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陶和魏雨，两位站立在锁妖塔最顶端的人物，威名都是在妖冢的死战中杀出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在锁妖塔的一部分忠诚部下那里的地位甚至要远高于道院的首席和长老。

“报到名的人再度出列，其余人准备之后接受进一步的安排。”

“出列者，跟着我走！”

“张四、李三……”

远处的人这才看见了领头的两人，原本紧绷和严肃的神情立刻松懈了许多，转而变为尊敬和畏惧。

至于究竟是对内把守为主，还是对外把守为主，这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大概两者都是有的，既不想要外门的人轻易窥视到其中的情况，也不希望里面的人到处乱跑。

这两位甚至可能曾经和他们一同出生入死过不止一次，而道院的高层在这部分人眼中就像是只有修为道行高深的饭桶。

从比较远的地方，就有守卫者开口问询和示警。

“是我，魏雨。”

缥缈峰输送往上界进一步修行的人数比率之所以能碾压其他山峰，和他们去得最勤的锁妖塔也稍微有些关系。

比如以高陶为领袖的这一轮锁妖塔管理者，在整个道院的长老们看来，也都是“如无生死交战之意外，必然将化神”的那类人物。

心性之坚定，简直不是关在山上修行的人能够想象。

“如无明确合理目的，请及时止步！前方禁止同行！来者何意？”这样一行人浩浩荡荡靠近自然引起了警惕。

躺着的人不多，剩下的都在闭目打坐。

有人紧锁着眉头，有些人表情木然，也有时候会突然失控般狰狞扭曲一下，像是面貌外表下藏着怪物。

他们的身体伤势基本都好了，以锁妖塔和道院在背后做支撑，有些代价稍微高昂的医疗救治手段也能轻松承担下来。

然而最大的问题并不在这里……

这些人当前以及未来很长时间可以预见的最大障碍不是伤病，而是未能及时褪去的妖化状态。

在场的近十人或坐或躺，非人化的症状有多有少，但多少都稍微有些不符合人类构造和体征的地方。

少部分归来的人很快就恢复了完全的健康。

看见他们的时候，任何普通人的第一反应绝对不是人，而是怪物。

姜糖看见当先一人的眼睛里藏着自行乱转的鬼眼，看向新来的这些人类的时候，眼睛自作主张地流露出贪婪的神色，转向了和另一只眼不同的眼神方向，像是自行寻找猎物，充满了嗜血的渴望。

相比之下，眼睛主人却异常慌张，诡异的妖眼给他带来了更多的欲望，不断灌输一些惊世骇俗的非分之想，那些想法让他惊恐，并且又隐藏着他不得不承认的期待兴奋。

这很可怕，尤其是当这人刚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这种不良变化的时候。

一切迹象都预示着他正在发生危险的妖化。

作为人类，常年的文化熏陶让他很清楚，蚕食同类血肉违背了最低线的道德天理，缺乏高等智慧种族应有的关怀和善良。

但作为他个人，那种越来越像是烈焰沸腾的渴望越来越炽热，像是幽深膨胀的深渊巨口。

依照仅剩的一点理智，他知道自己已经快要不行了。

可这如何能甘心。

他死死捂住那只异常的鬼眼，想要以力量按压，另一只眼睛里的眼神明灭闪烁，透露着如今的情绪。

他的喉咙里开始发出痛苦沉闷的嘶吼声，似乎预示着什么可怕的变化即将到来。

某一时刻，他的力量开始彻底失控，灵力开始被妖力取代，整个人即将转变成怪物。

姜糖感觉到了，他随时做好了准备保护自己。

“想要血肉，好饿呀，我好饿……”从开始妖化的李鬼嘴里，说出了语调压抑而惊人的话语内容。

他盯着最靠近他的来访者，明明手忙脚乱，努力而慌忙地想要用手捂住嘴，但嘴巴也像是失控了一般自说自话，完全和他脸上惊恐的表情不搭。

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这让他受了极大刺激，姜糖发现他正常的眼睛里也渐渐开始出现绿光，隐隐有冒青烟的征兆。

