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间便已经立身巨兽背部的梦藏生，抬头看向被自己驾驭的飞剑，心中安定不少。

这还是他第一次尝试如此之远御物，担心威势会减弱，才会迅速拉近与老人的距离，好在并无影响。

它现在不敢动弹，哪怕比之身边其余虫兽强大无数倍，依旧在无形压迫之中惊惧不已。

面对兽皮老人，它还能尝试逃离，可是面对那道消失许久，又突然出现的身影，仿佛又回到了数个寒冬之前，每日只敢蛰伏在土里。

被万千啮齿撕咬的巨兽，漆黑的巨大身形，就像黑海之中，裸露在外的一块山岳巨石，在雨后初晴的天光之下，反射暗哑光芒。

心神牵引身下飞鹰，迅速攀升，手中长杖，自兽形塑晶之内蔓延七彩光芒，蓄积身前，想要挡下袭来飞剑。

那柄梦藏生借着拄剑在地，以三尺剑身遮挡，悄然从螺蛳壳里驭使潜入地面的数寸小剑，穿梭地底之后，凌厉刺入天际，一线直向老人而去。

梦藏生与孙小桃，身形几乎同时顺着山势迅疾冲入兽群。

如今心念一动，小剑的刺空轨迹，立刻发生了些许偏转。

那柄来势汹汹的小剑，既是被灵气裹覆，又为何出现之地空无一人！？

老人根本没有想到，如今的人族修炼者，已有御物之法，而且最擅长之人就在眼前。

老人目光微凝，暗呼一句不妙，立刻挥动长杖，想要将小剑击飞，却没有成功。

一道凄惨唳鸣，顿时从白头鹰嘴中传开。

一侧翅膀已经被洞穿，乱羽纷飞，鲜血洒落。

兽皮老人苍枯面庞，神色震惊。

先前不敢以灵压限制老人，是担心一旦对其来说作用不大，反而容易使其心生警惕，再度逃跑。

可眼下灵压之效，不在制服，而在于拖延其逃窜脚步。

于是老人灵识画卷之中，被抹去描绘的部分越来越多。

虽然不知对手用了何种手段，但兽皮老人心中明了，若是被卷入其中，必定会很麻烦，就以心神催促白头鹰，加快速度逃离。

只是他总觉得，自己貌似忽略了什么。

一道游风青丝，突然出现在其视野中，因为太过细微，肉眼也未能瞧得清晰。

若不是灵识窥探的天际，景色漆黑一片，他也无法注意到这条浮游在墨色里的丝线。

一瞬间老人便想明白了，这次碰见的对手，除了能够覆盖极广范围的术法，果然还有其他手段。

一柄骨白小剑，被青色灵气裹挟，盘旋天际一圈再度袭来，比起从地面暴起，气势更加锋锐。

等到老人心有所感抬头，白头鹰的胸腹之处已经被洞穿，振翅速度瞬间迟缓。

哪怕老人全力施为，他也不过能操纵活着的虫兽，濒死飞禽，就算修为再高两个境界也做不到！

厮杀之中，瞬息既是万变，灵压顷刻间将其笼罩。

立于巨兽背部的梦藏生，盯住了半空之中发生的一切，孙小桃也捏紧双拳，两息之后，见那道坠落人影，不曾施展其余手段逃遁，惊喜出声。

“抓到了！”

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的梦藏生，再度叮嘱，“接下来不要离开我两尺之外。”

再度从天空坠落之际，本想运转秘法，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脱身的老人，第一次脸色巨变。

灵识之内的景象，哪里是什么素白绘卷，而是如同置身幽暗无垠的未知世界。

有一点光芒突兀照亮万空，出现在眼中的，却是无数山峰，峰顶共指一处，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彼此撞碎漫天巨石，要将此间万物填埋！

老人强压心中震撼，以往用于操控万兽的术法，反过来缠裹眉间灵识。

类似一种极其玄妙的自我封禁，不与有灵万物互通。

此举过后，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终于减轻不少，可是本应该坚如金铁的体魄，就像被万川之水轰击，依旧让老人感到无力。

