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祯自食恶果，连带着全家老小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

据传开堂当日还闹了不大不小的笑话，三族事前串好口供，却不想在李孝元那出了岔子。

陀螺一样紧着转上一小天儿，这会儿才倒出功夫好好歇歇。

吴寡妇忙完后院那摊活计也不嫌累，又张罗着要和面、剁馅、包饺子。

小胖子眯缝着杏眼靠坐在竹椅上使劲儿挥了挥蒲扇，恣意的享受这片刻清闲。

老少婆姨走家串户的坐一块儿说嘴，左邻右舍那起子糟心事不等隔夜就能在私底下传扬开，是以，从这些零碎消息里，拼拼凑凑的也能摸清个大概。

说笑间下锅煮熟，白白胖胖的盛了整六盘。

吴寡妇颠颠笊篱，将锅里剩下的“福根儿”捞出来递给他。

只剩一条好腿儿的老赖口不能言，呃呃啊啊的问啥都摇头，急的他老娘一巴掌呼过去，直喊这儿子是彻底废了，亲娘都不识，咋个能拉来作数？

入夜，婆媳俩闲来无事躺炕上逗趣说嘴，嘻嘻哈哈的全不避嫌，哪管外头风起云涌，关起门来依旧安乐悠然。

事儿能闹到今天这地步，是花枝万万没想到的，幸灾乐祸之余，逮着点功夫就紧着四下里跟人打探。

那李孝元犹不甘心的用一条好腿儿指着吴有祯喊，气的县太爷当堂变了脸色，揉着额角命人赶紧抬下去，换个证人接茬审案。

吴有祯于堂上坦言己过，悔不当初的痛哭流涕，使得站在外围旁听审案的各族爷们心有所触，难免对他起了几分同情之心。

唉~也是个倒霉催的，不过是与那老赖起了些许口角，不想竟遭人记恨至此，谁家夜里遭贼不得下狠手打杀一顿？更何况征兵过后，哪村没几个独守空房的俏儿媳？

花枝也不推辞，捏起来一口塞进嘴里，噘着小嘴搁那呼呼哈哈的跳脚咀嚼。

醒木拍下，三族罢手言和又是另一番美谈。

回程路上，纷纷扰扰不断。

行至岔路口时，各村带头人拱手互别，唯有吴家村的一干老少爷们默默前行，莫敢言谈。

吴有达扭头看向面色晦暗的儿郎，悄声感叹“这回咱村真个是在十里八乡都露脸儿了”

打前头步履匆匆的吴有礼听罢哼了一声道“是该倒出手好好整治族风了”

随后二十五名当家话事人便就此事小声议论开来，气愤的有之，怒其不争的亦有之，大抵没谁这会子还向着吴有祯说话，连堂兄弟都离他远远的，生怕遭其牵连。

知晓内情的八人对此三缄其口，默默听了半晌，也咬着后牙槽的低声言谈。

“三哥那*话说的对，老而不死是为贼！”

“一日一餐都嫌浪费”

“还是趁早埋了吧，省的成天闹景儿的祸害人”

连亲儿子都下了狠心，更何论外人？

吴有达深知族里能有今天这番局面，全拜那几个老不死的作祟！

吴有祯躺牛车上浑浑噩噩的想，好在是捡回了一条命，管他们事后如何惩治耆老，他是再不敢、也不想管了。

村里后生全然不知，几句话的功夫，族里就真个变天了。

未免真相传扬出去，这事儿只能往严了捂。

吴有祯被八人喝令着保守秘密，一肩扛起罪责，不仅要独自承担两村赔偿，还得接下伤人致死的屎盆子，反手倒扣在自个脑袋上。

即使此案推敲起来尚有疑点，可连衙门都不欲追究，谁又敢吃饱了撑得跑集上放肆胡言？无广告网am~w~w.

