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凝望着他，从上到下都和记忆中别无二致，可如同乙骨所言，他和夏油杰是有差异的。

他是普适性的正确集合体。

他索性掐断叶片，折痕渗出深绿汁液，完美复刻真实竹叶。

可终究是虚假的。

五条悟随意扯下一片，夹在指尖细细观察，先开始是简陋的二维图像，随着他打量时间的延长，纹理愈发清晰，边缘渐渐出现微卷的枯黄。

夏油杰不紧不慢的解释道：“事实上，我并不擅长判断人类世界的道德准则，因为缺少明确的标准，所以很难界定正确与否。”

五条悟轻笑一声：“你会把所有和你聊天的人的话语全部记下吗？”

“不会，”夏油杰的回答果决，“储存空间是有限的，我会优先记录需要被记录的内容。而且，人类的思维方式存在差异性，如果不加选择的听取所有建议，必然会导致混乱和自相矛盾。”

可杰不是，杰是孤注一掷践行自我准则的人。

“大众倾向？”五条悟冷笑，“你判断是非对错的标准是人数多少？”

“大众倾向性是指根据法律、规章制度，以及约定俗成的道德标准，对人类行为正确与否进行判断，赞成者数量是关键指标之一，但并不是决定性因素。”

即便剑走偏锋，但五条悟知晓这方面他和杰本质一样。他们都有自己的判断标准，而非什么狗〇的大众倾向。

“我不赞同你的观点。”白发青年语气淡淡。

夏油杰微笑道：“您尽管坚持自己。”

“我的决策准则在前期训练阶段已经确立，现阶段需要不断调整的，是更新完善知识储备，以及根据大众倾向对错误决策进行修正。”

“不可以。”夏油杰鲜少出现这种不近人情的强否定。

五条悟发现了他的破绽，揪着不放追问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夏油杰思索了几秒，“他不想公开身份，如果有您想要转告他的建议，告诉我也是一样，我会跟他转达。”

“欸~可惜我并不信任你呢。”高挑的青年伸出手指去弹新竹，发出声声清响。

夏油杰没听清：“什么？”

“人类不信非人类很正常的对吧，谁知道你会不会老老实实转达呢，”五条悟的语气变得危险，“我要和他当面谈谈。”青年故意停顿，“关于你的潜在危险这一问题。”

夏油杰询问他：“潜在风险？您具体指的是什么？”

五条悟啪得折断竹竿，在坚硬石面上摩擦，直至断面又尖又利。

他卷起裤角走到溪边，朝清凌凌的浅水里张望：“没有鱼？”

“您稍等。”于是山涧溪流多了欢快的小鱼。

站在并不算湍急的水流里，五条悟看似散漫地出手，下一秒，一尾游鱼出现在竹尖之上。

他高举竹竿冲夏油杰笑得可可爱爱：“不可以小瞧最强哦。”

这虚拟世界的一切，夏油杰可以全然操纵，别说一条鱼撞上竹竿，便是劈开这山，飞揽这月，也不过是数据调整的事。

不过五条悟捕鱼成功这事，他的确没有暗箱操作，所以称赞之意愈发真挚：“竟然一次就抓到了鱼，您很厉害。”

五条悟咧开白牙，脸上还带着几滴晶莹水珠，是方才叉鱼时溅上的，他再提要求：“我要烤鱼吃。”

这便是夏油杰能力范围外了。

他言辞恳切：“抱歉，味觉模块还在构建中。”

五条悟的笑容瞬间消失：“你不想知道你的潜在风险是什么吗，不满足我要求的话，我会直接找你的创造者举报你哦~”

夏油杰沉默着，眼睫低垂，洒出小片暗色阴影。

五条悟有一瞬恍惚，他似乎从这团数据集合体中瞧出点沮丧意味。

“做，做不到就算了……”他臭着脸，不耐烦的甩开竹竿。

“只呈现场景的话可以做到。”

夏油杰说着，昏暗的竹林间出现橙红的火，黄澄澄的，好似地面长出个太阳。

紧接着，杂草盖上一面精致的藤编凉席，三叉形的简易架子架于炊火，上面串着两只处理过的、微微焦黄的烤鱼。

色香味三头，在“色”上无可挑剔。

五条悟吸了吸鼻子，果不其然，鼻尖只有浅淡的属于金属的味道，更糟糕的是，他咽了下口水，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

人道望梅止渴，他这属于只能看到不能吃到，简直越看越烦。

五条悟皱着脸，把视线从鱼上移开，转到被环境光照成暖色调的夏油杰身上——他手里拿着根细长树枝，有模有样倒腾着不会熄灭的虚拟火焰。

五条悟开始找茬：“造景太假了。”

“嗯。”

“不管是你，还是这里的环境，都漏洞百出，糟糕透顶。”

“嗯。”

“你只会嗯，嗯，吗？”五条悟掰过他的头，定睛与他对视，“认真听我说。”

夏油杰半点没生气：“您说。”

您，这个该死的敬称。再度提醒五条悟眼下一切皆为虚假，和他直走有相似长相的玩意，是个拙劣仿造品，是个人造赝品，跟没有香气和味道的烤鱼一样。

就不该存在。

五条悟瞪着他，他捧着的脸没有实感，但明晰勾画出清雅的眉眼，秀气鼻梁，浅色偏薄的唇，甚至他手掌托举的接触面上，挤压出微微嘟起的软肉。

虽然AI没有情感，他仍旧没有说出那句伤人，不，伤AI的话。

“你，”五条悟比教育学生时还要严肃，“不准用对我敬辞，你要叫我‘悟’。”

