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猎人们的神色，却没有多兴奋。

王陵开口说道：“这几日的事，疑点重重，既然物资已经足够，我觉得还是早日返回比较好。”

就在围城之外十几丈，一个木盒，和两个安静躺睡的人，一起被放入深坑之中。

泥土被填平，只竖起了一块无字石碑，在落日森林之中，起坟毫无意义。

看着眼前的散乱白骨，与他同行的几人，强忍悲痛的心情，一一捡起，擦拭干净之后，小心放入木盒之内。

围坐在火堆周围，身后便是满满当当的物资，肉食、灵核还有药材兽甲，几乎让人无处下脚。

破山潮，回故人。

围在一旁的人们，眼神黯淡，要多少年以后，才能做到。

石贵盘点头称是：“先是影虎趁着我们围攻磨角牛偷袭，再是褐头鼠群设伏，影虎又来偷袭，就像这两种畜生说好的一样，真是邪门。”

他率先转身离开，众人跟上，然后头也不回，抛出一壶酒，撞在石碑之上，砰然碎裂，酒水流淌，缓缓渗入地下。

入夜之时，酒水已干，如人饮尽。

他话锋一转，突然扭头看向苏云川：“说来也怪，怎么这影虎两次都冲着苏丫头来呢，难道是第一次吃了亏，想来报仇？那也应该找老苏才是啊，嘿，苏丫头深藏不露啊，直接把它给宰了，真是爽快！”

说完之后，看了一眼对方胳膊上的缠布，关切问道：“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苏云川摇头，“已无大碍，前辈不用称赞我，或许是那头影虎并未伤愈，这才让我成功将其斩杀。”

白怀离冷然开口：“回了。”

石贵盘一看，就知道心里猜测，八九不离十了，立马要接着追问。

担心兄长会透露出什么，苏云川就接过话头，“前辈，此时不是谈论此事的时候吧。”

王陵说道：“正是，老石，我们还是先说回程之事吧。”

白怀离突然说道：“明日启程，回囚珠。”

说完他便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准备离开营地。

要知道，现在外面可是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夜幕里，不知道有什么奇怪的虫兽，万一连启灵境都能伤到怎么办！

觉得他的举动太过危险，王陵便出言阻止：“白队长，夜已深了，不能外出。”

白怀离没有回头，背对着他们说道：“守墓一夜。”

营地之内，再无人阻拦他离去，棚顶出口开启又闭合，那一瞬间，外面的景色，就只有无尽墨色，白怀离就这样一步步走入其中。

石贵盘叹息一声：“唉，以往白队长带人进山，最多就是有人受伤，这一次却损失了好几个兄弟，他心里难受，也情有可原。”

王陵虽然觉得不妥，但并未再言语，就是脸色有些凝重。

石贵盘开口劝道：“老王你别这副模样，怪吓人的。”

苏家兄妹也是齐声劝说。

“老王，之前我看见小川差点被影虎袭杀，也是心痛得紧，那白队长一定更难受了，就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前辈，虽然我是第一次进山，但是平关城狼蛇一战，我也曾见过一人，因为自己妹妹去世了，就心生死意，那种悲伤，我至今只要想起，心头就会难受，所以我觉得白队长现在或许就是最难受的人，反正明日就要返回，今夜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就随他去吧。”

几人轮流开口之后，王陵无奈摇头，“可以了，我又不是不通人情。”

他看了看其他人，开口说道：“后半夜，由我和老石老苏一起守夜，你们都安心歇息便可。”

如今他已经是启灵，一旦再发生什么意外，就可以最短时间内接应白怀离，保险起见，最好是所有强者一起。

石贵盘递过酒壶，微笑道：“行，今晚我们几个就一起守夜。”

他突然咂舌，“啧啧，要是这个时候，老沈给我们来点烧烤什么的，那就真不错了。”

众人哑口无言，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真要搞起来那个什么烧烤，估计都要被虫兽给围攻了。