未出七天，关在祠堂后院那间小屋里的几名老辈就相继咽气了。

人活道这个年纪，全凭一口气撑着，心气儿散了，便也没啥熬下去的必要了。

棺材一早儿就是备好的，各家抬回尸身稍加整理，端盆举幡的草草发丧，连停尸三日的规矩都给省了。

临到二叔公出殡那天清早儿，吴有祯拖着病体，披麻戴孝的跪伏在窗根下，惨然道“爹，咱村完了，谨彦一走，更没指望了”

熬到眼下油尽灯枯之际，二叔公犹自气弱道“还……有小二呢”

吴有祯眼含泪花的嗤笑一声，再开口时已然含了三分哽咽“您老等不到那天的，儿子不孝，来送您上路了”

吴有敬听罢半点不为所动，漠然携子跪在一旁，连假哭都哭不出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心知这么多年害苦了这孝顺孩儿，老人临死醒悟道“有祯呐，是爹对不住你……你别怪有敬，都是~都是爹作的孽~……”

随后，哭声震天，二叔公归天了。

吴德恙强撑着送了老哥几个最后一程，倒炕上眼瞅着就要不行了。自个张罗着换上寿衣，临到闭眼之际，跟长子叨咕着“都走了好……都走了好……往后呐~就、就都省心了……”

老辈相继离世，村里素缟一片，落棺下葬后又到了农忙时节。

泥腿子哪来那么多闲工夫管别村的事？

至此尘埃落定，连同吴家村在内，集上消停了好一段时间。

村脚那户母夜叉如何窃喜暂且不论，花枝面儿上不显，暗地里却是得意的不行，心里就跟揣了只活兔子一样，恨不能立马抓着吴老大诉说一番。

大仇得报，那混赖知道了不定咋高兴呢！

没见婆母前几日都是又哭又笑的么，一有功夫就抱个牌位瞎叨叨，今儿谁谁谁死了，明儿谁谁谁咽气了，你个死鬼这回总该能消解怨气，重新投胎做人了。

寡母喜极而泣，无处倾诉的胖儿媳，忙碌之余则是越发的思念夫君。

……

远在府卫兵营的吴谨彦也好似有所预感，近日里莫名的焦躁难言。

暑热之际顶着日头在外兴兵演武，没一会儿就能热的人满头满脸是汗。

咸腥汗珠顺着腮帮子往下淌，前胸后背俱都湿哒哒、黏糊糊一片，本就不耐热的吴谨彦，没两天就早早花钱儿买了伤病牌。

他自来是个怕冷怕热的娇气命，有熟人关照，该花不花的省那几个闲钱儿作甚？

没见营房里中暑病倒的大有人在么，他这会子躲阴凉地里熬汤煎药，怎一个气人可言？

可眼气归眼气，耐不住暑热的各村爷们还是顶不住想朝他讨一碗解暑汤喝。

也不贵，一文钱一碗，算是间接关照乡邻的良心价，大伙都领情着呢！

眼下新兵营里山头林立，不想遭人欺压，各村镇也只能顺势效仿、抱团聚义。

而上头有人关照，兼能在千户跟前讨几分薄面儿的吴谨彦，则隐隐成了青岭镇这一方小势力里，说话最具分量的带头人之一。

一介声名不显的小小童生，之所以能这么快在新兵营里打开局面，还有赖于他娶了个人即精明又能干的顶好婆姨。

小胖子这个事前诸葛，一早儿料到吴老大这个废物得扛不住暑热，来前能买尽买的给装了小半筐药材。

解暑热的、治风寒的、上吐下泻、止血生肌，就连跌打药油和扭伤膏药也给买了个全。

管你是得了啥病，一包见效、两包必好，只要舍得花钱儿，通通都能在他这买来。

吴谨彦借此在新兵营里站稳脚跟，小日子过得不说多滋润，至少能比旁人多得几分清闲。

无人挑衅，也没人敢跟他叫板，整日里说一不二的绷着个驴脸，真遇上化解不开的矛盾才会出面替乡邻说和几句，大抵也都能在千户到来之前顺顺利利的平息事态。

如此过了半个月，烦心事接踵而来。

吴有达跪地磕头，诚惶诚恐的递交了三十两罚银，直言再不敢犯。

如此判罚，既能平民怨又能以此警醒世人，当得围观百姓一句青天大老爷。

胆敢伙同他人欲行报复，给留条命就不错了，失手打死也怨不得人！

再说那孟二狗本就是被狼给咬死的，案犯虽是伤人在先，却也未曾真个动了杀意，判罚个百十两银子以作赔偿足以安抚民心。

日头东升西斜，傍晚那会子凉风吹进老宅，卷起一缕尘土轻微拂动衣摆。

本朝县令断案，当以教化万民为己任。

情理法之情字当先，此案证据确凿下实属情有可原，遂判其罚银百两、杖刑二十，隔年加罚百日以充力役。

后又斥吴有达身为族长，治家不严，未能及时自查也当受其牵连。

有道是头伏饺子、二伏面，临到天黑才想起食补，可见是真给忙晕头了。

二人搭手干活，没一会儿就包得了两盖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