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要拥护释放奴隶，还要惩罚首恶。”李谪凡不硬不软的顶了薛论道一句，“听说尼堪外兰以前就是一个奴隶吧？”

李化龙道：“以前是奴隶，不过现在已经是图伦城的城主了，手下千多号人马，福晋也娶了五位。”

而且晋商近年出彩的是开了一个叫“大通钱庄”的钱庄，钱庄可以存借银钱，也可以异地汇款，凭票支取，号称“汇通天下”。这“大通钱庄发展迅速，开办不几年，分号就遍布全国各大都市，抚顺因为互市也设有分号。发展迅速，财运亨通，于是关于“大通钱庄”的各个版本的流言也很快新鲜出炉，其中一个还有板有眼地说钱庄中有万历天子的股份，天子才是幕后的大老板。根据从李谪凡那里旁敲侧击得来的信息，李化龙知道这“大通钱庄”的大掌柜是担任过内务府职务的茅坤，这一下李化龙便知传言非虚，于是将这几年薪俸赏赐积累的几千银子都存入了“大通钱庄。”

这不，骑马路过“大通钱庄”分号的时候，李化龙还特意多看了几眼那四个颜体大字。黑色大匾上四个镀铜的大字，李化龙看在眼中，感觉踏实。

这一日，虽不是开市日，但大街上仍然人来人往，商人押着货物预先抵达，为开市日做准备。这些南来北往的商人，大半操着山西和京师口音。留心民事的李化龙知道，晋商和京商在本朝一直就很兴盛，特别是晋商，因为承担西北军粮的运送，数百年积累下来，财力可与王侯相抗衡。即便是近年海商大发展，实力雄厚的晋商还是可以与南方的浙商和广商相抗衡。而京商由于其特殊的优势，也在全国商界占有一席之地，他们到东北来，更多的是采买木材，供朝廷土木建筑之用。

薛论道道：“妙策，使用得当就可以让女真上下离心，惶惶不可终日。而且女真人不时到汉人地界来抓汉人为奴隶，其惨况惨不可言，废奴也是保卫我大明子民。因此这废除奴隶一条小将衷心拥护。”

“恐怕尼堪外兰也是这样打算的呢。”薛论道笑道，“他向我大明借兵，也未必就按了什么好心，不过是借大明的刀杀自己的仇人。打下古勒城，部民牲畜归他，金银宝物归大明，得大便宜的还是他尼堪外兰。”

李谪凡若无其事的听着。

李谪凡道：“那就是一个好例子了，可以让所有女真包衣奴隶都知道，只要依靠大明就可以做主子，就可以娶十个八个俊俏娘们儿，养一大窝小崽子，甚至可以向叶赫部的第一美人求婚。”

李谪凡薛论道二人沉思不语，暗自思考李化龙的建议。在李谪凡看来这建议迂阔了些，见效慢，而且未必能成功。薛论道的看法却大不一样，女真虽野蛮，却不是不可更化的，先变其为农耕之民，再继之以礼乐教化，以数十年之不懈努力，移风易俗，总可以去掉他们身上的粗野残暴，变成没有区别的汉人。这可比现在的分化羁縻策略高多了，当然也比“通通杀掉”的主张更符合王道。

李化龙注意到两人不同的表情，接着说道：“女真人中还有大批的包衣奴隶，地位低贱，生计艰难，也是可以利用的对象。亲近大明的部落先放在一边不管。对付反叛大明的部落，可以规定谁斩杀首恶来降，不论出身高低，皆承认其为该部落该城寨之主；如果是大明破其城寨，则释放包衣奴隶，恢复其自由之身，给予土地农具，设立流官管理。这些奴隶得到自由，生活又有了保障，必然感激大明天子，对建州最终之平定大有好处。”

三人微微一笑，虽然薛论道的笑容谁都看得出来只是皮在动，但毕竟是在笑。

“因此，将古勒城的部民牲畜交给尼堪外兰也可以，他图伦城越兴旺，对那些挨皮鞭的吃不饱的包衣的引诱就越大。”李谪凡淡淡地笑道。“至于他得了些部民牲畜，实力能扩充多少，就要看他的本事了，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这一点，可是校尉大人的拿手好戏。”薛论道说道，相信攻破古勒城时城中已经不会剩下多少幸存者了，尼堪外兰收了这些人恐怕还补偿不了自己的损失，结果是得不偿失。“而且，尼堪外兰与我们合作攻打自己的族人，在女真人中间是不会有好名声的，必然遭到女真各部的忌恨，如此一来，他要想生存要想壮大，就必须紧紧追随大明。不然就会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李化龙道：“女真的要害便是部民牲畜，部民牲畜多则势大，部民牲畜少就势弱，所以尼堪外兰要要部民牲畜。窃以为，以后攻打女真，每平一部，就收其牲畜，离散其部众。现今女真半农半渔猎，可在诏讨使司辖下授予女真人土地，大力教导其农耕之法，变游猎之女真为农耕之女真，根除女真之患。”

