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看着看着，就有点想家了，小时候就曾经躺在夜色下的桥面上，看着头顶繁星银河，明暗闪烁，壮丽秀美，但现在就两眼一抹黑，真是不适应。

想要立刻去平关城看月亮，就算是个假的，也好过这边。

至于被他留在洞穴里的某个人，根本不想再管，反正有御兽的能力，死不了的。

就是那哭笑声，听得人心里不舒服，想再上去给两巴掌。

都是从棚顶缝隙，以及城兽的间隙中偷溜出来的。

越想越烦，梦藏生索性就横躺在树枝上，看着除了黑色，再也没有任何东西的天空，想要以此放空心思。

我阻止了我？

那一句“不是这样的”，也并不完全是他本意，有一部分是被身体自己控制发出的。

下面这一群远猎人，要不了几天，就能回到囚珠城，自己却没有一个真正能回去的地方。

一定是因为白怀离的话，才会有这种异样，就是不知道，是哪一句引起的。

那王八蛋可是一个杀人犯啊，夺走无辜人命，就算有再大的理由，也不该被原谅才对。

都说什么此心安处是吾乡，但是眼下这副情景，怎么心安嘛......

明明已经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却比处理事情之前更让人不爽了，要是还在原来的世界，哪会有这么多烦心事。

忍不住自己骂自己，瞎搞什么破图！穿你个鼻血的越！

除了萧瑟之外，还有浓浓的委屈之感，就一件坏事发生之后，明明与之无关，却被最亲近又不知真相的人指责一样。

看到他的第一面，所有远猎人都大惊失色。

昨夜可谓是这么多年以来，进山最平静的一个夜晚，应该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才对，那白怀离队长为什么会受伤？

他低着头，一步步向着营地方向走来，一言不发，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

眼睛被血污凝结的额发遮挡，看不清楚神情，在某一处突然停下，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身前雾气被驱散，一块石碑安静矗立，他就站在那里，沉默看着被露水打湿的墓碑。

每隔几个呼吸，就会有一滴水划动向下，撞入其他凝结的水团，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最后浸湿泥土。

在众人担忧的目光里，白怀离拧开长枪，轰然跪地，用塑晶枪头开始在无字碑上刻字。

细碎的落石声，打破了森林静谧的清晨，就像昨夜，某人的哭笑声，浅浅回荡。

当他停下手上动作，起身逆着光，走入营地之后，众人才惊讶发现，石碑上刻下的，不是那三个远猎人的名字。

“白怀离”

看清这个名字的王陵，正欲开口询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满身污泥，面带血色的男子就开口说道：“回城吧。”

如果说之前的语气是冰冷，那么这一次，给人的感觉，是死寂，仿佛站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具行尸走肉。

不过片刻之后，白怀离再度开口：“忙了这么久，早点回...就好了。”

话语里有了生气，也不再这么生硬。

唯一能察觉到那股自嘲意味的王陵，开口道：“只要回了便好。”

白怀离摇摇头，放下手中长枪，开始收回兽皮棚顶。

一个说的是早点回首，一个劝的是生死如常。

除了他自己，只有一个不在此处的人，能听懂这短短的两句对话。

回过神来的远猎人们，也一起收整各种物资，驾驭城兽，开始囚珠城行进。

等到白怀离换了一套干净衣物后，那种古怪氛围才消失。

回程路上，很是轻松，不再有影虎偷袭，就不必时时刻刻心神紧绷，于是有人便按捺不住，想要与人闲聊。

队伍最末尾的石贵盘，当然不会擅离职守，不过他不去找别人，却可以让别人来找他。

送了个口信给苏云川，让她到后面来聊聊。

从看见白怀离的模样之后，苏云川就明白，一定是师傅出手了，那么这一次的婚事，应该就此了结，不会再有后患才是，所以心情很好。

听见前辈找自己，大概也能猜到是为了什么，和兄长说了一句后，就沿着城兽队伍向后。

一路上的远猎人们，都纷纷向她投以笑意，她也就笑着点头。

等来到了地方，石贵盘打趣道：“哟，苏丫头现在这声望，不得了，都快赶上我了。”

苏云川赧颜道：“前辈别取笑我了，不知道让我来，是有什么事？”

石贵盘从怀里掏出一壶食翠酒，打开盖子，轻轻摇晃，咕咚水声回响其中，一股醇香四溢，周围的人光是闻了，就能感觉提神醒脑。

虽然苏云川不爱喝酒，但是远猎人，迫于无奈之下，喝酒却是必做的事，所以也算品尝过不少上好的食翠酒。

眼前这一壶，不管是在谈河城，还是进山前的几夜，所喝的酒都没有任何一次能赶得上。

她不解问道：“前辈这是？”

