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河道最终是从天生石桥的孔洞下钻过，排水不及，经常被淹没所致，仅有人族半座城池宽广的小小平原，高大树木反而不易生长，四处所见俱是矮草，从山上俯瞰一览无遗。

梦藏生并未急着动手，扶了扶斗笠，开口说道：“选好了吗？”

身穿兽皮的老人，以手中长杖挑起蔓帘，走入雨幕，抬头看向似要触及山尖的墨云。

就在刚才，有两道灵识呼应突然消失，那是他用以操控山级巨兽的手段。

垂落藤曼，纠结成一道帘幕，更令其难以被察觉。

在一条仅仅只有丈许宽，遍布温润碎石，因为下雨，水质浑浊的河流旁边，有一块平坦地势。

要在对方对其它几处动手之前，先行将兽群引走，不然会坏了大事。

老人与另外一边的师徒二人，几乎是在一段圆弧两端，循着轨迹彼此慢慢靠近。

孙小桃目光审视过下方兽群，也没有自大，选择其中最强的山级巨兽。她不过启灵境而已，远猎人欲要在落日森林中求个安稳，最要学会的，就是量力而为，决不能无端招惹强大存在。

比起昨日的四下搜寻，梦藏生与孙小桃目标明确，耗费的功夫自然少了许多倍，全力赶路之下，不足一个时辰，就来到了另一处巨兽汇聚的地方。

两座略微险峻的山峰，在山脚处被一道天然屏障相连接，似是被人修筑了长堤，要拦出一片湖泊，却又不小心在长堤上开凿了孔洞，使得河水尽数流走。

两臂拳套相撞，沉闷砰响中开口道：“左边那头山级下等的巨熊。”

这个回答让梦藏生放松不少，他很是担心孙小桃会选最强大的那些，将锤炼修为一事当作无脑泄愤之举。

既然弟子如此理智，他也就省了一番劝说的功夫，“宰掉其它巨兽的时候，我会放慢一些速度，不过今日还有两处需要前往，一旦那人察觉到我们在清扫这些巨兽，可能会暗中提前将其迁走，所以你若是没有杀掉那头熊，我亦会出手。”

接连数日不曾放晴的阴沉天色下，两道身影跃过树枝后，一株参天巨木震颤不已，在冠帽之下，雨势骤然变大，万千翠叶之上滴落的水珠，啪嗒打得地面愈发泥泞，溅起点点泥丸。

双腿微曲，骤然发力，穿戴整齐的蓑衣斗笠，在其身形消散片刻后，才坠落在被雨水打湿的草地上。

在周遭陷入诡异“平静”后，面对不远处突然出现的黑色瘦小身影，巨熊是唯一咆哮出声，悍然前冲的巨兽。

梦藏生落在一头伏地犼兽背上，沿着其背脊慢慢向前走，如同“下山”，直至来到山脚处，剑光一闪而逝，被灵压震慑，不敢动弹的巨兽，顷刻间尸首分离，巨大头颅滚落地面，四肢再无力支撑身躯，从伏地变作了轰然趴向地面。

与此同时，梦藏生已经再度跃起，向着一旁的其它巨兽出手，期间冰冷至极的双瞳，看向奔来的巨熊，只是一眼的功夫，便收回视线。

越是强大的虫兽，灵智越于人族无异。

巨熊被这瞬间投向自己的目光，以及眼中看见的场景震慑，不敢再往前。

心中亦有疑惑，为何周遭这些家伙，都不去扑杀那道渺小身影？

炸裂之声忽然从它身侧传来，足有银盘大小的眼瞳偏转查看，眼中所见，雨幕中有一朵不断盛放的皎洁花朵，花瓣越来越庞大。

是孙小桃的拳罡，直接将沿途雨水，连同无形气流压迫至薄壁，再四散炸裂。

一拳过后，雨幕飘摇晃荡瞬息，才又变回直落地面。

巨熊本因梦藏生的举动有些愣神，未能躲开，眼下头颅一侧毛发被打得凹陷，整个身躯踉跄后退，四五步便是数丈之遥。

吃痛回神之后，浑身力量再度爆发，怒不可遏，筋肉膨胀，四足踏地，咆哮冲向孙小桃。

雨水之下，泛着寒光的利爪，重重拍击而下。

孙小桃双目微凝，这般力道，若是不用灵气衍化土法，她做不到像卓秃子那般硬接。

抽身后退，下一瞬先前站立之地，被硕大熊掌砸出一个大坑，泛黄泥水飞溅。

巨熊立刻站起身躯，另一只熊爪，轰碎雨水，欲要将刚才伤到自己的小东西直接撕成碎肉。

到时候再来慢慢享用“猎物”。

那双眼瞳中透露出的暴戾、贪婪，让孙小桃冷静几分。

眼下是独自一人面对山级巨兽，决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就算是梦藏生在一旁，也有可能援救不及。

