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是这幅冷淡的模样，对谁都差不多，贤妃也觉着这十几年来，习惯了。

皇帝在膳桌主位坐下，抬手伸袖间一宫人已端来了金盆温水服侍净手。宋贤妃先净手再拿起帕子给皇帝擦净手上的温水湿润。面上一直带着笑，除了几个月不见的无奈，更多的欢喜来自于志得意满。

咸阳宫处得了消息，快快地备好了接驾的仪程，宋贤妃也换好了宫装正等着皇帝驾到。

她进宫十几年，从嫔位到妃位只用了三年，儿子老三只比葛淑妃的老二晚了半年，这出身能耐声名都比老二高出一节儿，要不是她比葛淑妃晚进宫，生下如今的“皇长子”的人一定是她。不过淑妃比不上自己，她也从不往心里去，谁知如今一个陇苏来的孟逸歌就活生生地打了她的脸。

皇帝从前雨露均沾，宫里的嫔妃几乎都有孩子，人人得的都差不多没什么好做作的。如今孟逸歌进宫倒是给她们一些可消磨岁月的趣意。

宫人扶起宋贤妃，跟在皇帝后头走进内殿去。

后宫里的女人谁不可怜呢，这宫里只有一个皇帝。宋贤妃一心想扶持儿子，光耀母家宋氏，进宫这么些年除了陛下初登基御驾亲征之外，她从没有过这般境遇。——三个月不曾侍寝。

好不容易把人给盼来了。

儿子老三因太后寿诞献舞女一事被罚，她一直也没连着陛下，心里有不安。现下儿子的事安然过去，陛下独宠孟逸歌这三个月眼看是要到尽头了，她是这之后头一个侍寝的人。

“臣妾恭迎圣驾，陛下万岁万万岁。”

“起。”皇帝入宫门后从她身边走过，径直往内殿走去，甚至没有停留片刻。

陛下三个月没有召幸，如今先进了她咸阳宫，可见以美色侍人终难长久，陛下更不会沉浸于那些风流美人。

宋贤妃心里高兴，面容也欢喜，正坐下给皇帝布菜:“陛下今儿忙得晚，可要多吃些。”

说着给皇帝夹了一筷子他往常蛮合口味的炙鱼，放下筷子在给他的含珠小金杯倒小水碧香酒。

皇帝御驾到了宫门口，一众宫人以景安为首紧随其后，宋贤妃带着咸阳宫宫人跪迎圣驾。待他走下椅轿步入内宫时，宋贤妃一身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在宫殿砖地上开出一朵绣花。

“御膳房，赏。”

宋贤妃还在一旁站着，听了话没来得及细想就听景安领旨称是。她低头看了看膳桌上的菜品寻不出什么错来，想不通皇帝怎么好端端想起赏御膳房了，只顺从地跟着笑笑:“想来是手艺有长进，陛下吃得高兴。”

“朕人还到咸阳宫，这菜就上齐了，你也有功，同赏。”

他这话听着字眼十分地好，但语气颇冷，大有一语双关之意。宋贤妃头皮发麻，后背跟着一阵颤，忙跪下道:“臣妾日夜盼着陛下来，臣妾…”

这样的话不难回答，即便是没有前人之鉴也学学戏文里唱的那些话，回一句：臣妾日夜盼着陛下来，每日都备着。这不就好了嘛，合情合理又很是好听。

贤妃不是小门户里养出的唯唯诺诺，是武将府里爱护出来的将门虎女，服侍圣驾也有十几年，她不会也不可能惶恐不安直哆嗦。

皇帝要是真罚了她也没什么好怕的，最怕的就是话不挑明了说，单是半盏茶半碗酒地喝得人发懵，皇权巍巍谁能不惧，这个男人一声令下就能让她满族被灭。

这就好似年幼时，你溜出家门偷买鞭炮炸人鱼塘。回到家来，家大人面容冷峻气势逼人，直压迫得你发颤，只问你一句：知道错了吗？你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不清楚是哪一桩哪一件，不知道该不该认怎么认，不确定是否真的露出了把柄才受逼问。

她是惧怕的，惧怕这个九五之尊。

皇帝虽是端坐着但压迫之气不减，眸光四转不时望向殿外，右手三指指腹摩挲着桌上的金樽翠翘莫名横胸生出一股烦闷之气。

他是九五尊上可不会乱发脾气，一定是这夏夜里太热，热得他没心情。

宋贤妃跪下，这满宫里的一众宫人就都跪了下来，这也有一会儿了，她愣是没敢往下说。

皇帝瘪嘴抿唇，放下酒盏一松力，杯里的酒被外力一甩被动洒出杯沿。他开始有些不耐烦了，眸光又往殿门外去看，景安见那冷意这后背就直发凉，抬眸示意身旁的徒弟炤台俭赶紧出殿去，炤台俭是景安带出来的小徒儿这在御前办事从没出过错人也机灵，一见师傅来了眼色示意，他顿时会意了然地俯身低头悄没声儿地退出内殿去外头看着。

看来是闲着，皇帝垂眸看这宋贤妃惶恐的脊背正匍在地上。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不说出点什么，她自己也是不打算招的。

