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戒人笑在清晨到来前离开了精灵界。

这一路上，他腹部深处一在撕裂性地疼痛，很是严重。不过很奇怪的，现在的他感觉这痛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可以忽略。

火象军团的副团长脑子有些懵，突然，他狠狠地捶了自己的胸口一拳，深吸一口气，湛蓝的双眼变得血红。

雨停了啊。

雷米尔呢？那几个天杀的破戒人呢？雨又怎么停了？

这次雷米尔的事情后，不知道头儿心情如何，又会不会受到牵连？

那个戴着黄花的女人就给了自己无法抵抗的危险感，更别提那个戴着笑面的……从传说里走出的神秘人。

仅仅只是雾气里一道模糊的身影，凡基尔就感觉到浓如雾色般黏稠而窒息的压迫，同为破戒人的那个女人在这个神秘人面前也不是一回之力，更别提他们背后还有那个……被称为管理者的存在。

不过行动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总之，等他回到关押着莉莉丝的地方时，发现那小丫头早就跑路了。

能率领大家正面和这些邪恶对抗的，凡基尔只想到了一个人。

想到这里，他眼底多了一丝隐隐的担忧。

跑了就跑了吧，自己本来也就想让她给那位乐园话事人带一句话，还不是什么好话。

破戒人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红海里最猖獗的禁果流通组织的话事人，被称为园长的那位，居然是自己的故人。

当年那位负责赚钱，他负责讨债，合作默契，分工明确，算是某位红海邪神的左臂右膀。

是的，管理者原来真的不是一个传说，这个世间的某处，真的有这样威胁到神明的存在。而除了管理者，破戒人笑背后的那位不可言说，是不是也藏匿在某处看着这一切？

思绪戛然而止，破戒人笑停下脚步，一声呼唤也从身后传来。

“米迦勒殿下。”

笑面破戒人慢慢回头，一个人从身后的迷雾里走出，棕色卷发，长袍及地，面容普通，正是天主弥赛亚。

破戒人笑没有诧异为什么天主会这样呼唤自己，因为三亿一千万年前，正是这个人出现在蛾摩拉，然后带走了雅威。

笑从心底排斥弥赛亚，弥赛亚出现在别人面前时带去福音，但是出现在自己面前总没好事。

但这一刻，天主的一声呼唤，好像是在提醒他，他该重新装回大天使长米迦勒了。

笑，或者说，变回天使长米迦勒的破戒人有些冷淡地开口：“弥赛亚殿下，是有什么事吗？”

弥赛亚微笑恬淡：“只是以我自己的立场，向您表示感谢。”

米迦勒问：“你能有什么立场。”

弥赛亚回答：“吾主创造我时，希望我能永远和红海站在一边。”

米迦勒沉默了一会儿：“天主，我有些累了，还得赶回天界，如果没什么事……”

弥赛亚微笑：“我可以帮你回到天界任何的地方，包括你本该停留的房间里。”

米迦勒看着他，眸光闪动：“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吾主的眼睛，连着吾主的心，不是我想帮你，是吾主内心深处想要帮你。”

米迦勒愣了愣，晦暗的眼眸深处燃起一丝光：“雅威想要帮我吗？”

天主的微笑平和，又神秘，“我还想提醒您，这次您在红海的活动，一定会惊扰到吾主另外的眼睛……天界一直有人对您抱有警惕，也请您之后务必小心。”

过了一会儿，米迦勒轻声说：“谢谢。”

“这是我应该做的。”弥赛亚举起手，指尖泛起圣洁的白光，“就让我现在就送您回去吧。”

脚下花纹繁复的法阵也在一瞬间展开，最后看了一眼天主，米迦勒开口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吧。”

“你为什么一直闭着眼睛？”

迷雾中，闭着双眼的男人脸上的笑容突然淡了。他的面前，面带笑面的破戒人，身上的衣袍上满是血迹。

弥赛亚说：“我是主在红海的眼睛，为主看清红海里的图景，但是有些景象……吾主从内心深处不愿再见。”

新世历1288纪元，后世记载，破戒人雷米尔血祭暗精灵界，整个精灵界都受到波及，遭到神谴。

此次风波后，雷米尔消减在神谴中，灵魂同禁果一起寂灭，精灵界损失惨重，暗精灵近乎全灭。

但没人知道，其实在那个冰凉的雨夜，真实发生的事远比史册上记载的，要多很多很多。

“大天使长米迦勒，虽不是此次祸乱直接干系人，但身为天界军团统帅，未能察觉其养子，及直系下属雷米尔的黑暗，于公于私兼有失职，半月后入巴别塔自省五十年。”

从禁闭室里出来的米迦勒收到了属于自己的处罚的消息。对此他心里没太多波动，只是下意识地做了一下计算，两百减五十等于一百五。

意识海里，一个机械的声音响起，不该有任何情绪的机械音居然有些嘲讽：“明明是祂亲自下达的处罚，你脑子里计较的却是这个……你难道真是一条狗吗？”