王陵和苏云涛都笑了起来，场间气氛缓和了不少。

苏云川掩嘴偷笑，就和一群兄弟姐妹们一样，往身上盖了一层兽皮，靠在苏云涛的身上闭眼睡下了。

在入梦之前，想着某人现在，一定就护在周围，就更安心几分。

火堆偶尔噼啪轻响，营地之内都是平稳的呼吸声，看了一眼白怀离离去的方向后，王陵便闭眼调息。

夜幕之中，一只巨型褐头鼠，驮着一个人影前行。

鼠类天生擅长以气味寻踪，所以根本无需借助任何光亮，在黑暗中也能来去自如，所以只是短短片刻，便带着白怀离到了白日那个洞穴之外。

进入其中数丈之后，他就燃起火把，火光只能照亮身前身后不远的通道。

紧了紧手中长枪，神色戒备，慢慢向前，除了脚步声之外，再没有其它动静。

离着最深处只剩数丈远，白怀离目光微凝，因为前面有光亮。

稍稍停顿，想起之前那句话，心绪不宁，深呼吸几次，平复之后，就不再犹豫，大步走入其中。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四周的几个火球，无依无靠，凭空悬浮。

白怀离心里一惊，下一刻，居然有着欣喜神色。

洞穴正中间，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影，手上拿着一柄断剑，低着头，透过狰狞鬼面具，凝望其上。

哪怕是白怀离的脚步声作响，依旧一动不动，仿佛是冰冷的磐石。

沉默许久之后，白怀离率先开口：“你是何人？”

那人没有回答，轻轻抛动手中断剑，向着白怀离直去。

他下意识想要挡下，却发现这剑柄，到了身前几尺外，就如同四周的火球一般，悬在空中静止不动。

运转秘法，眼里所见，有灵气光华氤氲其上，后面还有一线游丝，联结在剑柄与黑衣人影手上。

倏然之间，剑柄巡游而走，沿着洞璧画圆，如同泼落青色水墨，连绵成为一个巨大的罩子，将一切事物笼罩其中。

断剑再次悬于白怀离身前，苍老且空洞的话语回荡开来。

“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因这神异情景而怔神的白怀离，听见这句话之后，再细看之后，才发现这柄剑，就是那一个化为白骨的远猎人所用的兵刃。

虽然眼前之人的话语，不带任何感情，但是就凭此问，白怀离就能断定，来者不善。

一直在心里思索，要如何回答。

见他不说话，梦藏生冷笑出声：“认出来了？这就是与你出生入死的兄弟，最后留下的遗物。”

轻轻招手，剑柄倒飞回手中，光华一闪，消失无踪。

心弦紧绷的白怀离，看见这一幕后，双眼微瞪。

梦藏生再次开口，一语道破他的最大依仗。

“告诉我，你为什么能够操控虫兽？”

从一开始，梦藏生就觉得，世上没有如此之多的巧合。

自从苏云川因婚事走过一趟囚珠城之后，影虎便出现了，然后就是苏云涛重伤。

在开春之后，又是两名破凡远猎人重伤，逼得苏云涛需要连续进山。而那个时候，影虎只剩一头。

成双出现之时，也是靠偷袭，才能伤到破凡境修炼者，那么单独一头，怎么能做到一次伤到两人呢？

直到这次暗中跟随队伍进山，那头影虎数次绕行至苏云川所在之处，外加褐头鼠群设伏，先后两次调虎离山，一次是将白怀离、王陵和石贵盘引去洞穴，另一次是将苏云涛引到无法救援苏云川的位置，梦藏生才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白怀离暗中操控的。

在磨角牛被他用灵压制服之前，白怀离曾经被其顶撞得偏离路线，好巧不巧，正好向着苏云川所在的树木撞去，又是好巧不巧，影虎简直是在一个绝佳时机偷袭。

想到此处，梦藏生冷笑，真是好算计。

听见自己的依仗被人发现后，白怀离眼中闪过一丝异光，冷淡开口：“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梦藏生嗤笑：“为什么你会对那个叫苏云川的丫头如此执着，我不是听说，你弟弟白怀浪，想要娶其为妻吗？可笑的是，人家明明一开始就回绝了，你弟弟还是纠缠不休，我看此事，是你的手笔吧。”

白怀离眉头微皱，再次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在他看来，能够独自进入落日森林，就已经是不可思议之事，再加上对人族内发生的事情也了如指掌，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心里开始回想，往日见过的那些老人，谁最有可能是眼前之人。

梦藏生双眼微眯，本就是带着怒意而来，心里更加不耐烦几分。

现在是我问你话，你就乖乖回答，还敢反问，真的这么急着上路？

心神解禁，释放出些许灵压。

原本神色冷淡的白怀离，突然间喘起粗气，长枪拄地，就像身上背负了重压一般。

梦藏生踱步，走到他的身前，警告开口：“我是谁？如果你不想死，不想你弟弟一起死，那就乖乖回答我的问题。”

