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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幕开1

  • 作者:多吃快长
  • 类型:情感
  • 更新:2022-03-16 10:55:41
  • 字数:10876字

真丑。

簪獬只觉一阵恶心,仍不住撇撇嘴,实在无法忍受自己五官扭曲、四肢异形变成九舍怪。

“笃、笃、笃……”竹履发出不甚清脆拖行声,簪獬走出浴房停下,整个人被竹门的阴影笼罩,松柏绿春秋制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更显得她纤瘦单薄。

不过片刻,“面容一新”的少女,仿佛又变回那个窝在宽背大椅上垂眸恹恹欲睡,抬眼阴鸷恣睢的天官里正。

乐行论清往后让了两步。

头发掉光?身上长出鳞片?黑毛?头顶生出鹿角?牛角?屁股长出尾巴?皮肤变成一块块甲板?嘴里长出獠牙,见人吃人,见野兽吃野兽,牙缝里塞生肉,嘴角挂着带血丝的口水……

簪獬张口想问,她在竹海多年对失调症可有了解?但一开口,估计乐行伦清就能猜到七□□十。

“走吧,困了。”

如果变成那个样子,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如今早不是当初,打地铺睡地板的穷酸日子。卧室虽然简朴,各种物件却是一应俱全。然而簪獬没有半分心情欣赏,呆呆站在门边,脑中万千念头翻滚。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咚、咚、咚。”门外传来敲门声。

簪獬猝然一惊,几乎要跳起来。

乐行论清的声音传入:“里正。“

正厅两侧卧房已经改为书房和账房,左右厢房寝卧,两人上了竹楼,互道晚安。一转身,簪獬脸上笑容瞬间垮塌,整个人浑浑噩噩回了寝卧。

簪獬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似乎很久之前,其实不是过月余,也是这样一个月光静谧的夜晚,她告诉自己,她不是梭镖部的由淇淇,而是身负血海深仇,本该泛舟旧京湖上的乐行伦清。

命运啊。

簪獬看着站在门边的乐行伦清,深深叹了口气:“乐行伦清,整个竹海,我最信任你。”

罕见的,乐行伦清打断簪獬的是话:“也最不信任我。”

簪獬僵住,一时无言以对。

乐行伦清平静陈述:“我们皆非出身竹海,却都囚困于此。竹海众生,各有苦楚,唯我与里正同命相连。”

簪獬颌首:“是啊,所以……”

乐行伦清将手中纸张搁上小案几:“然而高扬已死,我再无惦念。里正洞若观火,自然清楚无法用梭镖部牵绊我。竹海诸事,皆与我无关,还请里正自己多多斟酌。”

簪獬目瞪口呆,忘记自己原本要说什么,说不清是恼羞成怒还是气急攻心,她抓起枕头想砸向乐行伦清,手一顿,将竹枕扔向墙。

竹枕砸到墙又弹开,滚了两圈孤零零躺在地上。

屋外月光清冷,屋里静谧无声。

良久之后,簪獬忽然开口:“哦,你这么提醒,我想起来了,上次离开,我允诺过你。”

——“求学一道,十年未晚,二十年不长。这趟你去屏风城,可以铺铺路。我一死,你就走。”

簪獬自顾自点点头:“虽然我没死在竹海,但这段时间,你多有劳累,算是恩情偿还,是该走了。不等等乌乌藜?算了,竹海这个鬼地方多留一天都是受罪,去旧京湖吧,去吧去吧,你还有好长好长的日子,早点动身。”

迟了……乐行伦清弯腰捡起竹枕,轻拍浮尘:“庆典结束,我即离开。竹海众虽多面目可憎,亦有朴直孱弱,全赖里正爱护。里正凡事多三思,切莫以身试险。”

簪獬眼眶一热,垂下头:“我知道,我知道,你一走,可没人给我坐镇后方。”

