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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抚简怀人 8

  • 作者:梁实秋
  • 类型:其他
  • 更新:2021-07-05 05:52:22
  • 字数:9830字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轻轻的我走了,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更无需欢喜——

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一首诗至今有很多读者不断的吟哦,欣赏那带着哀伤的一往情深的心声。初期的新诗有这样成就的不可多得。还有一首《偶然》也是为大家所传诵的——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我挥一挥农袖,

秋郎

危险甚多须要小心原件具在送奉察阅非我谰言我复函说淑女枉自多情使君既已有妇相逢不早千古同嗟敬仰“交博”婉措回言这是仰承你电话中的训示不是咱家来煞风景然而郎乎郎乎其如娟何微闻彼姝既已涉想成病乃兄廉得其情乃为周转问询私冀乞灵于月老借回枕上之离魂然而郎乎郎乎其如娟何

志摩造孽

原文没有标点,字迹清楚,文意也很明白。但是读者也有误会的。误会志摩是一个儇薄轻佻的人,引此信为证。由于我发表一封私信,使志摩蒙不白之冤,我不免心中戚戚。事隔五十余年,也许我现在应该把这一件私人的小事澄清一下。

民国十九年夏,我在上海。有一天志摩打电话来,没头没脑的在电话里向我吼叫:“你干得好事,现在惹出祸事来了!”当时我吃了一惊。他说他刚接到黄警顽先生一封信。黄警顽先生是上海商务印书馆办理交际事务的专员,其人一团和气,交游广阔,三教九流无不熟稔,在上海滩上有“交际博士”之称,和朱少屏博士办的寰球中国学生会常常合作,可谓珠联璧合。我在民国十二年出国留学,道出上海,就和这位交际博士有过数面之雅。志摩信中所谓“交博”即是此君。所谓“原件具在送奉察阅”即是黄警顽给他的信,此信我未存留,其中大意是说他受友人某君之托,嘱设法代其妹作伐,而其属意之对象是我,他请志摩问我意下如何。志摩得此怪信即匆匆给我电话。

我听了志摩电话,莫名其妙。我说:“你在做白日梦,你胡扯些什么?”

他说:“我且问你,你有没有一个女生叫xxx?”

我说:“有。”

他说:“那就对了。现在黄警顽先生来信,要给你做媒。并且要我先探听你的口气。”

我告诉他,这简直是胡闹。这个学生在我班上是不错的,我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身材面貌我也记得,只是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我在上海几处兼课,来去匆匆,从来没有机会和任何男生女生谈话。

志摩在电话中最后说:“好啦,我把黄警顽先生的信送给你看,不是我造谣。你现在告诉我,要我怎样回复黄先生的信?”

我未加思索告诉他说:“请你转告对方,在下现有一妻三子。”以外没有多说一句话。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志摩只是受人之托代为问讯,如是而已。志摩信中所谓“涉想成病乃兄廉得其情乃为周转问询私冀乞灵于月老借回枕上之离魂”云云,也许是文人笔下渲染,事实未必如此之严重。不过五十多年前,男女社交尚不够公开,无论男对女或女对男都受有无形的约束,不能任意交往,而师生之间可能界线更严一些。这件事,在如今不可能发生,如今谁还会肯“乞灵于月老”?

志摩一度被人视为月老,不料反招致了不虞之谤,实在冤枉,故为剖析如上。

叶公超二三事

公超在某校任教时,邻居为一美国人家。其家顽童时常翻墙过来骚扰,公超不胜其烦,出面制止。顽童不听,反以恶言相向,于是双方大声诟谇,秽语尽出。其家长闻声出视,公超正在厉声大骂:I’llcrownyouwithapotof!(我要把一桶粪浇在你的头上!)

那位家长慢步走了过来,并无怒容,问道:“你这一句话是从哪里学来的?我有好久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话了。你使得我想起我的家乡。”

公超是在美国读完中学才进大学的,所以美国孩子们骂人的话他都学会了。他说,学一种语言,一定要把整套的咒骂人的话学会,才算彻底。如今他这一句粪便浇头的脏话使得邻居和他从此成朋友。这件事是公超自己对我说的。

