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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抚简怀人 13

  • 作者:梁实秋
  • 类型:其他
  • 更新:2021-07-05 05:52:24
  • 字数:9096字

Butwhatifmywordsareriddlestoyou?

Youwhowouldnotsitdown

珂罗拉多大学有美术系,一多是这系里唯一的中国人。系主任利明斯女士,姊妹两个都是老处女,一个教画,一个教理论。美国西部人士对于中国学生常有好感,一多的天才和性格都使他立刻得到了利明斯女士的赏识。我记得利明斯有一次对我说:“密斯脱闻,真是少有的艺术家,他的作品先不论,他这个人就是一件艺术品,你看他脸上的纹路,嘴角上的笑,有极完美的节奏!”一多的脸是有些线条,显然节奏我不大懂。一多在这里开始画,不再画素描,却画油彩了。他的头发养的很长,披散在头后,黑领结,那一件画室披衣,东一块红,西一块绿,水渍油痕到处皆是,揩鼻涕,抹桌子,擦手,御雨,全是它。一个十足的画家!

我们起先在一个人家里各租一间房。房东是报馆排字工人,昼伏夜出,我们过了好几个月才知道他的存在,房东太太和三个女儿天天和我们一桌上吃饭。这一家人待我们很好,但都是庸俗的人。更庸俗的是楼上另外两个女房客,其中一个是来此养病的纽约电话接线生,异性的朋友很多,里面有一位还是我们中国学生,几乎每晚拿着一只吹奏喇叭来奏乐高歌,有时候还要跳舞。于是我们搬家。为了省钱,搬到学校宿舍海格门楼。这是一座红石建的破败不堪的楼房,像是一座堡垒。吃饭却成了问题。有时候烧火酒炉子煮点咖啡或清茶,买些面包,便可充饥。后来胆子渐渐大了,居然也可炒木樨肉之类。有一次一多把火酒炉打翻,几乎烧着了窗帘,他慌忙中燃了头发眉毛烫了手。又有一次自己煮饺子,被人发现,管理员来干涉了,但见我们请他吃了一个之后,他不说话了,直说好吃。他准许我们烧东西吃,但规模不可太大。

一多来到珂泉,是他抛弃绘画专攻文学的一个关键。

Youdemandmyanswer.

我们在学校里是被人注意的,至少我们的黄色的脸便令人觉得奇怪。有一天,学生赠的周刊发现了一首诗,题目是sphinx,作者说我们中国人的脸沉默而神秘,像埃及人首狮身的怪物,他要我们回答他,我们是在想些什么。这诗并无恶意,但是我们要回答,我和一多各写了一首小诗登在周刊上。这虽是学生时代的作品,但是一多这一首写得不坏,全校师生以后都对我们另眼看待了。一多的诗如下:

ANOTHER”CHINEE”ANSWERING

Toemptyacupofteawithme,

Itpuzzlesyou,yousay,

Youwishthatmylipswerearticulate,

Withslow,graceful,intermittentsips,

whowouldnotsetyourthoughtsafloat

Onthereelingvapors

MyfaceisSphinx——like,

Innocentandhalf—bashful.

Weshallbefriends.

StillIchoosetobesilentbeforeyou.

InsilenceIshallbearyou

Thebestofpresents.

Ishallbearyouajadetea—cup,

Translucentandthin,

Greenasthedimlightinabamboogrove;

Ishallbearyouanembroideredgown

Chargedwithstrange,sumotousdesigns.

Harlequininlvzenges,

Batsandbutterflies,

Golden—bearded,saintlydragons

Braidedintoirridescentthreadsofdream;

Ishallbearyousprays.

Oipeach—blossoms,plum—blossoms,pear—blossouse;

Ishallbearyousilk—boundbooks

Insquare,grotesquecharacters.

Silentlyandwithawe

lshallbearyouthebestofpresents.

Throughthepanionwithmypresents

Youwillknowme—

Youwillknowcunning,

vice,

Orwisdomonly.

Butmywordsnightsberiddlestoyou,

SoIchoosetobesilent.

一多画画一直没有停,有一天利明斯教授告诉他纽约就要举行一年一度的画展,选择是很严的,劝他参加。一多和我商量,我也怂恿他加入竞赛。一多无论做什么事,不做便罢,一做便忘寝废食。足足有一个多月,他锁起房门,埋头苦干,就是吃饭也是一个人抽空溜出去,如中疯魔一般的画。大致画完了才准我到他屋里去品评。有一幅人物,画的是一个美国侦探,非常有神。还缺少一张风景画。我建议由我开车送他到山上去写生。他同意了。

一清早,我赁到一辆车,带着画具食品,兴高采烈的上山了。这是我学会开车后的第三天,第一次上山,结果如何是可以想见的。先到了“仙园”,高大的红石笋矗立着,那风景不是秀丽,也不是雄伟,是诡怪。我们向着曼尼图公园驶去,越走越高,忽然走错了路,走进了一条死路,尽头处是巉岩的绝崖,路是土路,有很深的辙,只好向后退。两旁是幽深的山涧,我退车的时候手有些发抖。匐的一声,车出了辙,斜叉着往山涧里溜下去了,只听得耳边风忽忽的响,我已经无法控制,一多大叫。忽然咯喳一声车停了,原来是车被两棵松树给夹住了。我们往下看,乱石飞泉,令人心悸。车无法脱险,因为坡太陡。于是我们爬上山,老远看见一缕炊烟,跑过去一看果然有人,但是,他说西班牙语,戴着宽边大帽,腰上挂一圈绳。勉强做手势达意之后,这西班牙人随着我们去查看,他笑了。他解下腰间的绳子一端系在车上,一端系在山上一棵大树上。我上车开足马力,向上走一尺,他和一多就掣着绳子拉一尺,一尺一尺的车上了大路,西班牙人和我们点点头就走了,但是我再不敢放胆开车,一多的画兴也没有了,我们无精打采的回去了。