梦藏生与孙小桃，并未一直停留在巨兽背上，而是向着其坠落的地方赶了过去。

那些被老人操控汇聚而来的虫兽，最外围的部分开始悄然散去。

巨兽却始终在灵压笼罩范围之内，死寂一般呆在原地。

轰隆巨响，山林之中被砸出巨坑，本就被巨兽振翅吹断的树木，最后的根须，也被龟裂土石翻拱出地面。

梦藏生到来之时，看着那道站在坑中，狼狈无比的身形，生出古怪念头。

看来修为高了以后，跳崖真的不会死。

不过他还是第一次碰见，能够在灵压之中“安然无恙”的人。

不等梦藏生发问，老人反而先抬起头，嘶哑问道：“道友究竟是何人？”

语气之中，带上了一股萧索意味。

在他脚边，是重伤濒死，却还有一丝气息的白头鹰，长翅无力拍打，双瞳逐渐灰暗，还在虚弱鸣叫。

梦藏生冷眼看着，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你的坐骑就快死了，不管吗？”

兽皮老人听见这个问题后，根本不曾移动视线分毫，依旧盯着梦藏生。

一旁的孙小桃，眉头微蹙，这个老人好冰冷的心肠。

梦藏生将手中剑插进地面，又抬手接下巡游飞回的小剑，递给了身边的孙小桃，“看来你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无需担心，我会趁你救治坐骑之时出手。”

老人这才开口，“不过是一头畜生，死了便死了。”

依旧是嗓音低沉，似是被挤压胸腹，发声不顺畅所致。

这话让孙小桃本就对其不佳的观感，更加恶劣几分，佩戴拳套的手掌，不自觉攥紧数寸小剑。

人族也不是对所有虫兽都斩尽杀绝的，相反的是对城兽、马匹颇为照顾，哪怕是那些被捕捉回人族的小兽，只要是同类不曾出现在山潮之中，大多都会被饲养。

爱憎分明的她，不明白眼前这个出自人族的老人，为何会变得这般冷漠无情。

梦藏生想得更多，无论是四处设下兽群作饵，抑或是操纵虫兽，等同是在送死围杀巨兽，的确都能看出，老人对自己手下的飞禽走兽，并没有太多关心。

所以一开始说的，在此设伏，是为了斩杀巨兽，而不是将其捕获，为己所用，看来还是可信的。

除非是遇上了一个真正的老狐狸，装模做样的本事在自己之上。

梦藏生心里疑惑颇多，眼下就打算先一一问清楚，再去料理身后巨兽。

“你是什么修为？”

先从最简单，也是最关键的开始追问。

昨夜在石壁之内，梦藏生并未释放灵压，那对方就能够查看到他在灵识之内的样貌。

横山城主说过，天地间其余万物，都是一幅幅灵气游走的脉络结束，唯有梦藏生毫无变化，这件事在老人看来，貌似顺理成章。

老人拄杖支撑自己的身躯，以至于不会瘫跪在地，反问一句，“道友觉得此事，如今身为对手，老夫会告知于你？”

只是回答过后，老人猛然回过神，目光带上了审视。

这细微变化，被梦藏生看在眼里，稍稍一怔，在心里自嘲。

这两日意料之外的事，实在是发生了太多，让本就不太灵光的脑子，更不灵光了。

老人修为一定在灵微境之上，自然也有灵识，可以堪破他人修为。

可是老人实力明明在自己之下，自己却无法得知对方修为，这种事情，不就等同于告诉对方，自己没有灵识等手段？

灵微境的横山城主，看不破凡境远猎人的修为，谁会觉得他是灵微境？

心思急转，梦藏生开口说道：“劝你莫要多想，我只是想知道，灵微境之后的几个境界，如何称呼，毕竟这几年，我从未在落日森林中见过我们师徒之外的人。”

老人思量片刻，将信将疑，同时心里亦有恍然。

眼前这个看上去极为年轻的强者，恐怕最早也只是三年前才离开人族。

“道友话语，老夫可不敢再轻信。”

“你不也暗中催动巨鹰，以待时机逃走？”

“道友不也说暂且放下仇怨，却暗中出手偷袭？”

“我先前说的是放下仇怨，先斩虫兽。”

“道友好辩术，老夫自愧不如。”

两人唇枪舌剑，来回几句，却始终没有更多动作，都在彼此提防。

不然的话，梦藏生也不会将带有自己灵气的小剑递给孙小桃，万一有任何意外发生，立刻幻化屏障，将女子护在其中。

“既然柏翁不愿多说，那就别怪晚辈出手太重。”

