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疏的雨水里，破戒人紧紧抱着怀里濒死的天使，声音似乎疲惫到已经没力气再去伪装：“管理者，我要和你交易。”

雨声好像远去了，火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却隐约带着笑意：【和我交易的前提是取悦我。若是别人，要取悦我很难，但如果是你，那只需要回答三个问题。】

也在这时，他竟然听见了扇动翅膀的声音，不是精灵的扇翅声，比那有力得多，只要天使扇翅声会有这样的声响。

天使……难道是凡基尔叔叔吗？

如果不出意外，在幕布彻底落下时，神的新规将会在他的身上生效，他的灵魂不会经过炼狱的洗练，会在下一刻彻底湮灭，化作虚无的一部分。

因为，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刻的声音。

雷米尔迷茫地眨眨眼。

渐暗的视野里，他见着了一张笑面，以及破戒人身后湿漉漉的羽翼。原来这个笑，居然和自己是同族。

【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也在这时，他感到一个时停法阵在他心脏处展开，雷米尔感到困惑，这个笑不知在想什么，居然用这种方法让自己暂时无法死去，难道他还没放弃和自己交易吗？

他心底有些烦躁，却没力气开口，然而在下一刻，他愕然地睁大眼睛。

破戒人在这一刻感觉到，有人似乎用力拽紧了他的袖口。

他没去低头看怀里人的表情，只是有些疲倦地回答：“我只是一个红海破戒人，无名无姓，无根无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身份。”

【第二个问题，米迦勒是谁？】

一，二，三……三对羽翼，笑竟然还是一个高阶的天使……

管理者似乎满意地笑了：【那么，如你所愿。】

……

雷米尔从没有一刻，觉得世界如此荒谬。

在这一刻，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将刀插入心脏，他是多么想暴起扯掉那个破戒人的面具，质问他为什么要用米迦勒的声音和那个管理者说话。

对，这不可能是米迦勒，这一定是笑折磨他的骗局。这样麻木的，仿佛忍受了世间一半的苦，所以对剩下的一半是否会发生也不在意的语气，怎么可能是米迦勒？！

他的养父，是天界首席军官，是最有希望成为第二任副君的天使长，是最耀眼的天狼星，他绝不可能是那个笑！

你是谁？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可濒死之人爆发出的力量根本不值一提，他只能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交易的达成。

随即，他感觉灵魂一轻，一些黑色的东西好像从他身上逸散，然后融入抱着他的那个人的身体里。

也在这时，心口处时停的法阵消失，黑色的幕布慢慢合上，雷米尔挣扎着想要去看一眼破戒人的脸，可那个破戒人却仰着头，像是回避着自己的视线。

“看着我……看着我……”

濒死的智天使艰难地伸出手，用尽全力挤出声音，可眼前的幕布却毫不留情地合拢。他的手指僵直，拼尽全力想触碰到那人的面具，可总是差一点……就是差一点点。

看着我……看着我啊……

告诉我，你不是他……告诉我，这只是一个恶劣的谎言……

而抱着他的人，自始至终，没有低头。

过了不知多久，破戒人感觉怀里的人停止了挣扎，彻底软了下来，他才慢慢地，一点点垂下脑袋。

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他沉默地抬手，轻轻合上那双没有了神采的淡蓝的眼眸，拭去那人眼角的一滴泪水。

雨好像又下了起来。

在雷米尔的罪融入他的灵魂时，他好像看到了那个孩子的记忆。

这是一个并不特别的，不值得太多笔墨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外表光鲜，身世显赫，前途无量的天使，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怀揣着一个冰冷的秘密。

他一直竭力隐瞒，并且遗忘这个秘密，事实上，他也几乎做到了这一点。如果不出意外，他会沐浴着光辉，直到死去的那一刻，没人会知道他的内心深处的冰凉和灵魂暗面的罪恶。

后来，他和一个精灵相逢，相知，相爱，相离又重逢。精灵是他此生拥有过的最温暖明亮的人，而在一次无意间的谈话，他得知河流里那片星空的来源，从那以后，精灵的笑容甚至让他感觉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一角也没那么寒冷了。