状况越来越糟了。

“你说什么？”魏雨开始注意到他的情况。

“不是的，这不是我要说的心里话！”李鬼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己的嘴，才勉力说出了这些辩解，那张不安分的嘴里又开始生长獠牙，像是以动作猖狂地嘲讽一切。

他含糊地支支吾吾，又被獠牙刺破了嘴唇，嫣红的血从嘴角流下，整个人的狼狈程度更胜之前。

李鬼成为了当下唯一的焦点，他是回来之后妖化症状严重加剧的第一位。

尤其是那些一同从地底回来的人，自然非常关注他当下的变化。

这些人有着其他不同的状况，龙化的粗壮手臂、枝枝叉叉的犄角、爪牙和利齿。

还有些人不是鬼眼，却在眼睛里生出了瞳花。

至于皮肤上睁开眼睛和绽放妖花的情况更加比比皆是，休息室内的眼睛数量远远超过人头对应的正常眼睛。

那些眼睛不安分地看着各个方向，各自都有自己的意志，尤其是发现李鬼状态异常的时候，眼睛甚至试图在它们各自身体主人的骨肉表层移动。

这样的注视让李鬼更加觉得重压在身。

“别看我，别看着我！！”他嘶吼咆哮，拉扯着自己的肌肤和头发，像是打算从身体里抓出那只潜藏的怪物一般。

姜糖看见他眼睛里落下血泪来，那仿佛是最后的不甘和无奈，烧尽了所剩不多的“人性”。

然后血光完全爆发，彻底变成鬼眼，再也没有了之前清明的眼神。

“完了啊。”姜糖虽与此人素不相识，但看见这样的场景，心中也有说不上的难受和阴郁。

“你冷静点，稳住情绪……我们都相信你可以的！”

魏雨脸上全是僵硬的笑容，以双手凭空按压手势，逐渐和李鬼身体呼吸起伏保持一致，以这种奇异的方式勉强算是稳住了妖化边缘的他。

“对，很好，你做的很好。不着急，告诉我们大家你是谁，好吗？”魏雨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柔和，但是任谁都能发现，他微微有些颤抖。

“我，我是……”从李鬼嘴里出来的声音已经完全不像是人了，哪怕是那些关在第八层的妖怪，其实也不会有这样怪物一般的声音。

李鬼全身上下都在发生变化，他长出铠甲一般的鳞片，犄角越来越粗壮，

天生为妖的那些家伙，本来很多人最大的执念就是成为人，自然不可能朝着远离人的方向转变。

但是妖化的人却完全不同，他们本就是人，若是正常的妖怪的思路，根本没有什么好渴望的。

所以与其说他们多数是要变成妖怪，还不如说是彻彻底底的未知怪物。

“对，你慢慢想，会有答案的。”魏雨还在鼓励，完全没有之前下令时那么严肃。

李鬼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思考这个哲理问题，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越来越平静，每个人都在期待他的答案。

一同从地底上来的人脸上露出了期待的表情，希望他能挺过这样的难关，连姜糖都觉得看见了一线希望。

只有那些多余的眼睛在流露嘲讽的情绪。

“想到了吗？”魏雨小心翼翼地问。

“我……”李鬼迟疑然后低头，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再也不理会周围人的探寻，看着自己的双手怔怔出神。

起初是疑惑，然后很快变成惊喜，忽然亮起的眼神之中猖獗的神情越来越重。

“我可以，可以吃掉你吗？”他沉迷地、陶醉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轻轻地询问。

起初人们还没有意识到他这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

李鬼朝着自己的手越凑越近，微笑也逐渐变成狂笑。

他那双冒着烟气的眼神，怎么看都和那些不安分的眼神窥视一模一样。

“不要让他咬自己的手指！会刺激到周围所有人！！”姜糖出声提醒，感觉惊悚。

这种场面他可算是绝对生平仅见，并且永远也不想再见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之前被面具妖怪咬过一次，如今越想越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

