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对话，几乎都是这样，像两条靠拢又分开的线，只在某几个时刻才会交汇。

强压心底杀意，梦藏生问道：“告诉我，为什么你要长生？”

梦藏生一怔，然后仰天大笑起来，阴狠瘆人无比。

“哈哈哈......都这个时候了，你不该想想，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忍着腰间剧痛，在对方放松五指之后，奋力开口：“你绝不是老人，你分明很年轻。”

白怀离只看了一眼，就再度将目光转回梦藏生的面具之上，话语里有着不甘：“你明明是个年轻人，修为却已经突破灵微境，那你一定已经明白，修行的真谛到底是什么，告诉我，我的路，是对是错！？”

就像是丢垃圾一样，将人横甩出去，在地上翻滚数圈之后才停下。

原本整洁的衣物，现在已经变得脏乱不堪，白怀离却毫不在意，心里执念支撑着他，站起了身子。

白怀离深吸一口气，用力咳出一口鲜血，这才舒坦一分。

凌厉剑光一闪而逝，一柄断剑深深插进他身前地面。

“你问问他们，想不想活！”

“为什么？这么多年，看多了生生死死......咳咳......我渐渐明白，人族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摇摇欲坠，目光却有些疯狂。

只是这一句话，梦藏生心里的怒意就已经满盈到了极点，没有意义四字，是对那些前人的莫大侮辱！

捂着喉咙，死死盯着梦藏生，“我要活......我不想死！”

说着说着，白怀离的眼中，居然有了泪光，语气崩溃绝望，像是压抑了许久，却找不到人诉说，好不容易有机会说出心里话，要一次倾泻干净。

“凭什么，我们要死这么多人？这片天地，凭什么待我们如此不公！？所以我要活，天地要我死，我偏偏要活！我要活百年，千年，万年！

修炼者连人都不是了，就应当逆天而行！与这片天地，把它欠我们的，全都夺回来，你说，我这样做不对吗！？”

此刻的白怀离，早已经没有了冷峻的模样，半跪在地，状若疯癫，看着自己被血染红的双手，低声自语。

“自从追求长生之后，我的实力就已经到了启灵之上，很快，很快就能到灵微境了！既然如此，那我就一定是对的，这才是修炼者该走的路！”

听到他所说的话，梦藏生有些怔神，心里杀意变淡了许多，不得不承认，白怀离的话，是对的。

都说仙凡有别，修炼者到最后，追求的不就是羽化飞升，登出天外，打破这片天地的桎梏？

可是现在的人族，修炼者和凡人挤在一起，只能龟缩在这弹丸之地，简直就是苟延残喘。

不管是对普通人也好，还是对修炼者也好，都不公平。

前者的资源被大量占据，后者明明可以拥有漫长寿命，却要因为守护他人，早早就死在那片大山里。

几千年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那些脑海里的画面碎片，说明这片天地间，曾有无上神通的存在，日月星辰，浩荡道气，那个时候一定也有仙人，他们或许早就行了逆天之事。

看看现在的自己，又有哪点像是人。

两人一站一跪，都不再言语，只有火光明灭，那柄断剑，被白怀离的鲜血浸染，映射出暗红剑光，落在了梦藏生略显失落的眼瞳里。

蓦然间，他心里有一股巨大悲哀之感，既有痛惜，也有歉疚，更有被误会的难受，交织在一起，不知从何而来。

下意识捂住心口，梦藏生低头，疑惑不已，因为有一滴水，从面具下方滴落在地面，发出啪嗒的响声。

他取下面具，用手指抹过眼眶，火光之中，有莹莹点点的光亮折射，落入眼中。

这是眼泪，是梦藏生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有眼泪。

在上次看过横山城所有文献，却依旧没有落泪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有泪水的。

于是瞬间明白，那股悲哀，不是自己心有所感，而是这具身体，传达过来的。

只是，为什么？为了白怀离的话吗？

突然之间，原本觉得白怀离的话有道理，现在却不那么认同了，不受控制地开口，语气萧瑟荒凉，如深秋大地，满是落叶枯黄，寒风刮过，深浅乱堆。

“不是这样的。”