风景何必远处求?学校宿舍旁边就很好,正值雪后,一多就临窗画了一幅雪景,他新学了印象派画法,用碎点,用各种颜色代替阴影。这一幅画很精采。

一共画了十几幅,都配了框,装箱,寄往纽约。在这时候,一多给我画了一张像,他立意要画出我的个性,也要表示他手底的腕力,他不用传统的画法,他用粗壮的笔调大勾大抹,嘴角撇得像瓢似的,表示愤世疾俗的意味,头发是葱绿色,像公鸡尾巴似的竖立着,这不知是表现什么。这幅像使他很快意。我带回国,家里孩子们看着害怕,后来就不知怎样丢掉了。

纽约的回信来了,只有美国侦探那幅画像得了一颗银星,算是“荣誉的提名”,其他均未入选。这打击对于一多是很严重的。以我所知,一多本不想做画家,但抛弃绘画的决心是自此时始。他对我讲过,中国人画西洋画,很难得与西方人争一日之短长。因为我们的修养背景性格全受了限制。实在是的,我们中国人习西洋画的,成功者极少,比较成功的往往后来都改画中国画了。其实这不仅于绘画为然,即以文学而论,学习西洋文学的人不也是很多人终于感到彷徨而改走中国文学的道路吗?所以一多之完全抛弃西画,虽然是由于这一次的挫折,其实以他那样的性格与兴趣,即使不受挫折,我相信他也会改弦易辙的,不过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我和一多在珂泉整整住了一年。暑假过后,我到波斯顿去,他到纽约去。临别时我送了他一只珐琅的香炉,他送了我一部霍斯曼的诗集。

选自一九四七年九月十四日《益世报》

胡适先生二三事

胡先生是安徽徽州绩溪县人,对于他的乡土念念不忘,他常告诉我们他的家乡的情形。徽州是个闭塞的地方。四面皆山,地瘠民贫,山地多种茶,每逢收茶季节茶商经由水路从金华到杭州到上海求售,所以上海的徽州人特多,号称徽帮,其势力一度不在宁帮之下。四马路一带就有好几家徽州馆子。民国十七八年间,有一天,胡先生特别高兴,请努生光旦和我到一家徽州馆吃午饭。上海的徽州馆相当守旧,已经不能和新兴的广东馆四川馆相比,但是胡先生要我们去尝尝他的家乡风味。

我们一进门,老板一眼望到胡先生,便从柜台后面站起来笑脸相迎,满口的徽州话,我们一点也听不懂。等我们扶着栏杆上楼的时候,老板对着后面厨房大吼一声。我们落座之后,胡先生问我们是否听懂了方才那一声大吼的意义。我们当然不懂,胡先生说:“他是在喊:‘绩溪老倌,多加油啊!’”原来绩溪是个穷地方,难得吃油大,多加油即是特别优待老乡之意。果然,那一餐的油不在少。有两个菜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一个是划水鱼,即红烧青鱼尾,鲜嫩无比,一个是生炒蝴蝶面,即什锦炒生面片,非常别致。缺点是味太咸,油太大。

徽州人聚族而居,胡先生常夸说,姓胡的、姓汪的、姓程的、姓吴的、姓叶的,大概都是徽州,或是源出于徽州。他问过汪精卫、叶恭绰,都承认他们祖上是在徽州。努生调侃地说:“胡先生,如果再扩大研究下去,我们可以说中华民族起源于徽州了。”相与拊掌大笑。

Butyouhailedtome,

Iloveyourchild—likevoice,

Ofabrimmingtea—cup,placidandclear—

Youwhoaresobusyandimpatient

我在1923年秋到了珂泉ColoradoSprings这是一座西部的小城,有一个大学在此地,在一些西部小规模的大学里,这算是比较好的一个。这里的风景可太好了,因为这城市就在落矶山下,紧靠在那终年积雪的派克峰的脚下,到处是风景区。我到了这里之后,买了十二张风景片寄给一多,未署一字,我的意思只是报告他我已到了此地,并且用这里的风景片挠他一下。没想到,没过一个星期的工夫,一多提着一只小箱子来了。

Willnotdiscovermymoaning.

Evenmywordsmightberiddlestoyou,

soIchoosetobesilent.

一多和我的数学根底原来很坏,大学一定要我们补修,否则不能毕业。我补修了,一多却坚持不可。他说不毕业没有关系,却不能学自己所不愿学的课程。我所选的课程有一门是“近代诗”,一共讲二十几个诗人的代表作品。还有一门是“丁尼孙与伯朗宁”。一多和我一同上课。他在这两门课程里得到很大的益处。教授戴勒耳先生是很称职的,他的讲解很精湛。一多的《死水》,在技术方面很得力于这时候的学习。在节奏方面,一多很欣赏吉伯林,受他的影响不小。在情趣方面,他又沾染了哈代与霍斯曼的风味。我和一多在这两门功课上感到极大兴趣,上课听讲,下课自己阅读讨论。一多对于西洋文学的造诣,当然不止于此,但正式的有系统的学习是在此时打下一些根基。

(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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