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谢喻装模做样地九了半天也没九出个屁来，祝少行便面无表情地斜了他一眼：“九九八十一难，您可以滚一边去上西天了。”

谢喻“噗嗤”一笑，乐道：“路上妖精何其多!哥哥担心把持不住啊，不过，若是阿月肯陪着同去，那西天倒是可以去走一趟的。”

一道寒泠的月光从头顶石罅间射下，打在了一张污脏血痂的脸上，即便如此，关笑音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个人。

“阿晓……”

过了那个窄道，四周一下子变得空旷，她闭上眼睛仔细聆听，隐约可以听见“嘁嚓”的脚步声，于是寻着声音的方向走。

谢喻也蹲在一旁陪他看了半天，不过他主要是看人，好半天忍不住开腔道：“没想到这敦薨山的传闻竟是真的呀？这个阵叫九……九九什么来着？”

冷。

他只觉得冷，从内而外彻骨的冷。

关笑音扑了过去，扑到了华云裳的脚下，哭着哀求道：“母亲……求您放过他吧……求您了……”

哪怕隔着成虹的血雾，他也想最后再看一眼呼唤他的人。

祝少行走过去蹲在地上仔细瞧了半天，不知在思索什么，似乎有思考人生一蹲不起的架势。www.lawace.cn 盘古小说网

华云裳身体微微一滞，这是她第一次听关笑音唤自己“母亲”，心里那根弦似乎也有那么一瞬松动了，她低下头，垂眸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声泪俱下的人，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却只是稍纵即逝。

华云裳微微侧目，对着身旁垂首敛目的暗卫轻轻道了句：“带她出去。”

关笑音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喊道：“华云裳！你这个丧心病狂的魔鬼！你要是这样做，阿爹一定会恨你的！”

那双眼睛已经被他自己抓挠地血肉模糊，他用力地将红肿的眼睛睁开一道缝，伤口被撕裂开，血水灌进他的眼睛里，可他还是想看一眼。

只要这茫茫冰冷世间，还有一个笑容温柔的人在某个地方存在着，对她来说便已经足够了。

整个石洞开始轰然摇晃，关笑音趁乱挣脱了束缚，在攒动的人影里奔向了血泊中的人，却被一只手紧紧钳住胳膊，沉声道：“跟我走！”

关笑音在拼命挣扎也无法挣脱的情况之下，狠狠咬向了华云裳的胳膊，华云裳微微皱眉，手却丝毫没有松。

“你就是一个没有心的恶魔，你这种人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关笑音双目赤红地盯着眼前这个一脸冷漠的人。

“你没有心！！”

华云裳眸光微闪，抓住关笑音胳膊的手越收越紧，泛白的手指似乎要陷入血肉里。

就在关笑音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被掐断的时候，那手却突然松开了，她抬眼看着呆若木偶的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那双冰凉冷漠不近人情的眸子里，她似乎看到了淡淡的……

悲伤。

但那匆匆一眼，对她而言就是错觉。

因为一个自私无情只爱自己的人，一个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对的的人，又怎么会觉得悲伤，甚至后悔呢？

她奔向鲜血蜿蜒的祭台，缓缓蹲下身，伸出的手颤抖不止，轻抚上了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强忍着眼泪笑着唤了声：“阿晓……”

然后俯下身鼻尖抵着鼻尖，极轻极轻地蹭了蹭，眼泪便滑了下来，顺着鼻尖滴落在那人的脸庞，可那张曾经总会因害羞而染红的脸，如今却看不出颜色了。

她低低地呢喃道：“对不起，阿晓，那一次没能认出你……”

“走了，大闺女，你还想再死一次不成？！……阿月你……”谢喻话音顿住，左右两人都是无动于衷，他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梦境就像是两个没有交集的时空一样，虽然梦境里的一切都是早已发生过的事，梦境里的人也完全感知不到他们的存在，可梦境里所有的场景却都是真真切切的。

就像这山体若是轰塌了，他们几个闯入者该压死还是得压死，而且还不是闹着玩儿的，并非像平时睡觉做梦那样，醒来了就不过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这是真死。

