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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抚简怀人 7

  • 作者:梁实秋
  • 类型:其他
  • 更新:2021-07-05 05:52:21
  • 字数:9738字

志摩于民国二十年十一月十九日搭乘中国航空公司济南号飞机由南京北上赴平,飞机是一架马力三百五十匹的小飞机,装载邮件四十余磅,乘客仅志摩一人,飞到离济南五十里的党家庄附近,忽遇漫天大雾,触开山山头,滚落山脚之下起火,志摩因而遇难。到今天恰好是五十周年。

志摩家在上海,教书在北京大学,原是胡适之先生的好意安排,要他离开那不愉快的上海的环境,恰巧保君健先生送他一张免费的机票,于是仆仆于平沪之间,而志摩苦矣。死事之惨,文艺界损失之大,使我至今感到无比的震撼。五十年如弹指间,志摩的声音笑貌依然如在目前,然而只是心头的一个影子,其人不可复见。他享年仅三十六岁。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刘本钊,字康甫,山东蓬莱人,任会计主任,小心谨慎,恂恂君子。患严重耳聋,但亦嗜杯中物。因为耳聋关系,不易控制声音大小,拇战之时呼声特高,而对方呼声,他不甚了了,只消示意令饮,他即听命倾杯。一九四九年来台,曾得一晤,彼时耳聋益剧,非笔谈不可。

方令孺是八仙中唯一女性,安徽桐城人,在国文系执教兼任女生管理。她有咏雪才,惜遇人不淑,一直过着独身生活。台湾洪范书店曾搜集她的散文作品编为一集出版,我写了一篇短序。在青岛她居留不太久,好像是两年之后就离去了。后来我们在北碚异地重逢,比较往还多些。她一向是一袭黑色旗袍,极少的时候薄施脂粉,给人一派冲淡朴素的印象。在青岛的期间,她参加我们轰饮的行列,但是从不纵酒,刚要“朱颜酡些”的时候就停杯了。数十年来我没有她的消息,只是在一九六四年七月七日《联合报》“幕前冷语”里看到这样一段简讯:

陈命凡,字季超,山东人,任秘书长,精明强干,为今甫左右手。豁起拳来,出手奇快,而且嗓音响亮,往往先声夺人,常自诩为山东老拳。关于拇战,虽小道亦有可观。民国十五年,我在国立东南大学教书,同事中之酒友不少,与罗清生、李辉光往来较多,罗清生最精于猜拳,其术颇为简单,惟运用纯熟则非易事。据告其诀窍在于知己知彼。默察对方惯有之路数,例如一之后常为二、二之后常为三,余类推。同时变化自己之路数,不使对方捉摸。经此指点,我大有领悟。我与季超拇战常为席间,大致旗鼓相当,也许我略逊一筹。

——纪念徐志摩逝世五十周年

这几句话写得迷离徜恍,不知砚台山寻砚到底是真是幻。不过诗中有“何当沽美酒”之语,大概她还未忘情当年酒仙的往事吧?如今若是健在,应该是八十以上的人了。

黄际遇,字任初,广东澄海人,长我十七八岁,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他做过韩复榘主豫时的教育厅长,有宦场经验,但仍不脱名士风范。他永远是一件布衣长袍,左胸前缝有细长的两个布袋,正好插进两根铅笔。他是学数学的,任理学院长,闻一多离去之后兼文学院长。嗜象棋,曾与国内高手过招,有笔记簿一本置案头,每次与人棋后辄详记全盘招数,而且能偶然不用棋盘棋子,凭口说进行棋赛。又治小学,博闻多识。他住在第八宿舍,有潮汕厨师一名,为治炊膳,烹调甚精。有一次约一多和我前去小酌,有菜二色给我印象甚深,一是白水氽大虾,去皮留尾,氽出来虾肉白似雪,虾尾红如丹;一是清炖牛鞭,则我未愿尝试。任初每日必饮,宴会时拇战兴致最豪,噪音尖锐而常出怪声,狂态可掬。我们饮后通常是三五辈在任初领导之下去作余兴。

志摩遗骸葬于其故乡硖石东山万石窝。硖石是沪杭线上的一个繁庶的小城,我没有去凭吊过。陈从周先生编徐志摩年谱,附志摩的坟墓照片一帧,坟前有石碑,碑文曰:“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仲冬诗人徐志摩之墓张宗祥题。”显然是志摩故后十余年所建。张宗祥是志摩同乡,字声阆,曾任浙省教育厅长。几个字写得不俗。丧乱以来,于浩劫之中墓地是否成为长林丰草,或是一片瓦砾,我就不得而知了。