乐行伦清闻言安心,料她之前不论什么涉险计划,如今定会暂缓,慎重考虑。

簪獬垂着脑袋,低声叮嘱:“你多支些钱贝,别舍不得,外面花钱的地方多。到处看看,望斗城,和州府,南州府。这儿的衣服首饰早就不时兴了,你出去多添置些新的。去了旧京湖不用胆怯,十年蹉跎算什么,不知道多少人在你这个年纪还扣门无望,你可是正经考进大学府的。”

耳边是小里正的轻声细语,如徐徐缓缓飘落的雪花,乐行论清听得出神——她一直想死在那年冬天。和父母亲友并肩躺在枯黄草地上,任漫天大雪掩埋,随野兽分食亦或腐烂成泥。

有时死亡也是需要极尽追逐的美梦,是错过便会泥足深陷的悔恨,是即将达成的心愿。

簪獬说着说着,意识到自己太过絮絮叨叨,有些不好意思地仰起头看向乐行伦清。

乐行伦清站在那里,静谧的沉默,犹如一道影子。

簪獬怔了怔,还是由由淇的时候,她是乌乌藜的影子。现在呢,身为里正副官是自己的影子。那么,乐行伦清呢?

簪獬心中忽然豁然开朗,感到一阵无与伦比的开心雀跃。

她一直知道的,在竹海,忧郁比糖还要罕见。

那么,现在,该离开了。

簪獬展颜欢笑:“乐行伦清,去了旧京湖学府记得给我写信。”

乐行伦清也笑了:“好。”她开口想要告辞,忽然隐隐觉得不妥,便趁着气氛甚好,开诚布公地问:“里正自浴房出来,眉头紧锁,似有心思?”

簪獬知道,一旦说出自己患上失调症,乐行伦清肯定走不了。“嗯,就是,突然想起那些因我而死的人,心里有点……你说,人死了会去哪?不知道死的时候疼不疼。”

乐行论清回答:“人之一死,如灯火熄,如冰雪消,无知无觉。”

簪獬手掌撑着窗沿,轻轻摇头的时候身子也跟着晃动:“火熄了,灯还在。冰化了,水还在。”

乐行论清道:“精气灭竭,人无知觉,形体腐烂又如何。”

簪獬骤然一阵心惊肉跳:“那岂不是更可怕。无知无觉,化为虚无,你之喜乐哀怒,你之曾经过往,你所求,你所想,你之为你,天地之间的你再不存在。”

乐行伦清心中轻叹:这正是我所想所求。

她不欲簪獬窥透自己心思,只道:“归于天地,坠梦不醒,岂不幸哉。”

簪獬无言反驳,摇摇头,这哪里幸了。

乐行伦清走到床边,轻轻将竹枕放下,道了句“里正尽早休息,明日就职宣讲不容有差。”转身离开,走出门不忘合上房门。

乐行伦清的脚步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闻。

簪獬躺在床上,总觉得背后纹理在生长,搅得浑身难受。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想乐行伦清撂担子走人了怎么办,谁能接替她。一会想自己死了,万事皆空,“簪獬”这个人将彻底不存在。

“我”消失。

哪里幸运?

简直大不幸,大大不幸!

簪獬对乐行伦清的理论甚为不屑,真是看似豁达的迂腐之见……她猝然翻身坐起,眉头渐渐紧蹙,小脸皱成一团。

————

次日。

乐行伦清晨起,见簪獬坐在案前,桌上铺满文书。她单手端碗,时不时送到嘴边啜一口米粥。

乐行伦清洗漱归来,簪獬说:“我看老簚匠的小碉楼和院子,写的是乔优献的?她还真会我添堵。”

乐行论清:“老簚匠为救里正而死,乔优是他家名正言顺的孙媳妇。由她献为公产,总好过不清不楚。”

簪獬不甚在意:“既然留她一命,就让她物尽其用。我看了公审案卷,你把二房四房老小一并送去了?”