米迦勒懒得和它争吵，疲倦而麻木的内心悠悠地转着一个念头。

快一半的时间都见不到雅威了啊。

“吾主，五十年对于高阶天使而言不过一瞬，作为处罚，是否太轻了？”

神淡淡道：“我决定了，五十年后纪元交替，他会成为我新的副君。”

这句话一出，气氛仿佛凝滞了片刻。神秘天使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您……说什么？”

神殿里，创世神支着头淡淡道：“红海局势恶化程度很快，我也需要一个和我目标一致的，强有力的右手，越快越好。这次处罚，就当是对他最后的打磨。”

银白阶梯前，虚幻的身影仰头，不可置信道：“您真这么想？”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少有的有些激动：“我得到的消息，这一次精灵界祸乱中，破戒人笑又出现了！而且……他的身份极有可能是一个天使！”

“天界红发天使虽不少，但那样的红色，我只在米迦勒的身上……”

神打断他：“拉结尔，他向我起誓了，从始至终，他只信仰过我一位神明。”

虚幻的身影怔在原地。

耶和华淡淡道：“所以，不要再怀疑他。”

过了一会儿，拉结尔有些颤抖地低下头：“遵从您的意志。”

秘境天使很少踏足净火天，除非有他认为必须亲至的要事。

从神殿走出，他模糊的面庞上隐约能瞧到些许凝重的痕迹。

在这个世界诞生之初，拉结尔就苏醒在生命树下，他并非真神所造，无根无源，但冥冥间有个声音，让他侍奉第一个所见的生灵。

所以他才是侍奉耶和华最久的天使，比路西法还要早几百个年头。

他了解神的行事风格，对于遇到的问题，神从来不急于得出结论，愿意花更多时间保证结果的正确。

但在针对那个红海天使身上可能的疑点时，神总是迫不及待地去否定。

拉结尔倒不是嫉妒一个年轻的后辈能得到神的偏袒，他只是凭本能地察觉，这样的别样对待有些蹊跷，并不能让他打消疑虑。

他的脚步突然顿了顿，余光中，一道白影掠过。

拉结尔想起，听他在天界的耳目们说过，神最近似乎养了一条不知底细的银龙。

冷清的神殿中，神明伸出手指，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轻轻叹了一口气，冷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茫然。

拉结尔的话祂并不是完全没听，只是对于最近发生的很多事，祂也感到困惑。

这次醒来，祂有些惊喜地发现精灵界居然没有完全毁灭，但随即，在红海的天主为祂传达了一段影像。

模糊的雾气里，祂看见了那个突兀地出现在精灵界，游刃有余地与两位活火眷者对峙的身影。雾气挡着视野，让祂看不出那位的真身，可却也分辨出了一道圣洁的气息。

于是祂心底的喜悦荡然无存。

拉结尔说得没错，那个破戒人笑是个天使。

那他现在藏在哪里？……可能如雷米尔那样藏在天国吗？

祂眼神冷去，心念微动，一段景象在眼前展开。

这就是近亿年前，拉结尔和弥赛亚联手才回溯到的一段有关那位红海邪神的景象。

景象的画面非常模糊，像是蒙着厚厚的灰，隐约能看见这是一个会议厅，几道散发着极为邪异气息的模糊身影坐在两侧。

坐在首位的人身披长袍，兜帽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那人身上，没有一点气息露出，可耶和华每次看到这道身影，从内心深处就涌起一股极端的排斥和厌恶。

这就是红海伪神，极恶之主。

会议没有开始，所有人端坐在原位，一言不发，似乎等着什么。

而邪神的右侧，离他最近的一个位置也是空荡荡的。

突然，脚步声响起了，那是一个穿着宽大长袍的家伙，看身形还是个身骨稚嫩的大男孩。他脚步轻快，一蹦一跳，耶和华甚至怀疑他的关节里装着弹簧。

很快，他跑过末位，跑过桌的中间，最后一脚踢开伪神右边的位置上的椅子，雀跃着来到坐在首位的人的面前，亲昵又自然地扑了上去。

会议室里依然没有旁人的声音，首位上，兜帽遮脸的伪神微微侧身，熟练地将来人搂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灰色的图景里好像蓦然绽放了一朵艳丽的玫瑰，那人在伪神怀里扬起头，兜帽滑落在肩膀，露出一头红色的卷发。

而和红发一样刺眼的，还有少年脸上那张画着笑弧的惨白面具。

他张嘴，还处在变声期的沙哑嗓音藏不住无尽的活力和热情：“雅威！”

伪神伸出左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惩戒似的捏了捏他的耳尖。

少年，或者说伪神的副手，破戒者笑吃痛地缩了缩，又伸出手，亲昵地搭在那人肩膀上：“我不是故意迟到的，只是从永暗城回来，一路上听到好多恶魔在偷偷夸我，我忍不住就多听了一会儿。”

伪神似乎说了些什么，可是这段声音被隐秘了，耶和华一点也听不清，但大概是在询问少年听见了什么。

少年笑嘻嘻道：“他们说我是你的狗，雅威，我好开心呀！”

