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神中蓦然出现某种牵引，来自他拘押野兽的其中之一，便催动身下雄鹰攀升天际，一线直去。

站在落峡之上，细细感受一番残留余韵，老人澄明眼瞳之中，略有不解。

两人在山林之内，以虫兽巨网，对上漫天江海，翻山越岭交手数次。

在争斗中，原本需要远猎人数日才能走过的路程，仅仅半日光阴，两道身影便已经跨越。

一对师徒停留片刻便离开，许久之后又出现一个古怪老人，悍然出手，追着最后一人离去。

原本佝偻的肩背，又渐渐恢复挺直。

“不过灵微境的小子，如何能够使得这般深奥借灵之法？”

老人身形比起在数座大山之外，微微佝偻，貌似在承受无形压力。

将灵微境置之不理，却将启灵境带在身边？

可这般修为就能做到此事之人，老人细想过后，断定自己所知，无一人可以。

眼见出手无果，老人挥动长杖，唤来一头展翅足有丈许宽广的白头老鹰，盘坐于其后背，凌空划过茂密树林，沿着山脚蜿蜒沟壑返回。

这可不像是那些老家伙的作风。

查看过附近所有地面、树枝，老人任由白头鹰飞走，仅凭双足追随而去，悄无声息，似乎连风都无法触及其身形。

一大一小两种不同足迹走过的路，让老人愈发警惕，也无需再留心踪迹，刻意跟随。

若不是被追捕之人，能够调集天地间万水相助，在其越过那道无形界限之前，必定会被生擒。

直至于夜色中，来到某处石壁之外数里，老人灵识穿过石层，窥探到两道清晰模糊不一的身影，这才停下搜寻举动，缓缓靠近。

也不怪梦藏生粗心大意，忘了灵微境之后的修炼者有灵识，将石屋开辟得还是太浅。

而是横山城主说过，灵识最难堪破之物，便是土石，他全力施为，也不过能探知地下数尺。

所以在梦藏生看来，数丈深厚的石壁，已经足以遮蔽自己两人存在。

并且为防灵压暴露，也收敛心神。

当老人悄无声息，来到石壁之下，微微抬头，见其中两人依旧毫无反应，便打算先出手制服，再来谈其他事。

在老人心里，梦藏生与孙小桃，必定和先前逃走那人脱不了干系。

石屋之内，察觉到蓦然生出的冲动之后，孙小桃心惊不已。

自己怎么会想要对师傅出手！？

去年冬季，初雪时分，横山城远猎营操场之上，梦藏生那份不与天地相合的寂寥，不仅只有陆晚觉察到，当时就在一袭蓝衣身边，还有身穿身材娇小的女子。

从那个时候起，孙小桃就隐隐明白，自己的师傅，或许很难有人能走进其心扉。

既然如此，梦藏生心里对陆晚，最多只是友人情谊。

换言之，师以风带队进山这一次，不论是谁出事，他都会进山为其报仇。

这才是孙小桃真正伤心，或者说遗憾之处。

陆晚的心意，从未被对方知晓，都落在了空处。

可是男女情爱一事，本就是你情我愿才为美满，旁人哪有资格，因为一方心意付诸流水，就去责怪另一方？

孙小桃心里，对梦藏生是有些许埋怨，却决不至于挥刀相向。

可眼下她心里那种作祟感，猛然膨胀，根本无法控制，火光摇晃之间，便瞬间出手。

炼制时日不久的骨白拳套，对着创造它的人，裹挟凶猛气势轰击。

本是背对石屋的梦藏生，身形不受控制拧转，侧身避让之后，看着碎裂的石壁，一时间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拳风与石壁崩塌的粉尘，吹得火堆纷乱熄弱，让周遭环境暗淡数分。

又是一道白影，击穿烟尘，从暗哑黄雾中，直向面门而来，愣神的梦藏生，看清出手之人面容后，才勃然大怒。

他决不相信孙小桃会偷袭自己！

那有些迷茫的眼神，完全能够证明这突然出手，并非出自女子本意！

手中白蛇剑被钉入脚边石面，梦藏生双臂似蛇，贴绕过被火光染出微黄泛光的拳套，灵压释放无形圆璧笼罩两人，在咫尺间消解掉了孙小桃的拳力，让女子不会因反震受伤。

眼神重回清明的孙小桃，看着自己被人钳制的手臂，双眼猛然睁大，不敢置信。

“师傅，我...我刚才...对你出手了？”

先前片刻功夫，对她来说如同醉梦，历历在目却又虚幻无比。

话问出口，整个人已然因为歉疚，心神失守，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面。

“我...我怎么会......”

