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宜知道自己不是特别坚强的人，只是苦难让她看淡，修炼出一颗平静的心，一张平静的脸。

在坎坷之中坚韧地活着，并且保持乐观，是一个很重要的能力。

她小时候觉得真苦啊，为什么外面的孩子们都有爸爸妈妈，而他们这些孩子没有呢？她一直非常羡慕那些能够正常生活在完整的家庭中的孩子。

然而后来，离开福利院出去自己求生了，才渐渐明白原来小时候的苦并不算太苦，长大后的日子才是一天比一天苦呀。

对旧时的回忆向来都是温暖的，馨宜有着切身的感受。当年她在社会上摸爬滚打，非常非常累的时候，也曾无数次回忆起童年在福利院时候的画面。那并不是一个完美的童年，甚至连合格标准都算不上，福利院里孩子多，工作人员少，根本顾不过来，吃穿住用也都是简陋的，孩子们打架哭喊是日常，大孩子照顾小孩子也会欺负小孩子，馨宜的童年就这么吵吵闹闹跌跌撞撞地结束了。

恍若一个轮回。

金牌保姆的荣耀和物质生活的提高当然带给馨宜很多快乐，也正是这些快乐支撑着她，让她相信生活还是很美的，于是积极向上地活着。

然而那些辛苦，辛酸，隐忍，孤独，外界给予的或有意或无意的伤害……

因为知道被欺负有多难受，所以才不去欺负别人，甚至不欺负伤害过自己的人。

只是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一切都再次埋葬起来。

因为苦，所以温柔。

她温柔地工作，温柔地对人笑，温柔地善待自己。

笑一笑仿佛生活就会快乐，温柔一些，仿佛生活也会对你温柔。

蓄积在心里面，在潜意识里面，午夜梦回睁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房间，那些深埋的情绪就会像是洪水一样铺天盖地涌来。

良久，萧庄宜忽然再次叹了一口气。

“你说，女人这辈子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相夫教子。馨宜暗地回答。这就是古代社会给予女人的定义。

就是在她生活过的现代世界里，全球范围内依然有很多保留着古老传统的地方，用陈腐的观念将女人束缚在摇篮边和厨房里。女人是丈夫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唯独不是自己，不是一个“人”。

而在那些科技日新月异、思潮也飞速更迭的先进的地方，看似在解放女性，看似给了女人很高的地位，但是依然有着很多潜在的规则和传统紧紧地捆绑着女性，让她们感到窒息。

女人这辈子为了什么而活？

当为了什么活无关性别，这个问题对女性来讲才真正有意义。

馨宜没有出声，萧庄宜自问自答。她说：“如果一个女孩子有幸在父母跟前无忧无虑地长大，到了嫁人之后，依然要承担起很多很多事情，而且不是一件事一件事陆续承担，而是一下子全都压过来。比如照顾夫君，比如为婆家开枝散叶，比如管教妾室，比如养育儿女，比如打理家宅考虑盐米，还要走亲戚串朋友成为夫君在外交往的助力，要积德行善维护家族的名声，要谨言慎行恪守妇德……很多很多事情，整天忙得没有时间照顾自己，但是却一点错也不能出，不然就会被人揪住说她不够格，倚仗的夫君也会理所当然地责备她。仿佛女人就天生应该承担这些，为什么？男人在外面行走，就真的比女人持家更累吗，如果这个男人行走出了名堂，或者没有名堂但是在努力做事也好，但如果这个男人一无是处，功不成名不就还不肯努力，他又为什么能理直气壮地指责女人呢？而且，男人在外做事会有回报，或者银钱，或者功名，付出之后得到回报是正常的，可是女人承担了那么多事情，却还要被说成是由男人养着。男人把赚来的银钱交给女人打理，不是为了让她帮忙管家吗，那些是家用，并不是女人的付出所得的回报。她没有回报，只有付出。”

萧庄宜絮絮地说了一大堆。

让馨宜听得很是惊讶。

这样的言论，是她上辈子的社会里很多女性的心声。

但那些女人是在接受了现代观念后觉醒的人。

而萧庄宜是个古代的姑娘，周围环境都是在认同女人相夫教子，她竟然能反抗性地想到这些，发出这样的质问？

真不愧是姐姐。馨宜想。

正是这样的萧庄宜，才敢做出反抗大舅母自己谋前程的事情。

“姐。”馨宜捏了捏萧庄宜的手心，“你是因为母亲而想到这些的吗。你是不是隐隐有些担心，怕自己进了王府之后也会陷入殚精竭虑的日子？”

这个时候，静静的陪伴就好了。

馨宜握着姐姐的手，陪着她一起并肩躺在宽敞柔软的大床上，倾听月光慢慢扫过房间的脚步。

只是回忆起童年时光依旧会心生向往，希望永远不要长大，不去面对成年后的那些该有多好。

正是有着这样深刻体会的馨宜，才会对萧庄宜对旧日时光的怀念和遗憾感同身受。

馨宜听了姐姐的话，不知道如何接口。

到底不是以前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馨宜伸过手到旁边，握住了姐姐的手，就像她小时候躺在福利院的大床上，悄悄握着好朋友的手一样。

她没有对萧庄宜说要向前看别向后看，更没有说“加油”之类的鼓励。加油适用于正兴冲冲向目标前进的斗志满满的人，并不适用于正在疲惫、伤感、难过的人，对于正处在这些情绪里的人来说，加油不但没有半点作用，反而还是一种伤害，说加油不如老实闭嘴。

这样比较当然对童年的她并不公平，因为童年那些苦对于童年时代的她来说，已经是很难捱了。大概只是因为随着长大，承受苦难的极限开始提高，生活才把更苦的日子一点点压下来，就像是温水煮青蛙一样。

不知不觉之间能承受很高的烫度了，不知不觉也就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