酒中八仙之事略如上述。民国二十一年青岛大学人事上有了变化。为了“九·一八”事件全国学生罢课纷纷赴南京请愿要求对日作战,青岛大学的学生当然亦不后人,学校当局阻止无效。事后开除为首的学生若干,遂激起学生驱逐校长的风潮。今甫去职,太侔继任。一多去了清华。决定开除学生的时候,一多慷慨陈词,声称是“挥泪斩马稷”。此后二年,校中虽然平安无事,宴饮之风为之少杀。偶然一聚的时候有新的分子参加,如赵铭新、赵少侯、邓初等。我在青岛的旧友不止此数,多与饮宴无关,故不及。

回首旧游

志摩的作品有一部分在台湾有人翻印,割裂缺漏之处甚多,应该有人慎重的为他编印全集。一九五九年我曾和胡适之先生言及,应该由他主持编辑,因为他和志摩交情最深。适之先生因故推托。一九六七年张幼仪女士来,我和蒋复璁先生遂重提此事,蒋先生是志摩表弟,对于此事十分热心,幼仪女士也愿意从旁协助,函告其子徐积锴先生在美国搜集资料。一九六八年全集资料大致齐全。传记文学社刘绍唐先生毅然以刊印全集为己任,并聘历史学者陶英惠先生负校勘之责,而我亦乘机审阅全稿一遍。一九六九年全集出版,一九八〇年再版。总算对于老友尽了一点心力,私心窃慰。梁锡华先生时在英伦,搜求志摩的资料,巨细靡遗,于拙编全集之外复得资料不少,吉光片羽,弥足珍贵,成一巨帙《徐志摩诗文补遗》(时报文化公司出版),又著有《徐志摩新传》一书(联经出版),对于徐志摩的研究厥功甚伟,当代研究徐志摩者当推梁锡华先生为巨擘,亦志摩逝世后五十年来第一新得知己也。

研究徐志摩者,于其诗文著作之外往往艳谈其离婚结婚之事。其中不免捕风捉影传闻失实之处。我以为婚姻乃个人私事,不宜过分渲染以为谈助。这倒不是完全“为贤者讳”的意思,而是事未易明理未易察,男女之间的关系谲秘复杂,非局外人所易晓。刘心皇先生写过一本书《徐志摩与陆小曼》,态度很严正,资料也很翔实,但是我仍在该书的短序之中提出一点粗浅的意见:

徐志摩值得令我们怀念的应该是他的那一堆作品,而不是他的婚姻变故或风流韵事。……徐志摩的婚姻前前后后颇多曲折,其中有些情节一般人固然毫无所知,他的较近的亲友们即有所闻亦讳莫如深,不欲多所透露。这也是合于我们中国人“隐恶扬善”和不揭发阴私的道德观念的。

任初在澄海是缙绅大户,门前横匾大书“硕士第”三字,雄视乡里。潮汕巨商颇有几家在青岛设有店铺,经营山东土产运销,皆对任初格外敬礼。我们一行带着不同程度的酒意,浩浩荡荡的于深更半夜去敲店门,惊醒了睡在柜台上的伙计们,赤身的从被窝里钻出来(北方人虽严冬亦赤身睡觉)。我们一行一溜烟的进入后厅。主人热诚招待,有娈婉小童伺候茶水兼代烧烟。先是以功夫茶飨客,红泥小火炉,炭火煮水沸,浇灌茶具,以小盅奉茶,三巡始罢。然后主人肃客登榻,一灯如豆,有兴趣者可以短笛无腔信口吹,亦可突突突突有板有眼。俄而酒意已消,乃称谢而去。任初有一次回乡过年,带回潮州蜜柑一篓,我分得六枚,皮薄而松,肉甜而香,生平食柑,其美无过于此者。抗战时任初避地赴桂,胜利还乡,乘舟沿西江而下,一夕在船上如厕,不慎滑落江中,月黑风高,水深流急,遂遭没顶。

梁锡华先生比我说得更坚定,他说:“徐志摩在新文学史占一席位是无可置疑的,而新文学史是晚清之后中国文学史之继续,也是不容否认的,虽然慷慨悲歌的遗老遗少至今仍吞不下这颗药丸,但是他们的子孙还得要吞,也许会嚼而甘之也未可料。”文学史是绵联不断的,只有特殊的社会变动或暴力政治集团可能扼杀文学生命于一时,但不久仍然会复苏。白话文运动是自然的合理的一项发展,没有人能否定。不过,在文学史上占一席位固然不易,其文学作品的本身价值实乃另一问题。据我看,徐志摩不仅在新文学史上占一席位,其作品经过五十年的淘汰考验,也成了不可否认的传世之作。

