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庄子》可否？”

“尽是道家由心而生之言，不适军阵。”

“小将军天赋异禀，打降生就能开口说话，且生而认字，没出三月就能走路，更是读完了他能拿到的一切书本，我不让他进秋叶堂，他就拿了我所编来解闷的《古今人物通考》、《天下山水录》和《唐宋诗词经典》三大本，还有一些杂书去读。

小将军现如今也有一岁了，合该开蒙。”

萧府没有挂牌，坐落在一座矮山旁边，古朴无比的建筑让人恍若回到前明初年一般。

“《商君书》《韩非子》乃治国之经，不妥。”

只是事关幼子，萧远山抿了一口刘梦泽递到嘴边的茶，振了振精神道：

“《汉军谱》乃我亲手修订，其中记录从春秋到前明灭国，大多足矣称道一二的战事全都收录其中，我当时从董家取了所有详细史料记录参照，此书所言，上至用兵方法，下至当时粮草、军备详细情况甚至于民心，每场战事我都有做批注，这《汉军谱》与其说是一本兵法总览，倒不如说是千古兵家尽数复生，手把手教人如何用兵……若是用于开蒙，只怕秋雨不懂。”

“《公羊春秋》可否？”

“换一本罢，等他再大些，差不多七八岁的时候再让他读《汉军谱》。”

顾西江依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笑容，俊朗的脸庞上显现出一抹沉思，他思考了片刻后问道：“《商君书》《韩非子》可否？”

“太过刚烈，治公羊学者，通晓如何变通者甚少，不可。”

顾西江眉头紧蹙，斟酌着慢慢道：“自古以来，凡是将军这等人家，开蒙之书尽是各家经典，又大多以儒家为重，将军又不愿给雨小将军看兵家书，否则《孙子兵法》《尉缭子》之类当是可以的……卑职才疏学浅难以断定，还请将军独断。”

“我若是知道该用甚么书，也就不用叫你过来商讨了。”萧远山喟然长叹：“当年萧乌淮三岁的时候认完了字打算开蒙，我随便抓了一本书给他，用的竟是《霸王心经》结果把他练成了个武痴，若是秋雨也用武学开蒙是万万不可的，但治国之经无用，理学道德之言又太过迂腐，道家太过飘渺，墨家更是“非攻”“兼爱”这等理论，和兵家不符，这古今泱泱诸子百家，竟无一家能合我心意。”

“若是懂了，更怕他好高骛远，只知死教条以兵书为本，却忘了兵无常势，最终成了庸才。”

“就这样罢。”萧远山闭眼，表示确定了此事，刘梦泽看向顾西江，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卑职告退。”顾西江拱手一礼，然后缓步低着头退出门外，穿过长长的走廊又转了几转去找萧秋雨。

按他对萧秋雨的了解，现在这位小将军应该在看外院的护院武士们练武。

萧秋雨对此表示很苦恼。

前世本就是活在直隶的孩子，自小就知道吃读书的苦，好不容易熬过了十二年春秋，一朝刚要解放就来了这里，还没安生几天又要读书……

“父亲真答应了？”萧秋雨现如今穿着后院给他特制的衣服，正和前院武士们的打扮一样，得知即将要读书的消息，仍有些疑惑不甘的问道：“他果真让我现如今就读《商君书》《孙子兵法》？莫不是你的杜撰？顾先生，可莫要欺我年岁小。”

说来也奇怪，他来此已有一年半，却从未见过自己那位父亲的真面目，打问他身份背景也无人回应，前院的武士都仿佛死人一般，除了练武就是练武，一句话都不说。

萧秋雨到现在只知道这院里的人都管他叫做“将军”也有叫“侯爷”的。可府上一年到头不来任何一个客人，这就无法说的通了，哪家将军府、候府竟有这么落魄？竟连一个下人都找不到——如果刘梦泽不算的话，除了士兵就是一个读书人顾先生，更是没有一个半个的女眷……

还是说这个将军或者这个侯爷只是个吉祥物？

“果真。”顾西江笑着说：“将军还说了，从今日就读，以后每日都读，仿照前明皇子旧例，但将军自己也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了，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给小将军的生辰大操大办，于是干脆全年无休……现在离午饭还早，小将军跟我来罢，我早已布置好了书房。”

这话我自己都不信！顾西江笑了笑，不紧不慢的带着萧秋雨向他没去过的地方走。

其实哪里有什么主子特权，萧秋雨到现在都还没去过除了枯叶堂和外院以外的地方，这一片天地里，他的活动其实是受到限制的。

“在正式教你之前，先让你知道你萧家的历史，关于你打问了无数次的将军的身份背景，也关于萧家的世交故旧。”顾西江放慢了脚步等着萧秋雨，他一边推开门，一边低头，脸上的表情罕见的略显严肃，对萧秋雨说：“你现在应该知道了。”