突然抬手，一掌扇过去，落在白怀离脸上，打得他倒飞出去，重重撞在灵气璧上，摔落在地。

趴在地上抬头，原本冷峻的脸庞，已经红肿，嘴角还带着血。

梦藏生蹲下身子，脸上唯一能见的，就是一双眼睛，带着杀意。

他语气冰冷问道：“告诉我，你对苏云川图谋不轨，是因为什么？”

哪怕是他有意放轻手上力道，但是之前灵压，再加上这一掌，白怀离已经受伤不轻。

白怀离挣扎坐起，索性往后靠在灵气璧上，用手擦掉嘴角的血，除了惧色外，眼里更多的是惊喜，与梦藏生对视。

他开口说道：“体质，苏云川体质特殊。”

梦藏生疑惑道：“什么体质？需要你三番五次设计，逼迫她来到囚珠，又让影虎去抓走她。”

白怀离并未接话，虽然他承认了自己确实对苏云川有意图，但是却没有说过，自己能够驭驶虫兽，自然不会轻易踩入对方话语里的陷阱。

见他再次沉默，梦藏生心念一动，又是灵压弥漫，比起先前要强上数分。

而且这一次不是短短几个呼吸，是一直不间断释放。

不顾地上之人露出痛苦神色，梦藏生站起身子，缓缓说道：“你以为我之前说的，让你看见白怀浪人头挂在城墙之上，只是一句玩笑？”

这话说得冷淡，但是内容却让白怀离惊怒瞪大双眼，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身上那股本就让人喘不过气的威压，蓦然间增大数倍。

他捂住了胸口，闷哼一声，喉间微甜，已经受了内伤。

梦藏生居高临下，看着他这副狼狈模样，接着说道：“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可以，我先行一步，在囚珠城给你备份大礼。”

灵气罩璧出现一个缺口，就在白怀离身旁。

梦藏生双手负后，不紧不慢走了过去。

就在他即将穿过护罩之时，脚腕突然被一只手死死抓住。

他虽然感受不到，但是却一直在注意对方的行为，于是就停步，低头故作诧异看着脚下之人。

“嗯？你不是不愿意说吗，此时又为何拦住我，是回心转意了，那你说吧，我且听听看。”

话虽如此，但是灵压并未撤去，白怀离伏在地上，光是用手抓住他的脚，就已经用尽了全力，根本无法开口言语。

“看来你还是不愿意说，既然如此，何必浪费彼此时间。”

梦藏生继续向前，将人拖行于地面，衣物摩擦的声音，不绝于耳。

“住......手......求......你......”

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之后，白怀离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梦藏生应声而停，撤去灵压，将灵气罩复原，脚上用力，直接震开了白怀离的手，本来就像是铁钩一样的五指，几乎就要断裂，启灵境坚不可摧的体魄，在他眼里，脆弱如纸。

还有就是，他不喜欢白怀离眼神里的惊喜，这一切都是故意为之。

骤然轻松，白怀离翻身，躺在地上，看着如同鬼神的黑衣男子，大口喘息。

良久之后，梦藏生才问道：“为什么你能操控虫兽，又为什么要抓苏云川？”

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以及最不能容忍的事。

白怀离终于开口，嗓音嘶哑无比，“要我说也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不能动我弟弟。”

他死死盯住了梦藏生，而梦藏生也低头与他对视。

几个呼吸后，梦藏生不屑开口：“就凭你这副模样，也配和我谈条件，真是可笑，先回答我一句，你所做的事，白怀浪是否知晓。”

白怀离摇头：“他并不知道。”

想起那个满身正气的人，梦藏生心里也觉得，白怀离所说的话是真的，就点头道：“我可以答应你不动他，前提是，你的回答能让我满意，现在开始，你弟弟的命，就掌握在你手上，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所做的这一切。”

听到对方作出承诺后，白怀离先是沉默了一小会，这才开口解释：“操控虫兽，启灵之后便自然而然做到了，抓苏云川，是因为，她给我的感受，不似凡人，有一股道运，萦绕在她周身。”

梦藏生再问：“所以呢？”

白怀离虚弱回道：“有苏云川在，破境灵微有望。”