请先从新诗说起。胡适之先生的《尝试集》是新诗的开山之作,但是如今很少人读了。因为这部作品的存在价值在于为一种文学主张作实验,而不是在于其本身的文学成就。《尝试集》是旧诗新诗之间发展过程中的一大里程碑。胡先生不是诗人,他的理性强过于他的感性,他的长于分析的头脑不容许他长久停留于直觉的情感的境界中。他偶有小诗,也颇清新可喜,但是明白清楚有余,沉郁顿挫不足。徐志摩则不然,虽然他自承“我查过我的家谱,从永乐以来,我们家里没有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表示他们家是“商贾之家,没有读书人”,但是他是诗人。毁他的人说他是纨绔子,说他飞扬浮躁,但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非常敏感而且多情的人,有他的四部诗集为证。

常听人说,文学作品要经过时间淘汰,才能显露其真正的价值。有不少作品,轰动一时,为大众所爱读,但是不久之后环境变了,不复能再激起读者的兴趣,畅销书就可能变成廉价的剩余货,甚至从人的记忆里完全消逝。有些作品却能历久弥新,长期被人欣赏。时间何以能有这样大的力量?其主要关键在于作品是否具有描述人性的内涵。人性是普遍的、永久的,不因时代环境之变迁而改变。所以各个时代的有深度的优秀作品永远有知音欣赏。其次是作品而有高度的技巧、优美的文字,也是使作品不朽的一个条件。通常是以五十年为考验的时期,作品而能通过这个考验的大概是可以相当长久的存在下去了。这考验是严酷无情的,非政治力量所能操纵,亦非批评家所能左右,更非商业宣传所能哄抬,完全靠作品的实质价值而决定其是否能长久存在的命运。

志摩逝世了五十年,他的作品通过了这一项考验。

所以凡是有关别人的婚姻纠纷,局外人最好是不要遽下论断,因为参考资料不足之故。而徐志摩的婚变,性质甚不平常,我们尤宜采取悬疑的态度。

志摩的谈吐风度,在侪辈中可以说是鹤立鸡群。师长辈如梁启超先生、林长民先生把他当做朋友,忘年之交。和他同辈的如胡适之先生、陈通伯先生更是相交莫逆。比他晚一辈的很多人受他的奖掖,乐与之游。什么人都可做他的朋友,没有人不喜欢他。他办报纸副刊,办月刊,特立独行,缁而不涅,偶然受到明枪暗箭的侵袭,他也抱定犯而不校的态度,从未陷入混战的漩涡,只此一端即属难能可贵。尖酸刻薄的人亦奈何他不得。我曾和他下过围棋,落子飞快,但是隐隐然颇有章法,下了三、五十着我感觉到他的压力,他立即推枰而起,拱手一笑,略不计较胜负。他就是这样的一个潇洒的人。他饮酒,酒量不洪,适可而止;他豁拳,出手敏捷,而不咄咄逼人。他偶尔也打麻将,出牌不假思索,挥洒自如,谈笑自若。他喜欢戏谑,从不出口伤人。他饮宴应酬,从不冷落任谁一个。他也偶涉花丛,但是心中无妓。他也进过轮盘赌局,但是从不长久坐定下注。志摩长我六岁,同游之日浅,相交不算深,以我所知,像他这样的一个,当世无双。

闻一多,本名多,以字行,湖北蕲水人,是我清华同学,高我两级。他和我一起来到青岛,先赁居大学斜对面一座楼房的下层,继而搬到汇泉海边一座小屋,后来把妻小送回原籍,住进教职员第八宿舍,两年之内三迁。他本来习画,在芝加哥作素描一年,在科罗拉多习油画一年,他得到一个结论:中国人在油画方面很难和西人争一日之长短,因为文化背景不同。他放弃了绘画,专心致力于我国古典文学之研究,至于废寝忘食,埋首于故纸堆中。这期间他有一段恋情,因此写了一篇相当长的白话诗,那一段情没有成熟,无可奈何的结束了,而他从此也就不再写诗。他比较器重的青年,一个是他国文系的学生臧克家,一个是他国文系助教陈梦家。这两位都写新诗,都得到一多的鼓励。一多的生活苦闷,于是也就爱上了酒。他酒量不大,而兴致高。常对人吟叹“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他一日薄醉,冷风一吹,昏倒在尿池旁。

今天是他五十周年忌日,回首旧游,不胜感慨。谨缀数言,聊当斗酒只鸡之献。

徐志摩的诗与文

今天是徐志摩逝世五十年纪念日。五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人生不满百,能有几个五十年?

方令孺皤然白发,早不执教复旦,在那血气方刚的红色路上漫步,现任浙江作者协会主席,忙于文学艺术的联系工作。

老来多梦,梦里河山是她私人嗜好的最高发展,跑到砚台山中找好砚去了,因此梦中得句,写在第二天的默忆中:“诗思满江国,涛声夜色寒,何当沽美酒,共醉砚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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