看着他一拐一拐的背影，李化龙暗想：“他的腿大概就是在战场上废了的吧。”转身见李谪凡表情也有些尴尬，说道：“我准备给皇上上折子，汇报此次大捷，还有刚才讨论的对付女真的法子，请皇上批示。谪凡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李谪凡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大人的策略谪凡没有意见。谪凡是想平定阿台攻下古勒城后，将建州诏讨使司的驻所移到古勒城去。”

“迁到古勒城。”李化龙道，“是不是距离女真太近了？”

李谪凡似乎也无心坚持己见，说道：“那样可以更好的监视女真诸部，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待攻破古勒城看看条件再说吧。”他停了一会儿，才将战场上杀降的事给李化龙说了。即便不说，这些事早晚也会传到李化龙耳中，更别想满过京师的天子。别人就罢了，李谪凡还不知道锦衣卫的厉害，虽然没有了独立司法权，但监视人的本领却是大大见涨了，他敢打包票：不出十天，这里发生的事情就会摆在万历面前。

原来如此，李化龙暗想。杀降是《大明军法》所禁止的，不过在李化龙看来，事有权变，李谪凡这一次还算不了什么，天子也不会降罪。不知道薛论道为何反应如此？不管怎样，看来这调解人是非自己莫属了，李薛二人都是得力的将才，在这攻打古勒城的前夕，可不能闹内哄。

万历九年春四月一日，建州诏讨使司李化龙宣布讨伐阿台，征召女真各部率兵前来联合攻打古勒城。

初四日，校尉李谪凡参将薛论道誓师出征，马军两千，弓弩手五百，火枪兵五百，共三千人。李谪凡薛论道二人经过李化龙说合，闭门较量一场后，和好如初。至于较量的方式和胜负，外人都不得而知，薛论道是笑而不答，李谪凡是一问三摇头。据说后来万历天子问起，李谪凡也只是沉默以对，不吐一字，这更添加了事件的神秘性，成为万历时代的一个谜点，引起历史学家不少的争论，甚至诞生了一门专门的学科——李薛争论学（好拗口）。

初八日，李谪凡率领三千明军缓慢前进至萨尔浒城池，萨尔浒城主瓜喇、诺米讷兄弟恭迎入城，为大军供给粮草饮食。次日，尼堪外兰率领一千多部民前来汇合；海西女真哈达部王台因为生病，派其子虎儿罕率一千人助战。哈达部此时是女真最强的部落，地位最尊，对大明最友好，在它的带头示范下，不少女真部落也派兵来会。

接着，界凡城主巴穆尼、兆佳城主里岱，安图瓜尔佳城城主诺谟珲，东加、巴尔达、漠河、张佳、巴尔达等城城主，乌拉、辉发、完颜、栋鄂部等部落也相继派人参战。没有来的除了偏远的长白女真和野人女真，就只有海西女真的叶赫部和建州女真的觉罗部，叶赫一直暗地里面支持阿台，觉罗部于阿台有亲。

一时间萨尔浒聚集了大小数十只人马，多有千余人，少不过一二百人，总计三万余人，其中明军不过十分之一，若是有变故，后果不堪设想。薛论道为此暗地里捏了一把汗，私下建议李谪凡向辽东总兵李成梁借兵，以防不测。

李谪凡没有想到征集诸部共征阿台，应者会如此之多。处在女真人包围之中，他也颇为不安。不过却摇摇头，拒绝了薛论道的建议，说道：“若是增兵，岂不明白显示对女真人的不信任，反而容易出事？我以镇静待之，料彼等不敢有异心，论道兄可坐镇军中，督促诸军小心戒备，以防不测。”

薛论道也没有其它办法，只好如此，接下来几日，住在军营，刀不离手，夜不卸甲，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人马的饮食都要亲自看过无误才后下发。李谪凡却并不急着进攻阿台，而是日日与诸部头人宴饮，打猎，较量武艺，到了晚间才在军帐中稍稍理一下公务。做足了功夫。

到了十五日，李谪凡召集各部首领议事。尼堪外兰第一个说道：“将军，小人愿率本部人马为前锋，攻打古勒城。”这几日，女真以兵来合者越来越多，也就让他越来越不踏实。人多了胜利的希望就大，但是战利品也会分得越少。因此迫不及待的要抢先锋的位子。

辉发部贝勒拜吉达里也说：“阿台反叛大明，罪恶极大，小人也愿意为前部先锋。”辉发在海西四部中势力不及哈达和叶赫，拜吉达里却一心要成为女真第一，也打了掠夺古勒城部民壮大自己的主意。

虎儿罕和乌拉部首领见此也份份表示愿意为前锋。眼见三万大军齐聚，攻打古勒城无异以石压卵，手到擒来。这些大一点的部落就开始争夺果实了，顺便在明军面前表现一翻。剩下的一些小部落要么实力不够，要么与阿台有藕断丝连的渊源，都在旁观。