一直在默默抵御灵压的兽皮老人，闻言目光闪动，若是眼下交手，或许撑不住几个回合。

梦藏生传音给孙小桃，要其多加小心，便瞬间踩碎脚下土石，举剑直刺。

本想全力一搏的老人，于最后时分，决定赌一把，不做任何多余举动。

那柄三尺剑，凌厉气势，逼至其喉间一寸，终是停住。

稍稍斜抬手臂的梦藏生，淡淡问道：“柏翁不躲，是料定我想要在你身上套话，不会下重手、杀手？”

老人垂眸看着白蛇剑，“老夫只是赌一把。”

梦藏生的剑并未放下，质问道：“先前你曾口口声声说我杀害弟子，居然还敢笃定我不会对你出手？”

老人回道：“昨夜石窟之中那道身影，与道友今日身边小徒，细看之下相差无几，那定然是道友术法玄妙，将其藏匿起来，瞒天过海，方才让老夫看走了眼。”

在梦藏生细细观察老人的同时，老人也在留心两人，愈发确定先前自己推测有误，那么以眼前之人手段狠辣为基础，所做的一切猜想，便都要作废。

反正对方已经显露古怪压迫、隔绝的术法，又有凭空操控兵器的道术，再有什么专用于隐匿的法门，也是极有可能。

老人也不禁疑惑，为何仅仅沉睡三年，人族之内便出了这么一个强者。

梦藏生伸出一手，直接握住长杖，强行取过，丢给身后不远处的孙小桃。

“先前看前辈施展术法，多是借由此物，不介意晚辈帮你保管片刻吧？”

让阶下囚保留兵器，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老人不着痕迹，枯皱手臂负在身后，本就被压迫得有些难以支撑，眼下更是微微躬身。

面无波澜，实则心中骇然。

好歹自己也到了第五灵境，体魄强横，力量强大与第六灵境相差不多，怎么会面对这般强抢行径，这么轻易就被人夺走宝物？

梦藏生取过长杖的时候，粗略看了一眼其上镶嵌的兽形塑晶，忍不住在心里直摇头...太丑。

只是又觉得那蜿蜒造型，很眼熟。

“前辈自身难保，还在想办法套我的话，不如我与前辈，做一笔买卖。”

“洗耳恭听。”

“前辈只需回答我几个问题，晚辈便双手奉还法杖。”

不远处的孙小桃，正好奇打量长杖，对那颗不比唐刀轻盈多少的塑晶，爱不释手，听见这话，顿时不太乐意。

“师傅，这老头昨夜操纵我对你出手，这笔帐不能这么轻易算了，得赔！”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至于杀人越货，她想都没有想过。

名为柏翁的老人，亦是不禁觉得好笑，“以老夫的宝物做筹码，道友觉得合适？”

梦藏生手中剑锋向前些许，侧移落在了老人肩头，“合适。”

老人沉默许久，最终叹息一声，“道友可敢保证，知道一切之后，不会对老夫痛下杀手？”

梦藏生不做任何保证，平静说道：“前辈没得选择。”

老人再次沉默良久，直至附近那些被切断操控的虫兽，几乎都全部散去之后，才点头应下。

“道友愿与老夫多费这一番口舌，或许不是什么极恶之辈，那老夫便试着信道友一次。”

梦藏生暗中轻松不少，一开始是想要给弟子报仇出气来着，可真见到对方，要他把一个看上去或许过百的老人打一顿，还真是下不去手。

“那晚辈还是一开始的问题，前辈是什么境界？”

老人下意识想要隐瞒些许，可是转念一想，对方实力或许在自己之上，那岂不是容易露馅，便打消了此念，娓娓道来。

“老夫于灵微境瓶颈离开人族，过了界限之后，不出一日便进入第四灵境，这一境被称作妙微，大约是一百五十多年后，方才寻得法门，入第五灵境生花，之后数十年，进境缓慢。”

说到此处，老人顿了片刻，看向梦藏生双眼，“如今老夫只知晓第六灵境，名为入虚，至于如何破境，尚不得而知，更不知道是否还有第七灵境，称谓是何。”

在老人看来，眼前男子，修为必然已经在自己之上，那么每一境的神妙之处，便无需赘述。

心生艳羡，若是眼前之人，真实岁数与容貌匹配，岂不是说自己花费两百多年的光阴，才终于走过的道路，对方只用了不足三十年，便已经抵达对岸？

此等天赋，纵观人族过往七千年，莫说有，就是想...都不敢想。

对所谓的妙微、生花、入虚三境，具体神妙在何处，梦藏生不曾多问。

修为高的人，反而不知各境奥妙，可能吗？

有些无奈，这不能问的，才是最想知道的。

后方两臂覆盖拳套，一手拿着短剑，一手揽着高出自己几个头长杖的孙小桃，忍不住惊呼出声，“你...你已经两百多岁了！”