凭空拧转身躯，那连同雨水一起斩成飞沫的熊爪，最锋利的尖端，几乎是贴着女子腰肢凌厉一闪而过。

孙小桃毫不犹豫，双臂交错护住身前，熊掌裹挟的烈风，就像有人挥动看不见的巨大拳头，将她的身子轰得倒飞出去。

真正独自面对山级巨兽，女子这才了解到其恐怖之处。

若是刚才被触碰到丝毫，就是血肉翻卷的下场。

平稳落地之后的孙小桃，不再打算蛮力正面抗衡，脚踩青草泽湿地面，身形穿梭来回，画弧而走。

巨熊两次没有得手，怒火更甚，疯狂扑打身前土地，每一爪落下抽回，都会让周遭全是翠色的地面，出现一个接一个的土黄水潭。

孙小桃并非一味闪躲，不着痕迹后退，找准机会，灵气涌动覆盖拳套，悍然出手，竟直接打断了一根熊爪。

只是她也没有能占到太多便宜，巨力轰击之下，背部重重摔在地面，犁碎身下细草无数之后才停下。

翻身蹲在地面，右脸上有一道细长伤口，不停渗出鲜血，又被打落脸颊的雨水带走，是被先前断裂的熊爪刃尖划伤所致。

右臂也有些酸痛、发麻，借着舒活筋骨之机，查看了一下鳞骨拳套五指部分，毫无损伤，战意更酣。

被打断一根利爪的巨熊，仰天咆哮，暴躁到了极致，再次肌肉虬结四肢伏地，瞬间前冲，却突然失去平衡，摔倒陷入地面。

远处的梦藏生，正将三尺剑从一头巨猿心室位置抽出，就站在其仰天倒地的胸口上，看见这一幕，双眼微眯。

有点不对劲。

与巨熊单独厮杀的孙小桃，双拳同时覆盖灵气光芒，重重踩踏地面前冲，身后是被虚点丛中的脚尖划开的两帘水幕。

那巨熊只顾全力扑抓女子，每一击都崩碎土石，周遭地面早已经毁坏不堪，可是浑黄泥水蓄积其中，却完全无法看出任何异样。

直到它身形猛然发力，终将最后一块立足之地踩得崩塌，自然无法维持身躯平稳，摔进泥土，眼睁睁看着女子朝自己而来。

在两者相距不过数尺之遥，原本四足陷入泥石的巨熊，双眼却瞬间变得残忍，巨大头颅蓦然抬起，张开血盆大口，锋利獠牙向着孙小桃撕咬合拢。

事情来得突然，看似女子是设计坑陷巨兽的一方，但似乎巨兽才是更加狡诈。

曾经跟随囚珠城远猎人队伍，赶赴过一次落日森林的梦藏生，亲眼见过山级磨角牛，主动开掘土石，威势不减，所以他不相信小小泥坑，能困住同是山级的凶狠巨熊，已经暗中做好了准备，只要有一丝不对，立刻出手。

面对巨熊突如其来的反扑，孙小桃原本迅猛的身形，蓦然停顿，再没有向前一丝一毫，无比突兀。

就连本该被其撞碎的雨水，也循着原来轨迹，从其身前半寸之遥落下。

巨熊带着血腥气的大嘴合拢，正好离女子一臂之遥！

梦藏生紧绷的心神，骤然放松，不愧是年方二九就能启灵的修炼者，不愧是自己大徒弟，这份聪慧沉着，只怕日后还会让更多人大开眼界。

从一开始，孙小桃就没有想过，要凭借一己之力斩杀巨熊，不是信不过自己实力，而是真的生出这种想法，才是对人族先辈的亵渎。

人族启灵境修炼者，数千年来茫茫多，凭什么你就觉得自己能做到此事？

你当那些先辈，都是一群废物吗！

那些葬身在大山中的人，带回的各种关于虫兽的记载，土、石、岩、山，严格的四级实力划分，有一部分用意，就是告诫后人，实力足够之时，可以自信，可差得太远之时，便莫要自大。