公超在暨南大学教书的时候,因兼图书馆长,而且是独身,所以就住在图书馆楼下一小室,床上桌上椅上全是书。他有爱书癖,北平北京饭店楼下Vetch的书店,上海的别发公司,都是他经常照顾的地方。做了图书馆长,更是名正言顺的大量买书。他私人嗜读的是英美的新诗。英美的诗,到了第二次大战以后,才有所谓“现代诗”大量出现。诗风偏向于个人独特的心理感受,而力图摆脱传统诗作的范畴,偏向于晦涩。公超关于诗的看法与徐志摩闻一多不同。当时和公超谈得来的新诗作家,饶孟侃(子离)是其中之一。公超由图书馆楼下搬出,在真如乡下离暨南不远处租了几间平房,小桥流水,阡陌纵横,非常雅静。子离有时也在那里下榻,和公超为伴。有一天二人谈起某某英国诗人,公超就取出其人诗集,翻出几首代表作,要子离读,读过之后再讨论。子离倦极,抛卷而眠。公超大怒,顺手捡起一本大书投掷过去。虽未使他头破血出,却使得他大惊。二人因此勃豁。这件事也是公超自己对我说的。

公超萧然一身,校中女侨生某常去公超处请益。其人貌仅中姿,而性情柔顺。公超自承近于大男人沙文主义者,特别喜欢meek(柔顺)的女子。这位女生有男友某,扬言将不利于公超。公超惧,借得手枪一支以自卫。一日偕子离外出试枪,途中有犬狺狺,乃发一枪而犬毙。犬主索赔,不得已只得补偿之。女生旋亦返国嫁一贵族。

公超属于“富可敌国贫无立锥”的类型。他的叔父叶恭绰先生收藏甚富,包括其外公赵之谦的法书在内。抗战期间这一批收藏存于一家银行仓库,家人某勾结伪组织特务人员图谋染指,时公超在昆明教书,奉乃叔父电召赴港转沪寻谋处置之道,不幸遭敌伪陷害入狱,后来取得和解方得开释。据悉这部分收藏现在海外。而公超离开学校教席亦自此始。

公超自美大使卸任归来后,意态萧索。我请他在师大英语研究所开现代英诗一课,他碍于情面俯允所请。但是他宦游多年,实已志不在此,教一学期而去。自此以后他在政界浮沉,我在学校尸位,道不同遂晤面少,遇于公开集会中一面,匆匆存问数语而已。

怀念陈慧

前几天在华副师大文学周的某一期里看到邱燮友先生的一篇文章,提到陈慧,我读了心里很难过,因为陈慧已在十多年前自杀了。

陈慧本名陈幼睿,广东梅县人,在海外流浪,以侨生名义入师范大学国文系,毕业后又入国文研究所,取得硕士学位。在报刊上他不时的有新诗发表,有些写得颇有情致。某一天他写信来要求和我谈谈。到时候他来到安东街我家,这是我第一次和他会面,谈的是有关诗的问题,以及他个人的事。他身材修长,清癯消瘦的脸苍白得可怕,头发蓬松,两只大眼睛呆滞的向前望着,一望而知他是一个抑郁寡欢的青年。年轻的学生们常有一些具有才气而性格奇特的畸人,不知为什么我对他们有缘,往往一见如故,就成为朋友。陈慧要算是其中一个。从他的言谈里我知道他有深沉的乡愁,萦念他的家乡,而且孝思不匮,特别想念他的老母。他说话迟缓,近于木讷,脸上常带笑容,而那笑不是欢笑。我的客厅磨石子地,没有地毯,打蜡之后很亮很滑,我告他不必脱鞋,我没有拖鞋供应。他坚持要脱,露出了前后洞穿得脏破的袜子。他也许自觉甚窘,不断的把两脚往沙发底下伸,同时不停的搓着手。每次来都是这样。

他的硕士论文我记得是《《世说新语>的研究》,《世说新语》正好是我所爱读的一部书,里面问题很多,文字方面难解之处亦复不少,因此我们也得互相切磋之益。但是他并不重视他的论文,因为他不是属于学院派的那个类型,对于考据校勘的工作不大感兴趣,认为是枯燥无味,他喜欢欣赏玩味《世说新语》所涵有的那些隽永的哲理和晶莹的辞句。论文写好之后曾拿来给我看,厚厚的一大本,确实代表了他所投下的大量的工夫。他自己并不觉得满意,也不曾企图把它发表。