他将目光投向黑衣男子，本以为对方听见这话之后，会有所触动，但是却发现，站立之人毫无表示。

他想到对方修为高绝，或许早就是灵微境了，自然不用考虑此事。

梦藏生喃喃道：“所以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破境，包括招来影虎，害死这么多的远猎人，和几次设计重伤破凡境修炼者。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御兽能力，还可以作用于他人身上，那一日卢睿琦，正是因为你，才会变得这么乖张跋扈。”

前面几句话，白怀离还能沉着对待，但是后面的卢睿琦一事，让他无比诧异，眼前这人，当时一定在场！不然为何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看着黑衣鬼面男子，他越发觉得深不可测。

梦藏生又问：“为什么你能如此笃定，有苏云川在，就能破境灵微。”

白怀离重重咳嗽几声，这才开口说道：“因为我已经找到了破境之路，并且直觉告诉我，一定是对的！”

语气虚弱，却又有力，无比坚信。

梦藏生想到横山城主破境之事，现在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缘由，眼下又有机会探究一番，觉得不能错过，就问道：“什么道路？”

如果问出来的答案，确实可行，那么就能为人族再添一条通向天下太平，人人无忧的道路，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他心里，现在很期待，这个心机深沉的男人，到底想到了什么。

白怀离的话语突然带上了一分激动，“长生！修炼者，追求的应该是长生！”

在他说出这话之后，再次看向身边站立的人，敏锐捕捉到对方好像有一丝异样，就继续讲述道：“自我领悟修炼者存在的真谛之后，我就能感受到体内的诸多变化，灵气比之前更多，还能蓄积于一处，看这方天地，也变得更加清晰，这些不就正好印证我心里所想吗！所以长生之路，绝对没错！”

此时的白怀离，面色依旧冷峻，一双眼睛深处，却有执拗之意。

听到他的话之后，梦藏生心里，期待被怒意取而代之，渐渐奔涌而出，在看清他的神情之后，更是怒不可遏。

“砰！”

原本躺在地上的白怀离，被重重一脚踢在腰腹，横飞出去砸在灵气璧上。

还不等他落下，一道人影瞬息之间逼近，用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按在半空。

无论是响声，还是暴起的狂风，都被灵气罩隔绝，丝毫没有传出去。

周围的火球，被吹得摇晃不停，映照得黑衣人脸上的鬼面，明生暗灭交杂。

被钳住的白怀离，双手抓住对方的胳膊，脸色涨红，双目充血，眼中所见，眼前之人真的就是猩红鬼神一般。

梦藏生的另一只手，闪过青光，随即握住一柄断剑，钉在了白怀离耳侧的灵气璧上。

不过是一柄精钢剑，连穿透其中都做不到。

开口之时，语气里满是怒恨。

“这把剑的主人，因为你的长生，今天已经死了！他的尸骨，就埋在不远处！凭什么你能活，他却要死！你说啊！”

手上不断用力，几乎要捏碎对方的喉咙，最后还是微微松开了手。

白怀离胸膛剧烈起伏，惊骇又疑惑，看着对方握住剑柄的手。

这绝不是一个苍老之人该有的手！

被这样盘问以后，天生藏不住话的苏云涛，只能挠挠头，嘿嘿笑着，一言不发。

只要不开口，就不会说错话。

苏云涛小声嘀咕道：“我反正不希望是小川干了这事，多危险啊，当时我都快吓死了。”

现在回想起两次影虎的偷袭，他都恨不得虎口之前的人是自己，光是小妹手上的伤，都已经心疼不已了。

入夜之前，白怀离亲自带队，前往一处地点，寻回了最后一个远猎人。

石贵盘将视线移到苏云涛这边，上下打量一番之后，疑惑道：“老苏，说起来，你以前的枪势，可没有现在这么强，该不会，你也要启灵了吧！？”

数个月之前，哪怕苏云涛全力催动秘法，投掷长枪，影虎也能躲过。

但是这一次，那些在场的人都说了，一番大战之后，实力不足巅峰的苏云涛，却依旧能刺瞎影虎一只眼睛，这不正是说明，他的修为上涨了很多吗。

用不了多久，故地重游，就已经是新地了。

就如同人族边境城池，每一任城主，最后的归宿，都是长眠于这片大山，倒在山里的远猎人，也不会被同伴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