石贵盘低声笑道：“老实说了吧，我想用这壶酒，换老沈帮我炼制两把刀，哎，苏丫头你先别急着否认，我可是有凭证的。

之前我去过炼师营，看见这蛇鳞的时候，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但是一眼就觉得不错，所以让赵兴那臭小子再帮我炼制两柄短刀，结果他告诉我，能炼是能炼，就是炼不好，还说现在的人族，除非找二长老，不然就别想完美炼制。

你看啊，老沈不可能是二长老吧，那你的白蛇剑，是出自谁的手笔呢？我老石性子是直了点，不过可不傻嘞，怎么样，下一次他来囚珠，你帮我说说？”

他嘴里的赵兴，就是囚珠城炼师，和宇文灷同一时期，离开中庭赶赴边境，替换掉了原来城中受伤的炼师。

虽说能力赶不上宇文灷和王炀等人，但是也算出众，所以他的话，在石贵盘看来，起码有八成以上是可信的。

听着眼前之人头头是道的分析，苏云川哭笑不得。

“前辈，其实这件事你不用找人帮忙的，只要亲自对我师傅说一声就行了。”

石贵盘有些诧异：“真的？我看赵兴炼器，可费劲儿了，一把好一些的兵器，起码要花个两三天，你这把白蛇剑品质极好，那不是要花更久的时间？如此麻烦他，不太好吧。”

苏云川一时间面色古怪，半晌之后才小声说道：“其实，这柄白蛇剑，师傅从城主府去了炼师营，一个来回的时间，就已经做好了，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是怎么炼制的，但是我确定，不是提前备好的。”

石贵盘疑惑：“就这么确定？”

苏云川点头，突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因为白蛇剑，不止一把，我这柄是最后炼制的，就在剑尾蛇嘴下方，有我的名字。”

这是她缠着梦藏生炼制的，所以是唯一一把带名字的，之前不想将剑交给王陵，有一层意思，也是因为其意义特殊。

接过白蛇剑后，石贵盘果然看见了“苏云川”三个凸起小字。

如果是阴刻手笔，还可以说是后面加的，但眼下是阳刻，那就毋庸置疑了。

他一拍大腿，兴奋说道：“这可太好了，等老沈再来，好菜我不敢说，好酒绝对管够！”

其实苏云川很想说，前辈，你这么多天以来，就没发现我师傅从来不喝食翠吗？你那些好酒，估计对我师傅，一点用都没有。

但是看见对方脸上的喜悦之情，又觉得不要泼冷水比较好。

最后石贵盘强行将那壶酒塞在了苏云川手里，人情是人情，不是占别人便宜的理由，这种事，他还做不出来。

隔得极远处，梦藏生看完两人的神态动作，也猜到了所谈的是什么事，无奈摇头，三徒弟啊，我也没说让你帮我扬名立万啊。

还好现在叫沈藏梦，不然还真就搞得人尽皆知了。

隐匿气息，继续在树影之中穿行，不发出一点声响。

返程花了三日，越到后面，几乎所有人的心境都是越加放松，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这几日王陵一直在留意白怀离，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变了，就从受伤归来之后。

落日森林中的事，没有几件是私事，白怀离不可能一直不说。

所以第一夜便说明了缘由，是破境失败，气血攻心所致。

当时并不是深夜，所以全队的人都醒着，听见了他说的话，震惊无比。

破境！还能是破什么境，当然是灵微境！

直到现在，横山城主破境之事，还是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并未传到囚珠城。

所以在他们看来，一旦白怀离破境，就是人族百年之后又一次到达那个境界，这可是天大的事！

虽然最后失败了，让人惋惜，可就凭能找到那条道路，就能让所有人为之敬佩。

当白怀离环视，看清众人脸上的神情之后，表面不动声色，心脏却像被人缓缓拧动一般，痛得几乎要窒息。

强挤出一个笑容，就是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开口说道：“无妨，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

明明是他想宽慰别人，最后却是远猎人们纷纷开口，说些鼓励的话语。

“当然了，队长你好歹能找到方法破境，哪像我们，连破凡都不成。”

“要是队长你真的破境了，那不得被中庭召回去，每天和长老们探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估计就再也见不上面了，这可不好。”

“嘿，你这浑话，怎么还说得破境是坏事一样。”

“哈哈哈，这不是舍不得队长离开嘛！”

......