梦藏生顾不上太多，顺势拉住孙小桃，半拥入怀中，连忙柔声安慰，“这不是你的本意，是被人牵引心神，无意识出手，别自责。”

这算做关心则乱，好歹是启灵境体魄，怎么可能被碎石割伤膝腿。

可不论是谁，看见自己关心之人可能受伤，都会忍不住做相同之事。

而孙小桃反应如此之大，也是有缘由的。

人族数千年，都是众志成城，抗衡山潮，人杀人之事，几乎没有发生过，就连梦藏生，都因为灵气小蛇口吐人言，下不去杀手，孙小桃自幼所学，更是让其对这种事丝毫无法接受。

今日她若真是伤到梦藏生，必然会在心河矗立堰塞巨石，时日一久，洪水滔天，心境受损会极大，或许往后百年都不得开解。

好言安慰弟子之时，梦藏生眼神冰冷，死死盯住暴露在石壁窟窿中的墨色。

在最初的无比慌乱之后，孙小桃也很快平复心情，发现自己被人环抱，却莫名生不出羞赧。

那种感觉反而，就像是暮春暖风、炎夏凉雨、深秋温酒、严冬日照糅杂在一起，说不出的心安。

“师傅，抱歉，我先前控制不住自己。”

若不是额前传来的特殊感触，只怕说出这话之时，孙小桃就不仅是歉疚，而是崩溃。

梦藏生轻松许多，放开了双手，摇头道：“无妨，没有打我的脸，不然的话，伤的可能是你自己。”

尽量轻松的话语，一口气提及两人初见当日，被师以风点名切磋，小姑娘出拳，招招朝着某人下巴而去，以及那个只闻其名的“混世魔王”三师妹，打了师傅，反而自己受伤。

看似有趣，孙小桃却难有笑意。

梦藏生腕间青光闪动，霎时间两人脚边，掉落有数只通体青翠的食翠虫，自被装进螺丝壳后，已经过去数个时辰，依旧生机勃勃。

“小桃，借你的螺丝壳一用。”

孙小桃默默取下右手拳套。

梦藏生接过后，肃穆说道：“固守心神。”

去他的暴露灵气术法！不管你是谁，敢对我弟子出手，我就必须要为其讨回公道！

洞外老人，于洞口处暗中出手后，回身端立在树枝上，双瞳七彩流溢，探查石壁中的景象，身姿没有一丝细微变化，脚下却蓦然陷入皴皱树皮分毫。

看不破修为之人，与启灵境的小丫头，在操控后者出手之后，两人瞬息便被古怪圆球包裹，凭借灵识、秘法亦无法看清其中发生了何事，老人立时谨慎数分。

从未见过的术脉，好生敏锐果决的应对！

墨色之中，悉悉索索的动静，顿时错综交杂汇聚而来，似乎方圆数里，依旧是白日，一片热闹纷呈。

数十息之后，当灵识中的圆球散去，再度出现的身影，却只余一道，另一道莫名消失。

灵火描绘熄灭，只有一种可能，人死灯灭！

黑暗中老人古井无波的面庞，眉眼相合，微微蹙起，一瞬间便在心中推演了数种可能。

此人灭杀了身边人？好生残酷的手段！

或者那个启灵境的小丫头，本身就是诱饵，让自己以为有机可乘，忍不住出手，来以此暴露我的位置，眼下已然无用，便随手杀掉？

那个灵微境的小家伙，是眼前之人提前派出，消耗我的实力，好一击即中？

此人与那些老家伙，又是什么关系？

只觉事情诡异无比，兽皮长杖老人，心念俱是指向一条路，走为上策。

下一刻夜幕中的虫海朝着石壁扑杀过去，他却悄然远遁，凭借灵识，无需辨物，依旧是眨眼数十丈之距，退至数里之外，骑乘雄鹰，不留一丝踪迹离开。

过往数年，如不是凭借此独特法门，早已不知身死何处。

确认孙小桃可以藏身螺丝壳，不会出任何意外，梦藏生摄过一只火把，提剑走到洞口。

眼含杀意，俯视扫过夜色中勾勒出的无数轮廓，双唇启张，声如洪钟。

“滚出来！”