他对于学校里某些老师颇有微词,以为他们坚持有志于学的生员必须履行旧日拜师的礼节,乃是不合理的事,诸如三跪九叩、点蜡烛、摆香案、宴宾客等等。他尤其不满意的是,对于不肯这样拜师的人加以歧视,对于肯行礼如仪的人也并不传授薪火,最多只是拿出几本递相传授的曾经批点过的古书手稿之类予以展示。陈慧很倔强,不肯磕头拜师,据他说这是他毕业之后不获留校作助教讲师的根由。我屡次向他解说,磕头拜师是旧日传统礼仪,其基本动机是尊师重道,无可厚非,虽然在学校读书已有师生之分,无需于今之世再度补行旧日拜师之礼,而且叠床架屋,转滋纷扰。不过开设门庭究竟是师徒两厢情愿之事,也并不悖尊师重道之旨,大可不必耿耿于怀。我的解释显然不能使他释怀,他的忧郁有增无减。

他的恋爱经验更添加了他的苦楚。他偶然在公车上邂逅一位女郎,一头秀发披肩,他讶为天人。攀谈之下,原是同学,从此往来遂多,而女殊无意。他坠入苦恼的深渊不克自拔。暑假开始,他要去狮头山小住,一面避暑,一面以小说体裁撰写其失恋经过,以摅发他心中的烦闷。他邀我同行,我愧难以应。他独自到了狮头山上,住进最高峰的一个尼姑庵里。他来信说,他独居一大室,空空洞洞,冷冷清清,经声梵呗,发人深省,一夕室内剥啄之声甚剧,察视并无人踪,月黑风高,疑为鬼物为祟,惊骇欲绝,天明时才发现乃一野猫到处跳踉。庵中茹素,但鲜笋风味极佳,频函促我前去同享,我婉谢之。山居这一段期间可能是他最快乐的时间。下山归来挟小说稿示我:裒然巨帙,凡数十万言。但仆仆奔走,出版家不可得,这对他又是一项打击。

他的恋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据他告诉我这一回不是浪漫的爱,是脚踏实地的步步为营。对方是一位南洋女侨生,毕业后将返回马来亚侨居地,于是他也想追踪南去。几经洽求,终于得到婆罗洲汶莱的一所侨校的邀聘。他十分高兴的偕同他的女友来我家辞行,我祝福他们一帆风顺。他抵达汶莱之后,兴致很高,择期专赴近在咫尺的吉隆坡,用意是拜访女友家长,期能同意他们的婚事。万没想到晤谈之后竟遭否决。好事难谐,废然而退。这是他再度的失败。他觉得在损伤之外又加上了侮辱。他没有理由再在汶莱勾留,决心要到美国去发展。不幸的又在签证上发生了波折,美国领事拒绝签证,他和领事发生了剧烈的争吵,最后还是签证了,他气忿的到了纽约。这一段经过他有长函向我报告,借唠叨的叙述发泄他的积郁,我偶然也复他一信安慰他一番。

关于徐志摩的一封信

一九五八年四月我写了一个小册《谈徐志摩》,发表了一封徐志摩写给我的一封信,原信是写在三张粉红色的虎皮宣的小笺上,写作俱佳,所以我为之制版以存其真。其内容是这样的: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志摩有一首《再别康桥》脍炙人口。开头一节是: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也不知为什么,我最爱读的是他那一首《这年头活着不易》。志摩的诗一方面受胡适之先生的影响,力求以白话为诗,像《谁知道》一首就很像胡先生写的人力车夫,但是志摩的诗比胡先生的诗较富诗意,在技巧方面也进步得多。在另一方面他受近代英文诗的影响也很大,诗集中有一部分根本就是英诗中译。最近三十年来,新诗作家辈出,一般而论其成绩超越了前期的作者,这是无容置疑的事。不过诗就是诗,好诗就是好诗,不一定后来居上,也不一定继起无人。

讲到散文,志摩也是能手。自古以来,有人能诗不能文,也有人能文不能诗。志摩是诗文并佳,我甚且一度认为他的散文在他的诗之上。一般人提起他的散文就想起他的《浓得化不开》。那两篇文字确是他自己认为得意之作,我记得他写成之后,情不自禁,自动的让我听他朗诵。他不善于读诵,我勉强听完。这两篇文字列入小说集中,其实是两篇散文游记,不过他的写法特殊,以细密的笔法捕捉繁华的印象,我不觉得这两篇文字是他的散文代表作。《巴黎的鳞爪》与《自剖》两集才是他的散文杰作。他的散文永远是亲切的,是他的人格的投射,好像是和读者晤言一室之内。他的散文自成一格,信笔所之,如行云流水。他自称为文如“跑野马”,没有固定的目标,没有拟好的路线。严格讲,这不是正规的文章作法。志摩仗恃他有雄厚的本钱——热情与才智,故敢于跑野马,而且令人读来也觉得趣味盎然。这种写法是别人学不来的。

作别西天的云彩。

最后一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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