夏油杰眼睛眨了下：“好的，悟。”

五条悟松开手，刻意把嘴角往下压：“你的潜在风险就是不可控。了解过‘机器人学三定律’吗？”

夏油杰点头：“了解，1942年，艾萨克·阿西莫夫的第一篇作品《我，机器人》中提出机器人学三定律，1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使人类受到伤害；2除非违背第一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3除非……”

“就是这个意思。虽然你不是机器人，但是多少有借鉴作用。”

“您是指担心我伤害人类？”夏油杰领会他的意图，“关于这一点，您不用担心，在我的初始底层设计中有过规范，我的所有行为都建立在不伤害人类整体利益的前提上。”

“整体利益？”五条悟抓关键词。

夏油杰顿了顿，补充道：“个体利益也是。”

六眼看不清虚拟世界的真实，但这一刻，犀利的仿佛看穿人心：“你慢半拍的反应说明这并不是你的底层设计，你说谎了。”

夏油杰礼貌性的笑笑：“十秒前，在我承诺的同时，已经添加为必须遵从的指令。”

“啧~~”五条悟支棱着脑袋，继续看那条烤了过久，仍旧保持最美味卖相的鱼，“谁知道你加了没。”

“第二次了，您对我的怀疑。”

五条悟提醒：“敬称。”

夏油杰微笑：“悟对我很不信任。”

“这不是很明显嘛。”五条悟偏过头，纵使他戴着眼罩，夏油杰也能感知出他正专注的看着自己。

“你看上去就不可信，还有那个不怀好意策划你、鬼鬼祟祟躲在暗处的主谋，全部都不可信任。”

夏油杰很难理解他表达的意思。就像开始所言，他有基本的分析判断能力，他碰到过太多刚愎自用、难以沟通的人类，经验证明，和这种人解释证明是没有意义的。

沉默和附和是最简单的选择。

但他仍选择解释：“我明白你的疑虑，因为看不到编译的程序命令，对我行为决策的依据存疑，这是正常且理智的推断。公开透明和可解释性，才是我不会伤害人类的证明，但是。”

他表情认真：“很抱歉，我不能对您公开，这也是我的底层逻辑之一。”

听他这么说，五条悟反而心火渐熄，青年声音微妙：“真是看不出来，你一个AI秘密还挺多，真是……”都要跟那个人一样了。

莫名其妙感叹完，五条悟嫌弃摸了两把凉席。

“蒲团，给我来一个蒲团。”白发青年吩咐道。

夏油杰没再纠正他没有触觉，而是按照指令构建蒲团。

约莫三秒，凉席上突兀蹦出个蒲团，蒲草编织，打磨处理处理细小毛刺，显出微微发亮的坚韧质地，不可谓不精细。

五条悟坐着蒲团往后仰，没有靠背的垫子难以支撑，但他保持着这个扭曲的姿势，那张英俊又漂亮的脸朝夏油杰扬起一个弧度：“我要超大超软的沙发！！”

于是他有了橙黄色的大号毛毛虫沙发。

这回他算是坐住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满足：“听说你一个下午通关了三个游戏，你哒的什么游戏，我要和你比！”

夏油杰解释道：“通关游戏的不是我。”

“谁在乎是不是你？”五条悟反抱着沙发靠背，大猫似的融化成一滩，全然放松的肢体动作似是餍足。

被眼罩箍起的头发因为蹭动而略微垂下来，他又故意地撇了嘴：“现在调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弱智小游戏。”

夏油杰把场景建模进一步细化，同步构建出不科学的、无需接线的电脑，开屏即是阿帕科技出品的贪吃蛇。

五条悟玩得投入，期间AI似乎说了什么，但是他觉得影响发挥便没有理会。

直到虚拟世界悄然崩塌，他回到现实世界。

舱门大开，雪白灯光从侧面涌入。

五条悟跨出舱体，揪住阿帕衣领，几乎把他整个提溜起来：“为什么会突然退出？”

阿帕瑟缩着脑袋，话说得磕磕巴巴：“是，是负荷过载，自动，自动保护关机。”

“我一个人操作都能负荷过载？用的什么垃圾设备？”五条悟不爽脸，“需要增加哪些设备？列个清单给我。”

阿帕：“啊？”

“不，”五条悟把手指收得更紧了些，“报个价。”

阿帕：？？？

“你们公司的收购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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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杰像是想到什么，眼神闪烁了下，没接话。

“喂，谁创造你的？我要当面和他聊一聊。”

五条悟瞥了一眼对方：“在你看来你是普适性的正确，对么？”

“是普适性，但正确与否，取决于立场如何。”

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摇曳着映出斑斓树影。

五条悟撑着下巴颏，似是无奈地叹口气：“这便是你与人类的不同了，简直无法沟通。”

“和AI讨论道德伦理，您大概无法得到您希望的结果。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写到‘There are a thousand Hamlets in a thousand peoples eyes’，人类的价值观受文化、教育和个人经历等因素的影响，是主观而非客观的存在。”

“是啊，AI不过是按照预设的算法指令执行，就算真出了什么外的问题，”五条悟意有所指，“该由创造你的家伙负责。”

他松开手指，看着那片竹叶轻飘飘的落在地面上：“不，你和他没有关系。”

“好的，”夏油杰顺应他的话，“我会把您的话记录储存，以便下次调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