某个人低声下气，卑微祈求的模样突然浮现于梦藏生脑海。

人族已有灵微境，便是横山城主，他破境契机，不是为了求个长生，而是要护住人族，万世安康。

那么白怀离的话，就一定不是对的，起码不是全对。

他接着说道：“在你之前，我见过其他的灵微境强者。”

白怀离抬头，浑浊的目光里，眼前黑衣男子，半掩面具，看不真切面容，却能肯定，不是老人。

他听见对方的话，急切问道：“那个人，他是怎么破境的，也是追求长生吗？”

想要站起来，牵扯到腰间的伤口，剧痛之下，向前倒去，最后抓住了剑柄，才稳住身形，堪堪起身。

梦藏生再次戴回面具，摇摇头，“不是长生，而是先死。”

白怀离身形一时如被定住了，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失神道：“怎么可能，我明明...我明明就快破境了，怎么可能，不是长生呢？”

他看向面具的漆黑眼眶处，呢喃道：“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先死，难道我错了吗？”

回想起横山城主所说的破境细节，直到现在，梦藏生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一句话，就可以破境。

如果突破境界这么简单，那人族的灵微境，早就不知凡几了。

如今被人问起，他在心里回想以后，缓缓说道：“那人曾与我讲起，他破境之前，只说了一句话。”

白怀离静候下文。

“愿同先贤以身作石磊长阶，护人族山河无恙行万年。”

所谓“先死”，就是在己身尚存之时，若是身后有人需要守护，便毫不犹豫，以身命为其护道一程。

语毕，灵气罩内，再次安静下来。

插进地面的断剑，剑刃反射出的光芒，开始颤动不已。

不是火光跳动，而是白怀离，握剑的手，微微发抖，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

这么久以来的执念被人打破，心神失守，如同高楼倒塌，轰然作响。

他眼神呆滞，嘴里念念有词。

“我错了？长生先死，长生是假的，根本不能破境？那我的实力为什么又会变强呢，难道是这片天地，在戏耍我......”

心神激荡，体内伤势加重几分，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血雾飘落在地，他看着手里的剑，眼前黑衣男子，不止一次问自己，这把兵器的主人，是不是想活？

“到头来，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白怀离的心，彻底乱了，手中的剑，仿佛滚烫无比，连启灵境都无法承受一般，他撒手后退，脚步凌乱，几乎就要跌倒。

梦藏生突然开口，“其实，你所求的事，也没有错，或许正是通往灵微境的方法之一，只是现在的人族，不可能按照你所想的道路前进。”

白怀离向他看来，“你是说......破境可以有很多种方法？”

梦藏生回道：“人族出了这么多灵微境，难道他们都像你一样，抛弃手足兄弟离开了吗？”

从身体传出哀意之后，他心底的杀意，就被渐渐消弥，比起之前要平静了许多。

虽然不明白，这具肉身为什么擅自改变心意，但是有一件事是能够确认的，那就是“他”所作所做的事，都是为了自己好，也就不多纠结了。

只是他心里杀意虽消，但怒意仍留：“说人族这么多年所做之事没有意义，你也有这个资格？不是无数的人‘先死’，你以为你现在能活？

说什么看多了生生死死，搞得像是参透了一样，那我说要去杀白怀浪的时候，你拦个什么？等你求得长生，千百年后再回来，他早就是一抷黄土，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你这么在乎弟弟，可曾想过，那些被影虎、褐头鼠杀死的远猎人，也有人在乎他们！？”

梦藏生是后来才想起一事，这个世界的人族，没有战争这种东西，也就是说，没有人手上染过人血。

此时的白怀离，虽然没有亲手杀死任何一人，但是已经有数人，被他驱使的山潮猛兽杀死，在梦藏生心里，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了。