尼堪外兰最是着急，论实力他不如哈达乌拉辉发，但攻打古勒是他的倡议，怎能让别人捡了便宜？于是左挡乌拉，右拒哈达，背抗辉发，力争不让，脸上汗出如浆，越发的油光可鉴了。

李谪凡看着好笑。挥挥手，止住了四个相互争吵的女真头人，说道：“诸位，诸位对大明的忠诚本将明白，他日一定上达天听的。阿台叛逆，逆天行事，是自取灭亡！至于由谁为前锋攻打古勒城，本将还要——”

他故意停下，看了哈达部虎儿罕一眼。虎头虎脑的虎儿罕说道：“将军，小人是真心为大明做事，请让小人为前锋，一定打下古勒城。”洪量的声音震得众人耳膜直响。

尼堪外兰暗自后悔晚了一步，但有想到古勒城城池坚固，不如让别人先去碰一下，说道：“将军，小人愿意助虎儿罕一臂之力，共同攻打古勒城。”

乌拉和辉发也表示了相同的意思，吃不上肉，能分上一杯羹也好。

李谪凡听了尼堪外兰的话，就猜到他打的是什么算盘，暗想：“那就成全你吧。”于是便让虎儿罕为先锋，尼堪外兰副之，乌拉和辉发继之，自己率领三千明军和大部份联军为后援。

同时约定，率先攻入古勒城的部落可以优先挑取部民牲畜，斩下阿台头颅的将分得五成的部众牲畜，将先前于尼堪外兰的约定一下撕毁，利益刺激下，不怕各部不用心。即便最后让阿台跑了，也没有超出李谪凡的计划。而缴获的金银珍宝则分给参战各部，大明不取一丝一毫。

“本将军下令，第一个攻入古勒城的汉子，不论是包衣还是国伦达（部落长），本将军都允许他在古勒城中挑选十个大奶大屁股的女人当老婆，本将军还赏赐他百亩地，十匹大马，两头牛！”

用上了内力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清楚的传到了每一个女真人的耳中，引起一阵阵欢呼。

当夜，虎儿罕和尼堪外兰就整顿人马，连夜出发了，清晨乌拉和辉发两部也紧接着跟进。李谪凡又故意在萨尔浒城停留了一日，一面给留在抚顺的李化龙写信，告知这里发生的事情，请教处理办法。他在内心承认，在政治方面，自己是逊了李化龙一筹的。

看着李谪凡让人忍俊不已的表情，李化龙又明白了李谪凡在天子跟前得宠的一个原因了。人的容貌是天生的，他人学都学不过来。却听薛论道有些落寞的说句：“不打仗就是好事”，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他三人在年龄和职务上都差不多，并没有严格的上下级关系。万历将他们三个人放在一起，也有意没有明确规定统属。真要计较起来，还是薛论道的参将级别最高，只是由于二李是由天子亲自委派，才占据了主导地位。因此，薛论道这无礼的举动，二李也没往心上去，战场上混的主，谁没几分脾气？

“我相信尼堪外兰是个聪明人，定不会走到那一步。”李谪凡笑道。

“我也相信。”李化龙脑海中浮现出尼堪外兰那肥胖的大脑袋，“似乎有些聪明过头了。”

送走尼堪外兰，李化龙即便出城迎接凯旋的李谪凡。建州诏讨使司所在的抚顺，原本并不是一个大的都市，但由于近来与女真人开展互市，商旅渐多，抚顺也日渐繁荣起来。每逢1，4，7开市的日子，汉人和女真人在这里展开交易，女真人将马匹皮货东珠等物拉到这里出售，而中原的商人则带着丝绸瓷器农具以及少量的粮食药品，有专门的官员负责开市关市，还有户部派来的征税官征收百分之三的商税。辽东地区虽有蒙古女真烧扰，但在在李成梁的经营下，汉民地域基本平静，比以前安全不少，加上巨大利益的诱惑，越来越多的商贾逐利而来。

薛论道板着脸道：“这样的聪明人越多越好。”

“那我就省心了。”李化龙叹道。世间的事情就怕认真二字，只要认真，很少有办不成的事；而聪明却是一把双刃剑，可以少走弯路，却也让人失去那份认真，失去那份坚韧。

李谪凡一摊手，说道：“如此，岂不是没仗打了？”还做出了一个万分遗憾的表情。

赶到城外的军营，稍一与李谪凡薛论道交谈，李化龙就觉察到了两人之间的不和谐，不明所以，只得加倍的小心，不偏不倚，不要失言。寒暄后，便将尼堪外兰前来请求攻打古勒城的事对二人说了。二人都没有意见。

李谪凡喜形于色，说道：“攻打古勒城本就在计划中，尼堪外兰要助一臂之力，也是好事。还可以用朝廷的名义，征召女真各部参与剿灭阿台，让女真人打女真人，狗毛满天飞，我也乐得收渔翁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