乐行论清点头称善:“里正此法极好。竹编村现约有一千六百零七人,约分三类。老簚匠为首的头人、子嗣、妻妾、管家、管事、差事,现还有四十五人,不足一层。有产村民,九百三十四人,他们有房,三层兼有田地。余下多是枯箨。”

簪獬撇嘴,“枯箨,竹笋外面枯皮,真会埋汰人。”

乐行伦清继续说:“公审使得竹编村村民、枯箨、离村人同仇敌忾。如今只待里正行判,人定罪,物充公。”

簪獬提起茶壶给她斟茶。

乐行论清又道:“老簚匠碉楼,可作里正衙邸。二房院落宽敞,可做库房。四房屋舍明亮,砖墙高耸,适合作为学堂、营舍。二房几个小儿都到入学年纪,不妨就近住在学舍。四房夫人年长,应该住的便利些。”

簪獬听她一件一件交代清楚,更加确信心中猜测,口中不露声色:“你这是让四房住二房家,二房住这?行,挺好。我刚看到这个。”

她拿起一本册子翻开,里面写满字和数,一目了然——

每月单兵军饷,三百小贝。

供米八十斤,一百六十小贝。

盐半斤,二十小贝。

油半斤,十五小贝。

肉三斤,四十五小贝。

菜二十斤,四十小贝。

二百人,月费十一万六千小贝。后面还有一行小字,伙夫脚费耗损另计,估一万六千枚大贝。

一衣一裤一袍一鞋,三百小贝,二百人两套计十二万小贝。

估剑盾兵五十名,头盔一顶披膊一副两千小贝、盾牌八十小贝、腰刀三百小贝,五十套,计十一万九千小贝。

估弩兵五十名,弩一千五百小贝、□□筒二百六十小贝、矢四十支六百小贝,备用弓弦四十小贝,计算十二万小贝。

估轻兵百名,长刀四百五小贝,护腕二百八十小贝,估七万三千小贝。

簪獬捏着薄薄一张纸,晃动的哗啦作响:“我们查抄老簚匠三家百年积攒,折合二千七百四十万小贝,只够养二百名兵士半年。乡下土地主的家底真禁不起折腾。”

乐行伦清道:“还有军械养护、军功赏银、死伤抚恤等未算。如今戈式已死,飞箭部不成气候。”

簪獬:“我想了想,还是要提防飞箭部报复,向阳村和竹衣寨的青壮都留下。”

乐行论清:“三家共计约六百五十名枯箨,青壮老弱妇孺,八二之比。农时耕种四百亩林地,另要砍竹、编制、运货、采摘、洗漱、清扫等等,不得闲暇。老簚匠一众已死,无需这般多人伺候。”

簪獬:“那也允许他们报名入伍,我们一共招收三百人。其他人嘛,山子不是怕耽误春耕吗,让他雇人。”

乐行论清婉转提醒,“无战之时,百民可养一人。二三百人的队伍,另要工匠、伙夫、郎中。竹海城防卫,守卫、巡逻、长随、传令,五十人绰绰有余。 ”

簪獬点头:“竹海养不起二百人的军队,也没必要。操练一两月就行。我是要他们知道,自己除了是向阳村人、竹编村人,更是竹海人,竹海乡兵。除了大阿姆山子,还有里正,还有国家。你吃过斑斓糕吗?七八种米面粉和在一起,要拼命的搅揉,这样蒸出来的味道才好吃。”

“飞箭部来了正好,不来就当是藏富与民。这事就这么定了。”

她不等乐行伦清开口:“买卖合同和订货单我都看了,大家做得很好。倒是我之前说的修路,进展如何?”