可惜的是，中庭多年以来，始终只将其看作了解落日森林的一种手段，令得远猎人赶赴边境，觉得小小按部就班之事，简单得很。

可若是真这么简单，同年走出薪山的修炼者，就不会只有韩老独身一人返回中庭。

能在十八岁便成功启灵，孙小桃可以看作人族最为天资聪颖的那一部分，当心神平稳下来，算计一事，岂是野兽能媲美。

先前的迅猛出拳，早已有后招，就在双脚。

止于行，动生静，万力流转自如，才是孙小桃学会太极之后，真正所得。

瞬息消势停步的孙小桃，面对巨大泛着寒光的狰狞兽牙，于眨眼间拉开一个拳架。

师傅说过，可以看作一场切磋。

只是......不想输！

早已催动秘法，蓄势许久的双拳，齐齐轰出。

巨熊与女子身下的草地，瞬间如同蛛网般龟裂，无数沉积的雨水，被震入天际，又被拳罡暴风吹拂，推出一片雨幕空洞。

片刻后，这不和谐的空缺，才又被无数飞线填满。

巨大与瘦小的身形，一个被从泥泞中掀翻，后仰砸进地面，引得四周震荡不停。

另一个则是再度倒飞出去，摔在地面翻滚不停，带着满身污泥站起，却又双眼明亮，哪怕是双臂微微颤抖，喜悦也多过痛苦神色。

被打碎一口利齿的巨熊，嘶吼嚎叫不停，翻转欲要起身，却蓦然僵住，再度砸进巨坑，双瞳涣散，失去所有生机。

梦藏生从其头颅后方抽出白蛇剑，双指一弹，剑身便嗡鸣震除所有污秽，被其收入鞘中。

不知不觉间，这巨熊已经是最后一头河畔巨兽。

他先是身形闪掠，直向山林之内而去，再重新回到这处开阔地带。

将自己身上的蓑衣，披在孙小桃身上，斗笠亦是盖在其头上，顺手帮其系好额下细绳。

看着终于有笑容的弟子，梦藏生无奈道：“发泄够了？”

就像平关城远猎人，在狼蛇劫难之后，第一次护卫商队，本是平淡上路，对情绪掩盖极好，却做出以伤换命的举动，目睹全程的梦藏生，算作一种不太乐意见到的温故知新，对孙小桃心中真实想法，自然能够察觉。

可老话说得好，堵不如疏，也就刻意放任其几分。

毕竟三个徒弟里面，就大徒弟，是自己帮助最少的。

而孙小桃这些日子的阴霾，似乎都在先前那两拳中消弥，语气也不再那么凝重，“师傅，我浑身都脏了，不用穿这些。”

梦藏生直接回道：“受伤之后，体魄有缺，谁知道淋雨会不会落下病根，先找个地方服用月生丹，好好恢复一番，我们再继续上路，就算那个未知之人能够迁走余下巨兽，如此庞大的身躯，留下的踪迹定然很显眼，我们总能追上。”

这下子孙小桃不再反驳，从梦藏生开始帮她穿戴蓑衣斗笠开始，男子就已经看出她双手暂时用不上力，不然只怕是自己抢着来了。

“师傅，这个斗笠，有点遮眼。”

“......”

嘴角勾起的梦藏生，微微帮其抬起笠檐。

师徒两人会心一笑，开始不紧不慢往山坡之上行去。

此处河畔，渐渐被涨大数倍的河水，越过河岸淹没。

远在绵叠山峦之外，离着此处河畔极远的另一处落峡之上，一道浑身笼罩在兽皮衣物之中的身影，灵识之内，又是一盏明灯熄灭。

老人神色凝重，未曾预料到对方动作如此之快。

这边才堪堪赶至第二处兽群，昨日发现对方行迹的所在，那边都已经又灭掉一批。

恐怕将峡中这些小兽带走，已经来不及抹除踪迹。

正当老人思量如何做最为稳妥之时，目光再次微异，心神被牵引至来时的方向。

直接抛下当下的十数头山级巨兽，身形更快数分，赶路途中心念纷起。

事情太过巧合，为何这边被人斩杀两处诱饵，那边巨兽就现身捕杀早已迁走的兽群？

难不成那个灭杀弟子的狠辣角色，正是巨兽的真正主人！所以才会连番杀掉地刃，又派出灵微境弟子警告自己！

老人沧桑的低语，在林间传开。

“人族多难，老夫也只能略尽绵薄之力。”

一声饱含伤感的叹息，被湮灭在风雨里。

......