也从那时起，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离开精灵。

他们在一起也没那么顺风顺水，相同的性别，不同的种族，让反对声一直没有平息过。但不幸中的万幸，天使种族位阶天然地高，还有一个最高天界军事长官的监护人当后台，让长老会的人敢怒不敢言。

更别提他们相守于战乱时期，天使在战场的作用不必多言，随着胜利的逼近，拥护他的声音也水涨船高。

这个爱情故事进行到这里，大体上还算顺利，故事的主人公们历经磨难后终于过上平静的生活，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迎来圆满的故事结局。

意外还是发生了。

在光精灵斩落暗精灵王首级的那一刻，一根沾染着不祥气息，一根黑箭射向他的胸膛。

那根箭速度并不快，但是光精灵王却发现无论自己飞到哪里，那根箭也会跟着调转方向，而一切拦在箭和精灵间的人或者物，都形同虚设，被黑箭毫无阻碍地穿透，不留一点痕迹。

这是一根必中的命运之箭，它只会射中命定的人。当它对准精灵王的那一刻，光精灵的结局就被锁定了。

照这样下去，本就疲惫的精灵王会死在所有人眼前，可他却活了下来，因为在那一刻之前，雷米尔听到了意识海里的声音——

【为什么不做一个能欺骗命运的幻影呢？明明你有这一份能力。】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可却是他这两亿年来第一次迫不及待地去听从。

于是那一天，天使主动拥抱了他想要隐瞒一辈子的秘密。

原本会射透精灵王心脏的黑箭只射伤了光精灵的小腿，而在场的一些人却听见了锁链滑动的声音，看见了那天使身后数道纠缠的虚影。

天使看见很多双惊恐又仓皇的眼，有一个瞬间，他想就这么逃走，可是一双并不有力的手却拉住了他。

没事的，我会封锁这里的一切，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精灵说，父神虽然痛恨破戒人，但目前祂惩罚的只有那些真正犯下杀孽的罪人。而你只是用能力救了我，没有做过别的事……对吧？

总之，我会劝服长老会的人先保密，局势安定后，我们去找父神坦诚，忏悔，所有的罪我们一起承受，那之后……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天使相信了，或者是，他其实根本舍不得离开精灵。

他不该贪婪的。

百年后，创世神的新规降临于三界。

也在第二天，长老会的人在皇位前逼迫精灵王将天使关进牢狱，交给天界处理。

“王啊，到这个时候，您还想袒护他吗？”

“向神坦诚吧！否则……您想让整个精灵界的努力毁于一旦吗？”

其实如果那时天使想逃，以他的能力绰绰有余，但他最后却还是被囚禁了。

抓住他的不是一千把冲着他的刀剑，或者一百根闪烁着红芒的魔杖，而是那一刻，精灵王眼底的一点挣扎。

就这样吧，他想，反正自己也不愿离开他，那就这样死在他的近旁，也不算彻底的坏结局。

只是那个晚上，在他自尽前，希尔却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没有穿自己的皇袍，而是一身便衣。

他将天使从牢狱里放出，一边抱怨长老会的人要逼自己今晚就大义灭亲，一边拉着天使的手说要和他一起私奔。

精灵说，我一点也不在意你破戒人的身份，也不想在意神的新规，至于精灵王的责任，谁爱担谁担吧。

精灵还说，我们可以回到我们初遇时的那个小镇上去，我继续折腾我的盆栽，负责美貌如花，你继续去当你的画家，负责赚钱养家，你觉得怎么样？不行的话我把你再送回去？

他说话时眼睛好亮，像是有星星在湖底诞生，于是雷米尔甘愿沉了进去。

可是湖底的星星都是虚假的。

这个小骗子，只是怕自己不愿意逃，才故意对自己这么说的。

“雷米，我腿有些疼，你能背我吗？”

