物......”

“应该合身，就是女子穿男子衣物，不会很奇怪吗。”

“不奇怪不奇怪，你不知道，我见过很多这样打扮的女子。”

“那万一用不上呢？”

“......”

黑色山岳，穿透到云层之上，远远看出去，似遮天巨船，在白海之上拨浪前行。

山谷之外，离着不远的山头之上，兽皮老人仰首看着这一幕，叹息一声。

既然此虫在道友手下如此服帖，那老夫便相信道友一次。

打消那股欲要暗中跟随而去的念头，又一次牵引一头禽鸟前来，乘上之后，返回那处毫不起眼的小山藤曼洞穴。

此次围杀巨虫，真正所得，在于椿木一语，让自己许久未曾波动的道心，涟漪四起。

远在天际的男子，低头看向仅仅几个眨眼，便化作黑点的身影，终于收回视线。

抱乌虫尚未恢复，也无法长久飞天，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落地歇息片刻。

为了缓解心中紧张，索性胡思乱想。

柏翁前辈，貌似一直忘了问我姓名，难道是不敢问？哦...一开始就问了，是自己没有回答。

一旁的孙小桃，取出自己衣物，迎风展开。

看似是在挑选，实则单纯为了遮挡视线罢了。

如今身在数百丈的天上，第一次有次经历的女子，难免心生胆怯。

本就刻意放松的梦藏生，见弟子如此，不解问道：“你在做什么？”

孙小桃传音过来，只要御兽入空，两人都是这般交谈，实在是背后风吼，震耳欲聋。

“师傅，你不怕吗？”

梦藏生懂了，这是恐高，其实自己以前也有。不过他昼夜赶路，从远在须梭平原的朔峰城，辗转回到横山城，途经屏风山脉之时，向来都是从山崖之上一跨百丈深涧而过，已然习惯了。

不过这样解释，好像起不了任何安慰作用，便回道：“柏翁从百丈高空坠落地面，砸出大坑却安然无恙，说不定你也一样，就算从这里跳下去，凭借启灵境的体魄，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孙小桃眼神一亮，自从得知陆晚可能还活着之后，她似又变回了以往的古灵精怪。

“说得有道理，要不试试？”

梦藏生无奈阻止，“我说的是不会死，没说不会受伤，不然的话，远猎人对抗山潮虫兽，还顾忌这么多做什么。”

孙小桃一想也是，也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便收起了遮挡视线的衣物，趴在虫首往下张望，手心微微出汗，感概道：“要是我也能像老前辈一样，唤来飞鸟坐骑就好了，或者自己能飞也行。”

这话让梦藏生回想起碧水湖底的时日，自己也有过一样的念头，只是明明五行衍化都能随手为之，却就是做不到御风一事。

哪个人会不向往天高海阔，无拘无束的日子呢，这也让他有些遗憾。

“前辈说了，御兽之法，是他天生独门道脉，外人学不会的，你就别打此法的念头了。”

正在此时，抱乌虫鞘翅鸣动之声减弱，孙小桃便赶忙往后退，“可我看师傅你就能管得住这大家伙。”

“我不太一样......嗯...很不一样。”

抱乌虫从云端缓缓降落，停在了一处并不尖锐，如同老木椅，一靠两扶，三面立璧的山顶之上，唯有山阴一面不见陡峭立璧，平坦山坪之外，四周几乎是绝壁，所以草木算不上茂盛。

不过三面石壁中间，占地方圆数十丈的，并不是矮木糙石，而是一汪清澈湖水，有这么一处水文存在，周遭景致也算得上清幽。

湖面本因不受风扰，平滑如镜，映彻青天白云，让人难辨天地。

却被抱乌虫落下动静，掀起波澜，一圈圈浪花从岸边迸发，翻卷至湖心处撞碎，又荡漾散开，循环往复。

以为又是临时休息，梦藏生从抱乌虫头上跳下，恶狠狠踹了它一脚。

“照你这速度，何时能抵达！”

湖边只有十几丈的空地，所以巨虫还有小半身躯在外，连连后退，便引发一阵阵山石摇晃，两条足丈粗的甲足掉出石坪，撑在陡峭石壁上，满是胆怯。

孙小桃也跳下虫首，“师傅，我们都赶路这么久了，应该不远了，你别急。”

梦藏生又何尝不懂，只是越想放松心弦，好像偏偏适得其反。

沉默不语，朝着崖边走去，想要借着此处视野宽阔，放宽心神。

若是稍后见到陆晚姑娘，自己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明明是为了孤峰绝顶，俯瞰山海，却突然低头，理了理周身衣物，戴上斗笠又取下，伸手拨动长发，分出两绺到胸前，又扬至身后，好似如何都不满意。

侧过身，腰背挺直，以萦绕浮云的群山风光作衬景，开口问道：“小桃，你看我身上，有没有哪处不太妥当？”

他就这样久久不动，身侧也久久没有回答。

也对，这话问得有些不合时宜，不知怎么回答也属实正常。

作如此想的梦藏生，打算走到湖水边，对水梳理，至少要干净整洁。

先前动手教训巨虫，也染上了不少泥污，得提前洗洗。

只是转身那一刻，便和孙小桃一样，呆滞站在原地。

恢复平静的湖面，倒映出环绕石壁的浅浅苔色，水中一半青苍，一半靛蓝。

一道亭亭身影，似是从群山中而来，沿着湖岸施施而行。

虽然身上所穿衣物，看上去比起戴笠披蓑的师徒二人，还要古怪些许。

岸上人与水中影，依旧绰约。

三人面面而立，孙小桃确定不是虚像之后，捂嘴落泪。

终于得见佳人的梦藏生，平日也算伶牙俐齿，眼下开口，却还是那句老话。

“陆晚姑娘，好巧。”

四目相对，女子眸光款款，盈盈一笑。

“不巧，我在等你。”

见巨虫如此反应，似是骤然轻松，梦藏生大概已经能确定真相。

怪不得一直缠绕着一根巨木，原来是作此用。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在这片大山里的两年，陪着他最久的，除了几套简陋衣物外，就属悬在头顶的塑晶长柱最久，而那两根晶石，正是被捆绑作了十字形状。

自万种有灵众生存在天地间开始，无论是山川中的飞禽走兽，抑或是江海中的鳞鳞鱼虾，天生便有趋吉避凶的本能。

心中有疑惑，问就是了，既然覆地蟒灵核幻化小蛇都能口吐人言，身下这只虫子，说不定便能听懂自己的话。

“你是我初到此地碰见的那只虫子？”

如同山岳倒置，被砸进地面数丈之深的抱乌虫，环节口器，与腹部八足，稍稍一滞后，无力落下，压碎周边土石。

芥虫大多时候，只是更强大兽类的口中食物，所以实力低微的它们，几乎都是以残肢腐物为食，类似地刃之类的存在，很稀少。

在弱小的虫子之中，有某只通体漆黑，拳头大小的虫子，际遇最为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