落日森林连绵群山之上，倾覆天际的乌云，终于有消散迹象。

可这并非是来自天时流转，而是被一座浮空“山岳”，吹袭磅礴风息驱散。

通体漆黑，腹生八足，两扇背甲展开如遮天长帆，仅是一只磷光巨眼，便与城兽大小相当。

背上肉眼难见的数层坚韧薄翅，正蕴藉灵气，眨眼间便能扑扇数次，数里之内天上地下的云雨，尽数被飓风逼退远方，其巨响甚至数座大山之外都能听闻。

那一晚袭击远猎人队伍的庞大巨兽，眼下镰牙与两只黑足，共同抓钳一头身长两丈的猎物，同时正追随地上十几头逃命巨兽，掠过山峰上空。

垂涎从天际落下，满眼都是渴求。

下方的巨兽，似乎已经脱力，速度渐渐变慢，缠绕周身的灵气光芒也散去，灵怒再无法维持，又翻过两处山脊之后，终于瘫倒在地。

飞在天上的巨兽，立刻收起甲翅，从天而降，周遭山脉立时震颤不已，无数巨木崩塌。

当这座“山岳”开始缓慢移动，准备一一抓取那些猎物。

四周山峰之后，蓦然有无数飞禽，遮天蔽日汇聚而来，林间也是熙熙攘攘的虫兽蔓延而来，将地面都完全遮挡。

巨兽腾转庞大身躯，看向周围山坡，貌似意识到自己落入了陷阱，立刻便要再度飞上半空，剧痛却突然从身下传来。

上百地刃，将锋利的细足钉入了巨兽足脚、腹部，同时其余长足深入地底，抓取土石，牢牢将其牵制在地面。

疼痛难忍的巨兽开始挣扎起来，扯裂一只只地刃，其它飞禽走兽，也一拥而上，攀附在其表面撕咬，可是良久过去，还不及地刃所刺穿的伤口多。

但巨兽每一次以环节口鞭抽打，就会留下一片模糊血尸。

百丈高空，一只白头鹰，驮着兽皮老人巡游。

八尺长杖顶端，被数头袖珍雕刻小兽抓取的塑晶，吞吐光芒如同晚霞，隐隐描绘出一道蜿蜒身躯，在霞光中盘旋飞舞。

老人紧盯着下方，如同枯木皴皱的脸庞，渗出细密汗珠，最后一次尝试控制巨兽。

可惜塑晶光芒回归暗淡，昭示他此次埋种灵识牵引，依旧失败。

被反噬的老人，气息微弱了一丝，无奈叹息。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便不能放任你祸乱山林，无端驱赶山潮离开落日森林。”

片刻后再度运转天生习得的术法，操纵无数飞禽走兽，如同一场海啸，四面八方扑向中心，要令其中山岳摧倾。

除了身下受伤，几乎无恙的巨兽，疯狂扑打背后长翅。

轰鸣暴风，卷走无数黑点，回荡群山。

在数座山峰之外，两道迅疾身影，同时停顿片刻。

对视一眼之后，身形更加迅猛，踏碎无数土石，直向虫兽汪洋而来。

话语之时，灵压骤然广覆周边数面山坡，其中除了那头巨熊之外，其它一切虫兽，如同遭遇强大天敌，生不出反抗念头。

眼看梦藏生身形跃入半空，接住白蛇剑，向着兽群而去，孙小桃亦是毫无保留，运转秘法，跳下地面。

知晓轻重缓急的孙小桃，目光沉稳点头。

她不奢望自己能以一己之力宰了巨熊，只想全力鏖战一场，毕竟只凭借秘法，放在以往，是需要数名破凡启灵的修炼者联手，才可能将其斩杀。

连绵大山，某座毫不起眼的山峰之下，数块黑色巨石，天然垒砌如同乱竹，被巨树老根缠绕，遮挡住一处隐蔽洞口。

不过这种不会有其它虫兽袭扰，算得上公平的一对一厮杀，机会可以说是千载难逢，换一个人，诸如师以风、许晴源等人，也绝不会错过。

梦藏生左手拇指轻挑剑格，三尺白刃噌然出鞘，划过半空，如同落叶随风飘荡向河畔。

“小心一些，若是不敌便唤我。”

若是被更强大的存在扑杀所致，应当是渐渐变弱，而不会消失得如此突兀，所以他断定是昨夜碰见的狠辣之人出手了。

身形闪烁，无声翻越无数山脊，向着远处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