过了几秒，少年挠了挠头，似乎有些疑惑：“雅威，你说得太深奥啦，我听不懂，但是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因为，我是你的狗嘛……哎呀！为什么敲我，你不喜欢狗吗？”

少年揉着头，突然天真，且癫狂地笑了起来：“那我可以当你的猫~喵喵~”

景象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耶和华看着凝固的图像里那个红发破戒人，微微皱着眉，陷入沉默。

也在这时，他听见了一点动静，耶和华收起面前的图景，下一刻，白猫跃上台阶，熟练地跳到神的膝盖上，然后被一双手接住。

白猫仰起头，湖绿的眼眸闪着光：“神明大人！”

耶和华眼神柔和了下来，又皱皱眉，手指轻轻揉了揉白猫的耳朵：“……怎么，是有什么心事吗？”

白猫耳朵颤了颤，语气依然轻快：“嗯嗯。我这次来，是想和你暂时告别一下，有个几十年，我可能不会再过来……但你放心，最多五六十年，那件事就可以解决。”

耶和华微怔，眉头轻蹙：“什么事需要这么久。”

“六十年很快的，神明大人睡个懒觉，醒来我可能就回来了，别担心别担心。”

耶和华盯了他一会儿，伸出手，将白猫揽入怀里，感受到怀里猫一瞬间的僵硬，祂伸手，安抚一般摸了摸白猫柔软的头颅：“你心情不好。”

过了一会儿，白猫说：“嗯嗯，因为要有好几十年见不到你了。”

“只是这件事？”

“……这件事让我最伤心。”

“其他的呢？”

过了一会儿，白猫慢吞吞道：我家里有一个我疼爱的小辈，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害了很多人，已经被处罚了。

“现在我回忆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时，也会想起那些被他所害的人们，于是，连偷偷怀念他，为他伤心都成了不可以的事……我好像彻底失去了他。”

耶和华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白猫的头：“你还把他当你的家人吗？”

白猫点点头。

耶和华：“那就去伤心，去怀恋。”

米迦勒：“可……”

神：“我允许的。”

白猫不吭声了，趴在神的怀里，半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银发美人轻轻叹息：“三十年。”祂捏了捏白猫的耳朵，“你要是三十年没消息，我就亲自来找你。”

白猫瞪圆了眼，过了一会儿，他低低地说：“哦……好的，那你不要找错了哦，我感觉，我长得其实蛮大众的。”

“不会错的。”耶和华柔声道，“你不是说过吗，在所有和你相似的事物里，我只会喜欢你一个。”

过了很久，白猫都没发出声音，但慢慢地，他的尾巴重新一摇一晃起来。

在红海，有一句古老的话，只要你不是死人，就总会再失去什么。

但是世界上也许也存在一个地方，会让人暂时忘记到底失去了什么。

忘记精灵界的惨剧，忘记那个和水一起飘走的自己心爱的孩子，忘记荒芜的四分之一的时间……

如果连那个地方也失去了呢？

起码在这一刻，他还能回到这里。

那些积压的痛苦，绝望都有了安置之地，在熟悉的怀抱里，破戒人觉得这一刻自己什么也不用考虑。

眼泪从眼眶灌入心脏，在神的怀里，米迦勒从心底尝出甜味。

-本卷完

想起一切后，米迦勒从来没有刻意去寻找过他的那些朋友，毕竟今天也证实了，他的这些老友的动向，不如不知道的好。

但是从莉莉丝的话来看，那位似乎也回忆起了一些东西，也许总有一天，他们还是得见上一面……也许不再是朋友的身份。

但破戒人心底也清楚，虽然自己被称为邪神右手，但其实只擅长打架，经手绝大部分的事务，是那位一直默默站在他们身后的恶魔。

而那个戴着金丝眼镜，长相斯文，笑容亲切的青年其实是年龄不小了，也总是把自己当后辈来照顾。

凡基尔一个激灵，睁开眼睛，警惕地四下打量，发现自己居然被人转移到了高地。头顶，稀疏的雨丝不时飘下，很显然这已经不是神罚的力度。

被雅威关在书房时，他会不动声色地让人送一份糕点，当自己把钱花光时，他会笑眯眯地提醒自己，曾在哪个口袋里遗忘过的金币。

但其实自己也清楚，那个人骨子里终究是一个狡诈的，精明的，甚至邪恶的恶魔。如果没有雅威拴着他，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多么出格的事。

而后来，雅威走了，蛾摩拉毁灭了，他们几个也因为封禁慢慢遗忘了过往，遗忘了彼此，各自走进偏离了的轨道，像是一面摔碎的镜子，四散在各个角落，身上都是无法愈合的缺口，再也拼凑不回原样。

他闭上眼又吸了几口气，再次睁眼时眼神重新变得冷静，锐利。凡基尔开始梳理自己之前所遭遇的一切，并反复回忆一些关键性细节。

原来红海潜伏着那么多禁忌的存在，破戒人并不是绝迹，只是未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