一声怒吼，席卷过山间万树，直冲云霄，镇压眼前“山潮”，令万千虫兽震颤。

驾鹰远去的老人，微微侧首，看向早已在灵识能探查范围之外，天地不分的漆黑夜色里，蓦然出现的一点火光，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直至其不知是被山脊或是兽潮吞没，才收回视线。

而不知对手躲藏何处的梦藏生，左手将火把钉入石壁，一步踏空，落到地面。

并未释放灵压的他，立刻被群起围攻。

蜂鸣剑吟，起初只是嘈乱动静中，微不可察的一点不谐声音，越到后面，越是灌涌如大风。

直至后来，瓢泼大雨洒落大地，此间便只剩两种声音。

再到最后，除了雨声之外，石壁前已经不再有其余杂音。

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梦藏生，仗剑站在洞口，在摇曳的火把光芒下，从牛毛蓑尖落下的莹莹水滴，在他脚边淌开一片淡红水泊。

今夜有两场雨，一场洒向天际，一场将前者冲洗。

作为千百年，第一个类似于穿梭“天下”的人族，孙小桃在进入螺丝壳以后，面对的是无限孤寂，那是一种似乎再过万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的孤寂。

透过无形障壁看去，外间是幽幽黑暗，自身又是无所依靠悬游，连脚踏实地都做不到，难免忐忑不安。

直至恍惚间，重新站在石屋内，那种如陷湖渊，难以喘息的感觉，才慢慢褪去。

坐在火堆边，看着满地狼藉的洞窟外面，被火光映照的背影，心安几分，愧疚几分。

“师傅，那人或许已经走了，不用一直守在洞口，进来休息一下吧。”

从她估算着进入螺丝壳，又从螺丝壳内出来，光阴流转，起码已经过了两三个时辰，是大半夜之后，洞外却没有虫兽再袭来，不忍看梦藏生被风吹雨淋，这才开口劝说。

梦藏生过了一两息才回道：“小桃，你对我的修为，或许已经有所猜测，事实上，灵微境之后，寝眠一事，对我来说，意义已经不大，你安心睡吧，睡一晚就好。”

反正这次从横山城一路而来，“真实”修为大概再也瞒不住，不如借此让弟子安心。

孙小桃抿唇，倒头靠在蓑衣上，心绪纷乱，过了许久才睡去。

这一夜没有再像之前，梦见身后如山巨兽追赶，却又梦见其他场景，眉头一直未曾舒缓。

清晨醒来之时，柴火只余一堆灰烬，被吹袭进石窟的微风，卷得暗暗发红。

在洞口守了一夜的梦藏生，始终不敢掉以轻心，听见身后脚步声，亦是没有回头，目光扫视周边树林。

气色比起以往要憔悴些许的孙小桃，走到梦藏生身后，“师傅，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是继续搜寻巨兽，还是......”

还是离开落日森林，将这里的事传回人族。

只是就这样离去，心里多少又不甘。

梦藏生双眼微眯，“昨夜之事不可能这么轻易揭过。”

既然对方隐藏不出，只是调遣虫兽前来送死，或许实力强不到何处，最少也是忌惮自己，与其空等对方露面，不如主动逼迫其现身。

“我要办一些事，会很凶险。”

男子回头说出这话之后，孙小桃却是摇头，“我不想进那里。”

看着弟子有些抗拒的神情，梦藏生思量过后，点头道：“那你跟紧我。”

两人就此离开山洞，进入雨中，目标所指，正是离此最近，聚集山级巨兽的某处山谷。

不论昨夜操控孙小桃的人，是出于何种目的聚集如此多的巨兽，梦藏生心想其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兽群被屠戮，必定会出手阻拦。