“景安。”皇帝终于先开了口，坐得烦躁了就找点消遣:“膳司局上膳有什么规矩？”

景安立起腰身俯首回道：“帝后十二膳，太后十六膳，皇贵妃九膳，二品妃位八膳，嫔位六膳。”

宫里头属帝后身份最尊，皇帝与皇后任其一人上膳规矩是十二道，意指黄道十二星宫周而复始之圆满，这是与年节时团圆宴一十二道菜的同一个寓意。

太后是圣上之母，生下国之主君劳苦功高，上膳最高可有十六膳，不过不是死规矩。太后对吃食并不求精平日大都是九或十膳。

皇贵妃位同副后赐协理后宫之权，虽没有中宫尊贵但身在一品，享有九膳，意指乾坤巽震艮坎离兑的八卦成阵，辅佐中宫之意。

妃位最高是八膳，看着比嫔位高出两道菜，只比皇贵妃少了一道菜，但这地位可是天壤之别，九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数。

皇帝轻描淡写地放了一把软刀子:“御膳十二道，这是帝后所用。膳司局这是提前替朕做主了？”

他人还没到，这头十二膳就布好了。

细想想宋贤妃前面那句话“臣妾日夜盼着陛下来…”

那是日夜都吃十二道御膳吗。

这可是违礼僭越的事，即便是当年太后身为皇贵妃独得宠爱，如日中天的时候也不做十二道御膳这等逾距的事来。

“臣妾不敢！”

宋贤妃抬手叠掌覆在额上重重地磕头，辩解道:“臣妾…臣妾正用膳得旨陛下将至，臣妾自知只能用八膳但唯恐陛下政务烦忙，不敢耽搁，特让膳司局添了几道菜。未免…”

“陛下。”炤台俭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兔崽子倒不是不要命了，不过是景安教他：宫中诸事皆以陛下为重。——得罪谁都不要得罪陛下。

果不其然，陛下并未有所不满而降罪，反而看着陛下原本烦闷的神色好看许多。

“陛下，景兰姑姑来了。”

炤台俭说完就往后侧退了一步，景兰从他身后走出，上前行礼问安。

讲:“禀陛下，主子睡不着。”

皇帝正站起身来，原本接了后话这就直直出了咸阳宫，便起銮驾往养心殿侧殿暖阁回去了。一听这不按常理出牌的话，他先是顿了一瞬，仅一瞬他便忍不住地露出些笑容来了。

起身站定后他就不着急走了，有些期待后话，背手而立正儿八经地发问:“怎么睡不着，可是你们没伺候好？”

景兰垂眸颔首，想着孟逸歌的交代，便故意道:“安神汤太烫了，主子喝不下去，烦闷燥热得很。”

宋贤妃听到这已然是咬紧了下唇，通红着眼死命隐忍着，她跪地磕头无旨不能起身，只听了这两句话肩头便颤抖起来。——一个出身下九流的戏子，竟也敢到她的咸阳宫里放肆。

皇帝却十分受用，贤妃看不见皇帝的神情，只听见他话音温柔带笑，命人传撵。

“朕即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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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要让他们都知道，谁都不配跟我抢朱允和。”

“臣妾，服侍陛下更衣吧。”

皇帝没有动，往常他进了膳就该要更衣沐浴的从来也不与谁多说两句，好像生来就是这么冷淡的。以至于其他人也习惯了他的冷漠淡然，只是服侍他，见他能舒心一些就好。

“陛下进来可是忙坏了，若是有孩子们能为父分忧的，不妨多多指教，圣体安康最要紧。”

为人母心疼孩子也是人之常情，知道老三被罚的事，其他兄弟唯恐被牵连尽皆避嫌，她不敢求情也明白皇帝的性情，只好旁敲侧击，求个恩典。

宋贤妃这名号听着就让人觉着贤德惠敏，还有先前那个慧妃，现在的慧嫔也该是温柔明智的意思。一个是城府颇深，皇子傍身而展望远大，另一个是故作姿态，头发长而见识短。可见皇帝给人定封号真是不在行，与本人相差甚远。

皇帝没做回答，也没喝酒，拿着筷子与碗碟之间嗫食微微碰响。他吃了一口豌豆又吃了一口海参再拿起羹勺饮了一口汤。

贤妃不敢再开口，只怕祸从口出，静静布菜进食。过了好一会儿，皇帝也是吃得半饱，抬眼去一个眼神，一旁随侍的宫人端着漱口茶上前俯身屈膝半跪呈前，待皇帝饮了漱口茶宫人便把小盂递前，供皇帝吐出茶水。宋贤妃也站起身来服侍，拿起端盘上叠得四方帕子双手递给皇帝。

皇帝抿唇，接过帕子只是擦了擦手便随手丢在膳桌上。

原本以为，陛下是另有筹谋利用孟逸歌当个棋子而已，谁知这独宠一宠就是几个月，打从孟逸歌住进暖阁里，陛下再没有召幸过后宫妃嫔，包括她宋贤妃。

前些日子慧妃被降位慧嫔，慧嫔母家的兄长也被罚去跪皇陵，慧嫔母家没有兵权没有结党好生生的也不可能被打压，这么一出戏下来看得人手足无措，不知做何应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