他向前一步，怒喝道：“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自从白怀离下定决心要追求长生之后，就性情大变，从以前的与人为善，变成了冷冰冰的模样。

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灭情绝性，不被这些凡俗的事所影响。

唯一的例外，就是白怀浪，这是他最后的亲人了，难以割舍。

他的这种改变，落在其他人眼里，虽然不解，但是多年的同生共死，早已经对其信任无比，也能很快接受，无非就是将亲近，变作了恭敬，反正对人族来说，始终是好事。

但是他们一定没有想到，就是这份信任，害得数人丢了性命。

白怀离找回了一点理智，想着以前的那些前辈们，哪怕是灵微境，也依旧为了人族奔波劳累，无怨无悔，这不是早就说明，他们从未像自己一样想过。

再看着脚下带血的断剑，那些死去兄弟的脸庞突然间全都涌入脑海。

故意封禁情感许久之后，面对这如海啸般的情绪反扑，他整个人瞬间被悔恨所笼罩，双手抱头，嚎啕大哭起来。

“不！我错了！啊！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在哭声之中，还有着不停道歉的话语，以及一些名字。

那些都是这几个月以来，死在影虎口中，和鼠群口中的远猎人。

他又一次跪在地面，颤抖着拾起断剑，就像无法负担起它的重量，尝试数次之后，才终于握在手中。

泪水不停滴落在上面，那些鲜红的血迹，被一点点冲刷掉，再次绽放出寒光。

被模糊的视线中，白怀离逐渐透过刃面，看清了自己的面容，昏暗火光下，好狰狞丑陋的一张脸。

他觉得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自己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居然铸成如此大错！

用力抱住断剑，头狠狠撞在地面，一次又一次，鲜血直流也没有停下。

嚎哭声和沉闷撞声，在这方灵气罩中响个不停，梦藏生就静静看着。

心里想着，这或许只是一个缩影，恰好被自己撞见。

人族这么多年，一定还有其他人，也想过长生的事，破境灵微，几乎没有什么动静，悄无声息，那么有人或许早已经做到，并且潜藏于这片天地间。

不一定在人族之内，也会在落日森林中。

等以后看遍了人族，还是要再回山里一趟才行。

他突然向前几步，一脚踢在白怀离的手上，断剑应声飞出去，并未坠地，被一股青色灵气牵引，半路便返回，然后消失不见。

白怀离也被这一脚踢得向后倒去，那张脸上血泪混杂，污秽不堪，比戴着面具的梦藏生，更像一只恶鬼。

他翻身侧躺，不敢直视身前这个黑衣男子，一边哭一边怒吼：“让我死！让我死吧！我求你！我求你了......”

在意识到自己酿成大错之后，他觉得再无颜返回囚珠城，就想自我了断，但是被梦藏生察觉，轻易阻拦下来。

看着地上如烂泥一般的人，梦藏生怒意更甚，你们这些人，就知道修为境界，白活几十年了，心智却是稀烂！

如果不是这样，今日的局面，怎么会到这种地步？既然如此，我偏偏不让你顺心如意！

他再次抬脚，踢在白怀离腹间，后者立刻在地面上翻滚出去，直到撞在灵气罩上才停下，捂住被踹的地方，满脸痛苦。

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所做的事，心绪流露表现出来的，还是刚才这一脚，太过伤人，又或者两者都有。

他咬牙，绝望悲戚中吐出几个字：“杀......了......我！”

苍老的冷笑声响起：“你想死，我就成全你，到时候我会找个好地方，给白家兄弟两人立个碑，再写下两人生平壮举，供后人瞻仰。”

听懂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后，白怀离扭头，横躺在地，泪水不停从一只眼睛流入另一只，汇聚在一起，才落在地面。

看着那个模糊身影，卑微祈求道：“不要动我弟弟，他什么都不知道，就用我的命...来偿还吧！”

梦藏生慢慢踱步向前，所说的话语，依旧让人心寒：“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不用死了，那几个被你害死的人呢？他们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想长生，死了这么多人，你想死，一条命，抵得过来吗？我看不够。”