而且让孙小桃目睹自己真正实力，不是启灵境可以伤到的，也能缓解其心中，对于出手偷袭自己的歉疚。

来到山谷边缘，孙小桃就意识到了身边之人想做什么，“师傅，我们这是？”

语气有犹豫，毕竟暗处的对手，修为到底有多深厚，仅从其能诡异操控自己就能得知。

梦藏生淡淡回道：“以直报怨。”

一直未曾收回鞘中的三尺骨剑，在话音落下之时，一线直去。

山谷之内，原本盘踞徘徊，不时发出吼叫，彼此争斗又分开的巨兽，身躯同时僵硬，神态惊骇看向同一处，连逃跑都做不到。

锐利呼啸声，贯穿茂密树林，剑锋威势洞开一条通路，带着杀意瞬间贯穿数头巨兽身躯！

梦藏生踏碎脚下树木，身形如漆黑雷霆，映画一路黑芒，蜿蜒延伸至谷内，再出现时，白蛇剑未能刺进土石，便被人手握剑柄停顿。

孙小桃谨记梦藏生的交代，眼下只是全力催动秘法，追随渐渐消散的黑影疾速掠地，沿着山势向下。

落地之时，因为力大势沉，只能屈膝蹲下，双手撑地缓冲力道。

抬眼看去，只见雨幕被撕裂，似有一道无形气刃，从林中斩向天际，令其久久未能合拢。

等到视线从高处追随雨点落回地面，不远处批蓑戴笠的背影，身前站立的三丈巨兽，身躯竖立一分为二，似两摊烂泥，轰然倒塌。

孙小桃双瞳微缩，环顾四周，凡是肉眼可见的巨兽，都是一动不动。

仅仅数息光阴，十几头山级巨兽就已被尽数斩杀！

梦藏生手挽剑花，震去沾染血雨，将骨白无暇三尺剑收回鞘中，转身慢慢走回。

站定于失神起身的女子身前，露出一个浅笑，“其实昨夜你就算真的打到我身上，至多也就是损坏衣物，所以不妨将其看作一场并非出自本意的切磋。说实话，你要真能伤到我，或许才是一件好事，我会很高兴。”

这有些笨拙的宽慰，对于当下的孙小桃来说，就像是一把剪刀，趁着其心结未曾缠乱，便利落解开。

女子回想起平日里远猎营的切磋比试，不也是人人带伤。

既非出自本意，这般自扰岂不是顺了暗中推手的意？终是看开几分，眼神也明亮些许。

梦藏生收敛覆盖山谷的灵压，只余周身三丈，独独不对孙小桃施压。

“走吧，还有得忙。”

孙小桃闻言闭目深换几口气，睁眼之后，目光沉静，重重点头。

拧了拧双臂拳套，“师傅，稍后能否让我独自应对巨兽。”

正好趁此机会，好好打磨一番修为。

梦藏生见弟子精神终于振作，自是欣喜，“好，等到了地方，你自己挑。”

两人对视片刻，身形同时高高跃起，几个起落，消失在一片尸山之内。

但其实老人眼中景色，蕴灵万物，还是各有细微差别。

飞禽走兽虫豸，除了看不见毛发等细节，已几乎与寻常所见大致无二，而林木等，依旧朦胧难辨。

因为在连绵大山里，走出一道夸张弧线的行迹，正是他拘押兽群的地方。

眼中所见，不再独独是接天无穷伏浪峰，披山无尽翻涛木的实景。

落日森林深处，有一处不合常理的地刃虫群，先后有四人出现在其附近。

同时也有一幅幅虚像，远近交叠，似被云遮雾绕，一一对应那些隐匿在方圆数里的有灵活物。

就连一株株参天巨木，细细察看，都能看见如游丝般的明灭描绘。

若横山城主灵识所见，是独剩框架的栋梁结合，老人灵识所至，则是添砖加瓦，屋中陈设俱全，于屋宅之外，又能看穿厚厚石壁，清晰观赏后方挂设的山水画，极其玄妙。

身穿兽皮的老人，修为不知有多深，连另一个人的灵微境修为，在他看来都是一个...不过而已。

可是老人最终还是未能追上对方，停留在某处，遣散了所有跟随而来的虫兽，看着幽深林间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