萧秋雨感觉顾西江似乎很注重这件事，于是也显得严肃了一点，只是他忘了自己现在还是个孩子……所以其实严肃不严肃都一样。

他还没有顾西江的小腿高呢。

“将军真名萧远山，字号不知，他未曾提过，我也不知道。乃前明洪武年生人……”

仅仅第一句话，萧秋雨就感觉自己的听觉出了些问题。

洪武年间？

前明？

明朝社稷足足二百七十六年，且如今已称前明，莫不是南明都亡了？如此算来，自己这位父亲，岂不是至少有三百岁了？

正常人，如何能活到三百多岁！这是哪怕后世科学都做不到的事……

萧秋雨心神受吓，不禁惊讶道：“洪武年间？那岂不是……”

“将军今年三百三十五岁。”顾西江轻笑一声，没有理会萧秋雨的惊讶，更没有怀疑萧秋雨的表现。

他知道萧秋雨能接触到的书里面记录了许多这世上的知识，譬如常人能活多少岁之类，但都是闲书，他也就解闷的时候或者……才看，各家经典微言大义之类的，才是他所爱之物。

他继续道：“萧家祖上可以追溯到汉朝，乃是萧何之后。传到将军是第二十七代，你就是第二十八代……将军洪武元年出生，洪武十五年参军，于洪武二十三年任副将随明成祖一同招降北元乃儿不花，建文四年更是率军破了南京城，因此得封恒武伯。永乐年间，将军多次出征漠北，最远时已越狼居胥山……大破瓦剌军，因此受封淮阴侯。”

“英宗年间，出征漠北时将军恰好卧病，故而英宗被俘，将军闻讯单骑出漠北，救回英宗，因此得封冠军侯，而且乃是双侯。”顾西江即使已经无数次说过这段往事，但依然有些憧憬道：

“文侯淮阴，武侯冠军，大丈夫当如是！但将军很少让人称他为侯爷，这院子里的武士最初起是跟他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后来是他们的后代，因此只叫将军即可。”

“后来武宗年间我占星，占得明朝气数将尽，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于是将军和我还有这批武士假死脱身，后来的事，你没必要知道了。”顾西江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了，显然是有些事他不能说。

“那为何我看书上说，常人百岁已是长寿，可我父却是常人三倍寿命甚至有余？这又是……”萧秋雨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了。

“那是因为有“气”的存在，将军才能如此长寿。”顾西江道：“将军跟我说过此事，说他机缘巧合之下，将军访仙山时遇了一位白发仙人，诚心求法之下，对方给了他练气法门，估计也是因为将军于练气一道天赋绝顶他才给的……将军在永乐二十一年就已证道，从此脱俗世，不在凡世生灵之中，这才能如此长生。”

“先生，什么是证道？”

“证道就是走自己的道，当练气练到极致之后，前方无路可走，即可以一段微言大义或兵器、自己等为证道之物，承载自己的道，为自己开辟一条前行之路，从而实现脱俗。”

“譬如我的道就是以《商君书》入法家道，将军乃是以他随身的关刀入的杀伐道，外院的董鄱月则是以肉身入道，这些都不一样……”

“那敢问顾先生今年……”萧秋雨听的迷迷糊糊，什么道什么入道，一堆乱七八糟的夹在脑子里。

“告诉你也无妨。”顾西江面露追忆之色：“我今年一百七十九岁？好像是一百八十岁罢，我却是记不清了，只记得给将军当了一百六十年整的文书……活的太久，其实除了读书也就没什么意思了……说的有些远了，再说回历史上，你早晚有一日要出去，总不能再打问此时是甚么朝代。”

“现如今是赵氏燕国，现在年号元利。至今已历四代七十九年，开国皇帝燕太祖赵元预、燕哀帝赵宪、如今京城潜邸的太上皇赵律，再有就是刚刚登基三年的当今皇帝赵弘毅，其中哀帝登基三月就已驾崩，太上……还是依前明旧例叫他武亨帝罢，他登基至退位足足六十五年，现如今退位了，还在执掌朝政……”大致讲了讲这些事，顾西江有些说的累了，倒了一杯茶自己慢慢喝。

萧秋雨就趁着他休息的这个功夫，总算理清了自己现如今所处的情况。

生父是明朝时期的老古董。

这是个未知的时代，有个人伟力的存在，兴许真的会存有一个将领单枪匹马闯敌营这种事发生，而且看顾西江的相貌，大概这里还有长生不老术。

历史从明末似乎出现了转弯，清朝没有诞生，反而是换了个汉人王朝。

如此说来，萧秋雨所疑惑的种种迹象也就不奇怪了：前朝的侯爷将军，哪里会有人特意来拜会，而且此地怕是并非城中，大家是否知道萧远山还活着都是个问题，更别提上门拜访一说了。

顾西江润了润口，又兴致勃勃的另起炉灶道：“萧府现如今坐落在扬州府，主要是因为不和前明沾边的故旧基本都在此地，于是二十多年前将军特意搬来这里隐居，外界只知道这里有个隐居的前明进士顾西江老先生，不知道还有更深一层。