老人朝她看来，如同干枯数根盘踞的面容，难得有笑意，“老夫这幅容貌，看起来不像吗？”

然后在女子震撼无比的眼神中，看向正在沉思的梦藏生，开口说道：“道友好像并不吃惊？”

梦藏生觉得只靠武力，终究是难以让老人心服口服，便说了一番话。

“我曾见隐世古籍，记载上古有神木名为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脚踏山川，承载万古往事不败，头顶青天，浮云万载悠悠常在，两百年，对于普通人或许很长，对于这些事物来说，未免太过短暂。修炼者气血精神，无一不会发生变化，渐渐人身神异，活得久些，有何可吃惊的。”

老人一瞬间心弦震动，似窥见万里之遥，有参天巨木，不入四季轮回、年岁流转，到八千岁长春之际，碧盖云天为青，到八千岁枯秋之际，叶落四野为山，好一番浩瀚宏伟之景色，若能亲眼目睹，此生无憾矣！

闭目冥想之中，身躯本被压迫微躬，却在此时渐渐恢复挺直。

梦藏生见此，眉眼一跳，总不至于自己逼出个灵微境的横山城主，教出个直入启灵的平关城主，眼下又莫名其妙点化一个柏翁，破境到那什么入虚境吧？

不过数息之后，老人便睁开双眼，朝梦藏生看来。

回复清明的双瞳，略带感激、释然之情。

难怪眼前男子，如此岁数，修为便已至峰顶，或许早在登山之前，便已作俯视之姿，如此眼界际遇，古往今来几人能有。

梦藏生不知道老人心中所想，反正对方没有破境翻脸，他就安心几分。

“晚辈的第二个问题，既然前辈不知道第六境的风光，又是从何处得知其名称？或者说，为何前辈越过界限之后，便能够掌握人族数千年都未曾知晓的修炼秘辛？”

老人柏桑，语气比起先前缓和许多，“道友如此聪慧，想必已经知道了，老夫并不是唯一一个在落日森林中久活的修炼者。”

一句话，让梦藏生眉头紧皱。

果然自己的猜想没错，如此一来，只怕日后远猎人进山收采塑晶矿一事，得另作打算才行。

“晚辈暂时想不到其它问题，不过还有一事，前辈做完之后，便可取回塑晶长杖。”

老人微微颔首，“道友请讲。”

梦藏生终于放下白蛇剑，收回鞘中，“请前辈将这些年，于落日森林之内所得，尽数抄录成册，越详尽越好，尤其是关于修炼，以及其他所有前辈知晓的强者细节，必须分毫不差。”

这话说出来，他还是有些没底的，毕竟这已经涉及到道术根本，一般人怎么会轻易给出。

就像当时他向横山城主索要秘术，也是靠城内十几万人性命做要挟，才能够得手。

老人一怔，随即看向坑缘的孙小桃，蓦然发笑。

“原是同道中人。”

滚雷之声再度回荡天际，梦藏生却是嗤笑一声。

“才这点程度而已，哪里算得上毒辣。”

失去平衡的老人与鹰，双双从天际坠落。

危急时刻，老人也并未慌乱，长杖之顶，围绕兽形塑晶的小兽之一，一只袖珍雕琢的飞鸟，镶嵌晶石蓦然散发灿灿光芒，凭空凝结成为虚幻鸟兽。

诺大山谷之内，铺天盖地的飞禽走兽，已经尽数惧伏在地。

灵气巨鸟与白头鹰，在下落途中合二为一，在老人灵识绘卷之中，原本似琉璃蕴含脉络的虚像，瞬间变得凝实无比，成为“真相”。

巨鹰眼神，如同修炼者催动秘法那般，光华流转，生生止住了下落之势，大如木盆的双爪，扣在老人双肩，再度盘旋远上。

“道友手段果然毒辣，老夫受教了，改日定当再来讨教一番！”

四周突然变得无比寂静，它却凭借着天生熟悉土性，隐约察觉到身下除了地刃虫之外，仿佛又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直至山脊天际对峙两人，看似暂且打算协力合作，实则各有打算，突然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