听得越多，想到自己犯下的错，白怀离就越是能明白，黑衣男子那句“日日内心煎熬”，到底是指什么。

他不动声色握紧双拳，开口说道：“好了，休息吧，我来守夜，明日加快速度返程。”

一群人嘻嘻哈哈，听从他的话，就地裹着兽皮躺下了，想着今夜能不能像昨夜，又是万事皆安，那样的话，才是真的安逸嘞。

还有就是，今日的白队长，好像又变回了以前那个白队长，不再那么冷冰冰了，这就更好了。

他们安心睡下后，白怀离就盯着火堆，怔怔出神一夜。

等到第二天启程之时，所有人都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又是安心的一晚。

第一夜是因为梦藏生的灵压，第二夜，则是白怀离用了御兽的能力，将周遭虫兽都驱散了。

这个能力不是没有极限的，他只知道一件事，越是控制越多虫兽，越强的虫兽，消耗的灵气就会成倍增长。

所以前一晚，除了一夜未眠之外，白怀离饮酒不停，到了白日，面色有些疲惫。

可是接下来两天，他还是坚持自己守夜，不让他人代劳，所以王陵愈发觉得，所谓破境失败一事，没有那么简单。

不过路途中再追问，有些不解人意了，所以一直忍着，只等回城再说。

囚珠城的居民，也像横山城的一样，夹道欢迎回归猎人。

也不是每一次，远猎人都要花费半个月才会返回，也有可能提前或者推后。

不论是捕获充足，还是遭遇意外，都会改变时间。

看着那支穿过门洞进来的队伍，城兽身侧，全都挂得满满当当的，喜悦之情瞬间爆发，欢呼起来。

远猎人们也很高兴，纷纷和居民们高声交谈。

关于山级巨兽磨角牛，外加那头影虎被斩杀的事，迅速在城中传开。

一个名字，也伴随着这些事一同被人熟知。

“那个眼生的姑娘，就是斩杀影虎的苏云川啊，真是厉害啊。”

“我听说苏姑娘，这是第一次进山啊！了不得啊！”

“这我可知道，苏姑娘是苏云涛，涛哥的妹妹，也是从谈河城来的，你们知道她什么修为吗？”

“什么修为？”

“破凡境？”

众人都以为，能斩杀影虎，那修为实力一定很强，但是问出这个问题的人，笑着摇头，故作神秘说道：“错了错了，再猜。”

“难不成已经启灵了，可是我看她不过才二十岁吧，真有这么厉害？都快赶上那横山城主了！”

那人又是摇头，这才慢悠悠的说道：“我告诉你们，苏云川，是凡境！”

周围几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怎么可能！那影虎，可是连破凡境都不能轻易伤到的！”

“害我骗你干嘛，要是不信，你可以去求证嘛。”

有人啧啧称奇，“苏家兄妹，真是厉害啊，说不定就是下一个白家兄弟，哈哈，咱囚珠城，日后估计不愁吃穿了，再有山潮来，估计也不用这么担惊受怕了！”

说出这话的人，被身边好友一拳打在肩上，吃痛惊呼。

“哎呦，你干嘛！？”

“再敢乱说话，以后你别和我们一起喝酒！”

那人也察觉自己失言，赶紧道歉：“我这破嘴，什么山潮，以后都不会有山潮才对，我的错我的错，今夜的酒钱，我出了！”

“这还差不多！”

......

就在居民们聊得热火朝天之时，物资的轻点以及分整已经完成，开始向着城内各处送去。

几名破凡境远猎人，就站在一起，王陵问道：“老石，你去城主府还是我去？我们中总要有一人去炼师营，向赵兴炼师讲述白蛇剑一事的。”

石贵盘嘿嘿一笑，“得，这一次我去城主府吧。”

王陵一挑眉头，往日里最不喜书面文字一事的老石，居然主动接下汇报的活，真是罕见。

与他并肩的石贵盘也不开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反正自己以后必定有蛇鳞制成的兵器，不急于一时片刻。

之后王陵收敛神色，沉声说道：“那关于几位远猎人兄弟的事，就交给老苏去办吧。”

说的是这次死在山里的兄弟，按照规矩，如果是本城人氏，就需要破凡境之上，主事的人去告知其亲人。

以前白怀离带队，很少会有人身死，再加上他后来深居简出，这种事情出了，也是交给其他人去做，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声望，并不会有人说他冷血。

如今王陵和石贵盘各有要事，那么此事就只能落到苏云涛身上。

就在后者点头，想要应下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白怀离突然开口：“这一次，我去吧。”

几人都微微诧异，他却已经迈步离开，背影不再那么挺拔。

尽管周围热闹非凡，独自行于人群中的他，却像一片孤舟。

长夜漫漫，终有尽时。

等到第二天清晨，阳光穿透树林，落在营地顶棚之上，一个人影，拖着长枪，从雾气弥漫的森林中走出。

再次控制不住胡思乱想的梦藏生，一巴掌甩在脸上。

“还想还想，一天天的，活得这么累干嘛！有人给你发工资还是怎么样！？”

离开洞穴之后，梦藏生找回了营地，端坐在树枝上，安静看着下面稀疏的光点。

暗骂一句之后，就闭口不言了。

从暗中跟随队伍进山以来，第二次大规模释放灵压，笼罩方圆几里，驱散所有虫兽。

毕竟自己的三徒弟还在下面，总不好让她的美梦被打扰，至于老王他们一群人，就当是沾沾光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差点就要下死手，废了白怀离，但是却被阻止了。

抬起一只手，梦藏生眼里有不解，凝视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