停步之时，白怀离伸手，再次抓住了眼前之人的脚踝，虽然知道没有用，但还是不肯放手。

他带着哭腔说道：“你这个魔鬼，如果你是为了索命来的，就杀我一人，断臂也好，断腿也好，只要你满意，都随你，唯独一件事，放过我弟弟。”

现在他一想到，之后弟弟会惨死，就会痛如心绞，而造成这一切的，却是他自己。

另一只手也朝着对方脚腕抓了过去，是他手指几乎断裂的那只手，此刻手上的疼痛，连心里的万分之一都赶不上，一起发力，死死扣住。

抬起头，眼底带着恨意，怒吼：“就在这里杀了我！”

那份恨意，并不是针对别人，而是针对他自己的。

梦藏生低头与他对视，鬼面下的脸色冷得可怕，他其实做不到杀人一事，哪怕一开始是带着杀意而来，也办不到。

在身体传出哀戚之后，就更办不到了，而且杀了白怀离，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囚珠城的居民们，没有明白真相之前，会沉浸悲伤之中，白怀浪也可能会一蹶不振，那城内的实力，一瞬间就会大打折扣，若是山潮来袭，怎么办？

但是真相就真的能轻易公开吗？一直保护自己的人，才是真正害死亲人的凶手，这让普通人如何面对，只怕也是崩溃绝望吧，那对于人心来说，何尝不是一场更凶猛的山潮？

梦藏生冷冷开口：“你想一死，求个解脱，我就偏要让你活着，让你日日受尽内心煎熬，让你看见那些死者的亲人，就要悔恨不已。

你也别想着借虫兽之手偿命，若是日后我返回此地，察觉到任何端倪，就先将你所做的事公之于众，让白怀浪知道他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到时候他会变得如何，你猜猜看？

等到他因为你遭受万人唾弃，我再杀了他，让你们白家兄弟，哪怕是死，有一个算一个，能记住你们的人，都恨不得将口水吐在你们脸上！”

句句话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趴在地上的白怀离，双手无力松开，眼中再无神采，“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不，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魔鬼......”

灵气护罩如泡沫般消散，四周的火光也渐渐熄灭，梦藏生就倒退行走，隐入黑暗之中，消失在白怀离的视线中。

“记好了，我的话，说到做到。”

在洞穴之内陷入一片黑暗之前，这是白怀离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不知道在地上呆了多久，他翻身仰面朝天，绝望的笑声以及哭声，不停回荡在这个地穴中。

顺着通道传到外面，被风带去森林之间，就像是孤魂野鬼，飘荡来回。

被这些话带进去之后，梦藏生开始思索，到底对不对。

细想之后，没有办法不认同，看向对方的眼神，也微微变了。

“人族根本不可能破山潮！凭什么修炼者，要护住那些凡人？这样做根本没有意义，护不住的，都是拖累而已，迟早都要死的。”

白怀离话语越来越急促，脸色也变得狰狞起来。

从白怀离进入洞穴之后，已经挨了黑衣男子的一掌一脚，外加古怪气势压迫，哪怕他是启灵境强者，现在也受伤不轻。

“你自己就是灵微境的修炼者，难道察觉不到，我们这些人，早就不是人了！寿命、体魄，扪心自问，哪一点和那些凡人一样！？

你看他们多脆弱啊，不止他们，我们又何尝不是，一次山潮，死个成百上千，这种事少了吗？我不过活了四十年，就能看见这么多惨痛离别，七千多年，我连想都不敢想，到底死了多少人，不能堆成一座山吗？不能填满一片湖吗？

人族大地，早就是一片乱葬岗了！”

白怀离眼神狂热，双手不断前攀，本来是被人掐在半空，现在却像是反过来，抓住对方，不让身前的人逃跑一样。

面具之下，梦藏生眉头微蹙，看见对方神态，一股厌恶从心里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