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河顺着小二的脸看向他的身躯，一阵酸楚猛然涌上鼻头——此时的他盔甲已支离破碎，盔甲下断了一条手臂和一条腿。似乎是靠着这幅残躯爬了很久，他的身后拖出了一道血痕，很长很长。

姜星河双膝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抓住了王小二向他伸出的那只手。

他意识到这应该是安息的军队从南北两侧的山上发动夜袭，于是走出门外，便看到了北方山坡上那冲天的火光。

“糟了！”姜星河的脸色蓦地凝重。

“敌袭！敌袭！”门外有人奔走，伴随着灼眼的火把。

隔着满脸的血污，他还是艰难地认出了此人——是王小二。

顾重光赶到需要一些时间，在这段时间内北川方面的损失一定会非常大。而尽管姜星河的实力比较弱小，但也能帮助队伍减少不小损失。

刺鼻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转眼间他已经来到了城墙下。

“我在，我在！”

“队……队长……”

循声望去，他看到了不远的城墙根处有一人倒伏着，吃力地向他伸出了手臂。

“队长……”小二颤巍巍地缩回了他的手，微弱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悲。

他将手探向怀中，取出了一本书，一本浸满血色的书。

“队长……我全都……全都背下来了……”他残破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但又皱紧眉头，似乎这个动作带来了极大的疼痛。

就在这时，他依稀听见了有人在喊他。

“朝闻道，夕死可矣……”他翻过身子，躺平在地上，眼望着头顶星空，那里正有一颗流星划过。

“我这一生啊，好短，可是这几天的快乐，就像这流星一样，好长好长……”

王小二带着笑容，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姜星河心中有江河奔涌，久久不能平复。将小二的眼睛缓缓合上后，他即刻循着火光，奔上城墙，来到了城外北面的山脊上。

无数的尸体堆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张铁牛魁梧的身躯，可惜的是，他已经没了心跳和脉搏。

而在他的尸体之下，姜星河看到了莫牙。幸运的是，他还有一丝呼吸。

看来是铁牛在危难时刻护住了最年少的战友。

少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睁开了眼。

“队长，小心……小心武宗的眼睛……”

姜星河正不明所以，可说完这句话后，莫牙也停止了呼吸。

他心中悲恸，粗重地喘息着，放眼望向四方。

这是一支由武宗带领的五千人的军队。

由于数量差距悬殊，并且最高战力亦远不如人，北川的军队已被围剿得十不存一，战况只能用惨烈来形容。

一个个战士倒下了，喷薄而出的是血与火交织的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姜星河在人群中探寻，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阿占，正在那名武宗的刀锋下无法动弹。

“住手！”姜星河冲向前去，将阿占一把拦在身后，直面武宗。

“哦？你好像很有勇气。”武宗淡淡地说道。

不等姜星河反应，他又接着说:“如果你能够在我面前走上一步，我可以考虑放了他。”

姜星河没有回应，实际上在武宗的威压下，他已经一丝一毫都无法动弹——和上次面对梼杌时相同。尽管他比上次强了一些，但结果还是一样，毫无招架之力。

他尽力想要抬起脚，却颤抖不止。

武宗步步紧逼，他的心跳也不断加速，如同我方的战鼓隆咚。

他又看向武宗的眼睛，战意瞬间消沉，仿佛他的眼睛有让人变得消极的力量。

一阵晕眩袭来，他恍若回到了儿时，跟着奶奶去听戏的时候。看了眼周遭的场景，他想起来这是和奶奶的最后一次见面，就在刚才，他们还狠狠地吵了一架。

他正想和奶奶道歉，这时鼓锣声骤然响起，并且越奏越快，越奏越响，如同他的心跳，越发加速。

氛围达到顶点时，鼓锣声戛然而止，如涌上堤坝的海潮到达了顶点，那静止的瞬间。

周遭的一切都忽然停止了响动，如同老旧相片里的静默时光，又如同悄无声息的无垠宇宙。

姜星河的心跳也随之停下了，呼吸也没有了，脉搏也没有了。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他就这样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生命流逝。

时间无际的长河里，他就这样无声地飘荡——飘荡……

星球围绕着星球，星系围绕着星系……

突然间，他感觉到自己的手似乎触碰到了什么，紧接着被一只手握住，上面还存有淡淡的温度。

姜星河睁开眼，蓦然回首——是阿占在扯着他的手，正在嘶哑地喊着——快走，快走……

他回过头，眼前星河流转，他再次回到了“儿时”，看见身旁的奶奶同样正牵着他的手。但是奶奶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地指着戏台。

依旧静默，依旧无言。

他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方金漆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

“浩气长存”。

姜星河愣了愣，一道灵光在他脑海闪过，刹那间恢复了他的思考能力。

小二泣血的笑容还历历在目，莫牙说话时仍漏着风，铁牛的确没有活着成为亡国奴，林劲依然生死未卜……

他们都是忠诚之人，他们都拥有正气。我想挽救他们，也是为了我的浩然正气。

“天地虽大，若心存邪念，则寸步难进；

“方寸虽小，但胸怀正气，则天地可行。”

我姜星河天下皆可去得，岂会畏惧你面前这一小步？

蓦然间，呛啷啷的锣与镲交响，如静止的片刻后，海潮气势磅礴地落下。

伴着隆咚的战鼓，踏着橐橐的铁靴声，戏台上，面方口阔，丹心铁血的关公闪亮登场。

鼓锣声再次骤然响起，姜星河的心跳如响雷震动。

无尽的压力中，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别睡，小二，别睡……我知道你很困，但是还不到你睡的时候，别睡，别睡，还没到交接的时间，不是吗？”他又转头向身后喊道，“来人，快来人！”

“队长，我不困……被你摇醒了……”小二咳了一声，虚弱的声音传来。

“好，好……好样的。”姜星河没有接过书本，而是抱住了他的脑袋。可他却挤不出哪怕一丝笑容。

“这本书里说过……志士仁人，无……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小二咯了一口血，“队长，我……是不是……做到了？”

姜星河是被门外的喧哗惊醒的。

冬夜的凉风吹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姜星河感觉自己的身子正战栗不止。

“对，你做到了，你做到了……”他强忍着眼泪，声音越来越轻。

有一阵子，他没有听到小二继续说话，顿时慌了起来。

他疾速向那个地方奔去，空气中的喊杀声逐渐清晰。

有风自西北而来，吹来了山上的落叶和硝烟。也吹来了山上的凄惨和壮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