快跑到约旦河附近时，光精灵突然停下脚步，脸色有些不自然地苍白，服下的毒草正在一点点侵蚀他的生命。

但是也许是红海的夜太深，雾太浓，天使没能注意到这不和谐的一点，他满心虚幻的欢喜，只觉得背上的精灵好轻，轻盈得像是他的幸福。

毒性发作得很快，他们最后还是没能回到当年的小镇。

故事落幕，破戒人回过神，眼前，约旦河披着夜色和星光往前流淌。

不远处，光辉仍不断从精灵王身体里溢出，在渐渐退去的洪流 上方，在漆黑的夜幕之下，挽着细雨跳着一曲恋恋不舍的舞。

雨慢慢小了，红色的血雾重新聚拢，如舞会结束时缓缓落下的帷幕。

没有禁果出现在尸体的身侧，即使夺得了雷米尔灵魂上的罪孽，神的新规也生效了一部分，美德诚实永远沉睡在了战天使的□□里，随着那具躯体一起腐朽，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如雷米尔那样的破戒人了。

诡异的是，从始至终，管理者没有出手干涉，但这一刻的破戒人笑已经没有余力探究太多。

冰冷的洪水里，他重新将雷米尔放回正在渐渐退去的潮水里，让这神罚的水带走自己心爱的孩子。

机械的声音在他意识海里响起：【宿主，为什么只拿走他的原罪？】

破戒人垂下眼眸，声音嘶哑：“身为破戒人的原罪不是他可选择的，但精灵界的血债他也必须付出代价，只是生命并不足够，应在炼狱洗练，直到洗去本罪。

“若那之后，他还未消散，便可重来，若消散了，那就消散了吧。”

【似乎是公正的裁决，但若今日死在这里的罪人不是雷米尔，你还会为他承受原罪，给他重来的机会吗？】

破戒人没有回答。

一声悠悠的叹息在他意识海里响起：【你的回答是错误的，这终究不是公正啊。】

生者看不见的世界里，亡灵离开一具又一具□□，短暂地停留于原地后，有罪者会被规则投入炼狱，无罪之人也将沿着无形的指引前往生命之源。

灵魂没有生者的记忆，记忆这种沉重的东西都被留在□□里，但一些难以磨灭的东西却镌刻进灵魂里，难以洗去。

这一夜，一个精灵界的亡灵遇见了另一个亡灵。

“你，你好！”

“你好……”

“你……是今天过世的吗？”

“不知道，总有一种留在这里很长时间的感觉了……对了，我们生前是很好的朋友吗？总觉得看见你有些开心！”

“……我也是。”

“那一起去生命之源吧，听说离得近的亡灵下辈子也会遇见对方！”

“……我可能没法和你一同去生命之源。”

“……”

“……”

“没关系……没关系……在被带走前，我可不可以握住你的手？”

“……嗯。”

“你在看什么？”

“那里，有个人……”

“你说那个人吗？啊，他怎么抱着一具尸体？不会是什么坏人吧……你对他有印象？”

“不知道……但总觉得，他……他也许是我的父亲。”

世界再次陷入安静了，过了几秒，破戒人说：“我不同意。”

他声音突然沙哑起来：“我只要原罪，只要他的原罪。”

破戒人感觉怀里的人在挣扎，声音堵在充斥着血的喉管里，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

他平静地回答：“米迦勒，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这是祂最喜欢的名字，至于这个名字真正的主人，也许死了，也许还没出生，总之，和我没有关系。”

星辉越升越高，慢慢升入上方的云层。雷米尔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下沉，眼前仿佛有一张黑色的幕布，正在缓慢地落下。

虚空中，似乎有无数团火焰迸发，管理者开口，上千火焰同时燃烧：【那我将回应你的期许，而那些在你口中，诚实者的“原罪”，和他在精灵界犯下的“本罪”都会归于你。而按照老规矩，我要拿走一些微不足道东西作为报酬……

【喜悦，忧伤，爱意，欲望，你剩下的四种情绪，这次，我要拿走的是忧伤的管理权。别担心，亲爱的孩子，你不会成为行尸走肉，就和之前那样，我只是管理，不是剥夺。】

【这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你同意这是一场公正的交易吗？】

雷米尔迷迷糊糊地想，不行啊……那个笑还在附近啊，要是凡基尔叔叔来了，被笑遇到……

下一刻，雷米尔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人从水里抱起来，手被一只并不温热的手紧紧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