乐行伦清起身拿出那只竹制沙盘:“竹编村通往向阳村、竹衣寨的两条路,和大阿姆、山子两人商议过。路加宽,换石桥,深沟架起高桥。从屏风城聘请工匠技师,前日已到。”

“百姓日需,衣食住行。修路,春耕不能兼顾。竹海地少人多,与其费力耕种,不如以粮换工。让百姓修路造桥,竹编做工。”

狗鼻儿告状说过乐行伦清从屏风城采购了许多米粮。簪獬问:“粮能确保足够吗?”

乐行论清拿出账册,“这些年,老簚匠等人都是以此控制村民。屏风城一带经年丰收米贱,仅三家库存红粟豆米足够全村吃半年。”

簪獬满意:“好。”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衫,手扶小礼剑:“我去一趟小碉楼,有事问飞箭部战俘。庆典文稿我改过,烦你重修誊写。还有刚刚说的事,你理个章程,免得你走后,千头万绪弄不清。”

乐行伦清不疑有它:“是。”

过了朝食,狗鼻儿拄着拐杖过来,站在院子里问小喇叭。听闻簪獬不在,狗鼻儿心疼的不得了,朝着正厅里面阴阳怪气:“里正忙了一宿,怎么不让她多睡会,要你干什么。”

小喇叭不明所以,以为怪罪自己:“早上我来之后,里正就从外面回来了。而且,里正说了,副官大人不会打听她行踪,您也别问了。”

正厅里,乐行伦清搁下笔:“小喇叭。”

小喇叭当即撇下狗鼻儿,走进正厅:“是!副官大人。”

乐行伦清问:“里正几时说的这话?”

小喇叭晃头:“早上,里正和哨兵大哥说的。哨兵大哥问她怎么出去一夜。里正就笑,说副官大人难道没告诉他们,不要打听上官行踪……”

————

小碉楼。

簪獬临窗而立,竹编村中人声嘈杂,生机勃勃。

深吸一口,清香幽幽。簪獬转过身,低头拧开小礼剑的剑柄,抽出那张相应纸。

相应纸正面写满小字,密密匝匝,挨挨挤挤。

纸张边缘沾染了血迹。簪獬仔细想过,应该是那次在向阳村,她用剑柄重重砸向笃哥儿后脑勺,血渗透进去了。

只沾染了一点,可以清晰辨认纸上写着——上禀天君,屏风城人萝卜,生于启元四零一年十月二十七,死于启元四二二年……

往下反而有些看不清,因纸上潦草写了两个大字:救命。

这是在竹编村后山被高扬追杀,仓促间写下的。

簪獬闭眼两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只需“咝~”轻轻一撕,据说能够上达天听的相应纸被分成两片。

簪獬垂手静候。

扬风缓牵丝,飞鸟慢蜗行,日长似岁。

仿佛是张无形无质的卷轴缓缓展开,先是出现一角锈红衣摆,随后赭衣女囚走出,似凭空而来,似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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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加油,那里加油,轮到自己一下子涝疫结合o(╥﹏╥)o

大家尽量出门戴口罩,回家勤洗手。

认真防疫,时刻警惕。

乐行论清推门而入。

屋内没有点灯,月光勾勒出乐行伦清瘦削的轮廓,将她的影子拉长,一直蔓延在床边。

簪獬慌忙用袖子擦擦眼睛,垫脚走到床边坐下:“啊,嗯,何事?”

门外沉默片刻,“明日就职宣讲,我草拟一篇,里正可要过目?”

浴房竹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

簪獬全无兴趣,强作镇定:“不必了。”又补了句,“你早些休息。”

门外久久没有传来脚步声。簪獬心乱如麻不愿见任何人,可一想自己不知何时发病,发病之后又会神志不清宛如野兽,总要将事情交代一二,免得弄出大乱子。

她挺直腰背:“你进来吧。”

乐行伦清眼中夫妻担忧,不等她开口。簪獬嘴唇两角往上推,撑出微笑:“从老簚匠那碉楼偷点石头吧,我差点滑倒。”

乐行论清迟疑一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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