问题是这两人脚就跟粘在地上了似的，一动不动，真实地表演了什么叫做“泰山崩于眼前也面不改色”，都盯着祭台的方向静静地看着。

一个毫无疑问在看人，一个似乎若有所思地在看阵法。

那祭台凹槽里的血仿佛时光倒转一般，顺着原先的轨迹，却有着比原先快了好几倍的速度，往回窜流，当血流窜到八门之‘死门’时，一切却仿佛只在须臾之间，归于死寂。

好像这就是它本来的样子。

一切都是幻像。

而在这巨大的幻像之下，华云裳沉默地看着那回流的血液，在山石轰然坍塌下来的瞬间，几不可闻地道了句：“阴阳相生，日沉月出，我竟是错了么。”

可算是在千钧发际将这俩人从鬼门关捞了回来，谢喻心有余悸地从怀里掏出酒壶，直接仰头灌了一口，压压惊。

而后道：“不是我说啊，年轻人，正所谓花花世界无限好，可莫要找死想不开，你们以为鬼是那么好当的么？吃吃不好睡睡不好，还顶一丑绝人寰的黑眼圈不说，就你俩那脸蛋也就人间吃香，换了鬼间试试？连缺胳膊少腿眼斜嘴歪的癞□□也瞧不上你。”

祝少行从梦境回来之后，便继续在床上闭眼静坐，脑中却并非在放空，而是在对某些东西进行复盘整合，闻言本不想说话，却还是忍不住道了句：“说的好像你做过鬼似的。”

谢喻哽了片刻，啜了口小酒，又眯着眼鬼话连篇地道：“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哼哼么？那些个神神鬼鬼的志怪之谈不都是这么说来着，虽然有个别女鬼被描绘地美艳动人，那也不过是戴了层皮，满足那些没钱逛窑子的落魄书生一点美好的幻想罢了，脱了皮不照样吓得忙不迭穿裤子屁滚尿流。”

祝少行简直无言以对，心道描述地如此画面感十足，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在说自己的亲身经历！

只听那位颇为沧桑地感叹道：“真是世事无常人心易改啊，前一刻还是浓情蜜语山盟海誓的有情郎，下一刻却穿了裤子不认人嚷嚷着要取卿性命，唉，像我这样从来不看重外貌，只注重心灵美的人不多咯！”

“……”

祝少行眼角瞥了他一眼，张张嘴正要说什么，却见琴弦上点点莹光升起，映在他那双灰褐色的眼眸里，如流萤明灭万点跳跃闪烁。

谢喻也被吸引住了目光，一同望去——漫散的莹光渐渐汇聚成一道莹黄色的光束，星河般尽数淌入了易晓的耳内。

易晓抬手覆耳，轻轻唤了声“阿音”，而后仿佛是听到了回应一般，露出了的笑容。

屋内重新暗下来，只有烛台上仅剩的几盏橘红的烛火，谢喻偷瞟了一眼身边的人，那双烛火晃动的眸子里，不是悲伤，不是难过，竟是淡淡的释然。

虽然他也没奢望过能从这双冰冷的眼睛里看到一丝的悲伤情绪，但也没想到会是释然。

眼前的这张脸线条过于硬冷，像裹着一层千年不化的寒冰，让人瞧不出内心的想法。

可这个冷血小怪物不难过，他却难过，甚是有点说不上来的心疼，让人想要……

抱抱他！

她想要他活，不再是一具寒冰裹覆毫无生气的冰冷尸体，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恨他、厌恶她、不愿见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华云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确实是一个杀人如麻丧心病狂的魔鬼，那双手上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可有些东西一旦尝到了滋味，便饮鸩止渴般再也停不下来了，无穷无尽的欲望推着她不停地往前走，却永远没有尽头。

关笑音翻身下了马，随着千音蝶她钻进了一个极窄的山洞，正因为太窄，她只能爬着前行,好在千音蝶不停扇动着翅膀，发出的莹黄色的微光，正好可以让她看得清路。

可直到失去了那个人，她才如梦初醒，走上那森冷萧疏的高处，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只有锥心噬骨的无尽寒意。

她又何尝不知道关言温会恨她、厌恶她，可如果在失去和恨之间做一个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恨。

就算他再也不愿意看她一眼，她也不在乎。

这一声熟悉的呼唤，仿佛隔着无尽煎熬的岁月，隔着月牙弯弯的笑颜，飘到了一个容颜易改的人耳朵里，飘进了一个躺在冰冷刺骨的祭阵上的人心里。

可他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温热的血液不断地流，顺着祭阵上凹陷的纹路，一圈一圈蜿蜒流淌，像是要将他的身体抽干，身体的温度也随之在慢慢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