而我向来是不见客的，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来麻烦了。”

虽然顾西江论年龄确实可称一声老先生，可是这句话结合上他这二十多岁的脸，怎么就这么奇怪呢……

“可先生容貌如此年轻，真要是有地位显赫的人来，不会穿帮？”

“呵呵，你且看好。”顾西江一点也不在意的摇了摇头，只见他那满头黑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脸上骤然生出许多皱纹来，不过几个呼吸，一位白发老翁就出现在了眼前，仿佛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顾先生从未出现过一般。

“我若是没有些手段，又怎敢用这等伎俩隐匿呢。”顾西江又笑了笑，再度迅速的变了回来。

“你且记住，这府上除了你，还有你大兄，他名萧听涛，字乌淮，但他自己不喜欢我给他取得这名字，所以只让人叫他萧乌淮。以后你见他，切莫惊讶他竟如此老态，他也是六十五岁的人了，平时向来喜欢顺其自然，于是不定容颜，任它生长变化。”

“他还有二子，都和他一起周游在外，长子萧瑟，次子萧墨，都是二十多岁上下，这两子都是他自己取得破名字，简直不可理喻，若让我取，断然不可能取成这样。”顾西江提起此事就很愤愤不平。

说得好像萧听涛很好听一样……根本就是随便取的吧，得亏我这个名字不是特别离谱。萧秋雨这样想。

“萧家在扬州府的世交故旧倒是不少，说是故旧，其实大多都是和萧乌淮有旧罢了，不过也能用上。”

“头一个是现如今扬州府盐院衙门的扬州盐院林海林如海……你怎么了……好像是说的有些多了，都忘了你只是个孩子，你先缓一缓罢。”

萧秋雨正要用自己短的不能再短的胳膊够桌上的另一个有茶水的茶杯，听到这句话，直接跌坐了回去，大脑持续处于发懵状态，接下来顾西江说了什么话，他只听见一些模糊的只言片语。

林海？林如海？

扬州盐院？

“这……”

“这是，这是《红楼梦》？”萧秋雨在心底惊骇道。

“你为何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顾西江颇有些疑惑的问道：“你又不认识他，为何听见他的名字就这般……”

“我不知道……”萧秋雨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绝不相信以顾西江的智慧，对他的种种异常不会感到任何怀疑，如果顾西江真正剥开了一切的伪装，看清了本质……

他不敢想象。

“其实这不奇怪。”顾西江轻笑道：“每个人降生的时候或多或少会带些前世的记忆，小的比如喜欢吃什么东西，大的比如某个人或者某件事，我降生时和你一样，都是出生就能说话，而且我从一岁就开始疯长，但十岁长到了现在这么高又不长了，吓得我父母都以为我是妖怪托生……罢了不说这些，总之没什么好怕的，很正常的事而已，只不过你这么大反应，在前世的时候他是做了什么？还是说只是同名同姓？”

“我不知道……”

顾西江也不深究，轻笑道：“其实我并不在乎你究竟有什么秘密或者前世存在什么问题，我只要知道你这一世是萧远山之子萧秋雨就好了。”

“萧乌淮说过，萧家的传承他不接，萧瑟和萧墨也都被他拐带的没兴趣，除了你以外，也确实没人能接……”

“所以，你就是以后我的主家。”顾西江笑道：“你还以为我会害你吗？我不顾你的前世，我只管你的今生就好了，至于你究竟要干什么，与我何干？只要你是萧家人就足矣。”

“可也，只是为何不选《韩非子》开蒙？我更喜欢《韩非子》一些。”

“《韩非子》我只是熟读，给小将军讲授虽是够了，但不及《商君书》熟稔，毕竟彼乃我入道之文，和只是读过的书却是不同。”

“拘泥一家并非正道。”顾西江思索道：“只是小将军到底年岁尚浅，难连着读那么多书，只贪多是不好的，可若要读一本，确实难寻能给小将军读的。”

屋子里顿时陷入了沉默，刘梦泽对读书毫无兴趣甚至都不认字，萧远山又是兵家巨擎，却又有长子事例在前，不敢轻选。

青山依傍。

顾西江看着正在出神的萧远山，忽然道：

“不如就《商君书》和《孙子兵法》同读罢，只是讲授之时，注重不能讲治国，将商君之法融入军阵之中，也算上选了。”

此言一出，萧远山陷入沉思之中，又喝了一口茶，忍着头痛问道：

顾西江含笑对躺在病床上的萧远山道：“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开蒙也只能读些程朱理学之言，纵然是军中子弟，读《公羊春秋》就是罕见了，可小将军却不同，卑职认为，小将军的蒙书，除了《汉军谱》无书敢当。”

“太早了些。”萧远山的病愈发严重，现如今哪怕是三伏天，也要盖着厚棉被，否则浑身肢体冰凉难以感知出他是个活人，因此说话也很轻很细，不敢说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