被这场景镇住了的魏雨总算醒悟过来，他一晃身抢到近前，用力按下了这家伙准备进餐的疯狂行为。

此时此刻的李鬼丝毫不掩饰对于姜糖的敌意，之前若不是他的提醒，所有人还不懂他到底要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魏雨斥责，他已经恢复了对待下属的态度，有人敢不从，自然是最严厉的管教。

“放手！”李鬼发出了粗粝如飞沙走石的兽吼，全身上下开始有明显的妖气显现。

两人的手掌在半空中不断碰撞，引发了骨骼断裂的阵阵鸣响。

受伤的是李鬼，他整条手臂都开始绽出鲜血，紫红色的血液冒着隐隐有腐蚀性的黑气，在空气中刺啦作响。

事到如今，状况已经成为了定数。

“李鬼，我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魏雨明知故问，所有人都很清楚，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若无转机，则一切将走向终结。

每个人都期待的那个回答并没有出现，李鬼甚至没有说话，只是青筋暴起，犬齿更加凸显。

他的指甲在一点点破坏魏雨的肌肤，但是基本还处于难以寸进的阶段。

“各位，在场的各位所有人，是否还有人觉得，我们还能将他救回来呢？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惯例，只要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无论什么地位什么理由，只要开口，你就能为他争取一次机会。”高陶进来以后第一次开口，开口就引发了所有人的沉默。

“既然没有，那就给他一个痛快吧。”他一掌凭空按下，然后便只见李鬼安静地平躺回去，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动静。

他死了，至少还保持了基本的人形。

“我很遗憾事情变成了这样的开端，但我建议你们接受记忆的封印，彻底忘记关于李鬼这个人的事情，就当你们才刚刚回来，还没有发生什么事情那样。”

“我知道这很残忍，但对谁都是最好的处理方案……”魏雨跟着补充了一句。

姜糖因为突然出现的心思而愣住了，这里的人数本就不到十人，床榻的数量远多于人数——

也就是说，他们所见的李鬼完全有可能并不是第一个发生意外的人。

魏雨和高陶带着一行人挨个去慰问那些正在承受痛苦的回归者，听他们的切实感受，从他们那里获得经验建议。

对于这些回归者来说，看见他们后继有人一方面觉得欣慰，同时也免不了担心，不希望这些对未知恐惧一无所知的年轻人步入后尘。

“地底有可怕的力量，它比在锁妖塔任何地方都强烈很多倍。”

“保持耐心和谨慎，千万不能大意和激进。”

“有时候一旦分心，那些妖邪的念头就会像是毒蛇一样入侵大脑，驱使人毫无察觉地做一些危险的事情。”

“千万不要落单，因为失去了同行之人后，就会更加难以判断幻觉和现实……”

气氛越来越沉默，姜糖在临走的时候，掏出来了一直金色的大拇指交给最后一个年轻人。

纯金打造的大拇指锃亮发光，表面没有任何文字或者符号。

“这是什么？”年轻人将金色拇指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也不知道姜糖是什么意思。

“希望这能给你一点点鼓励和安慰。”姜糖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在我们家乡村子里，这样的手势表示‘你真的很棒’的意思。”

年轻人勉强地笑了笑，然后将金色拇指放在了身边，静下心来继续压制心中的杂念。

魏雨和高陶看了一眼，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

“继续跟着我前进，接下来去看一点东西。”魏雨语气沉凝地开口，率先踏步而行。

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压力太大了。

姜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在背后，他看见了这一路上那些看守的沉重表情。

穿过重重闸门，又绕了几个弯，尽头深处的房间里摆着床榻。

正如魏雨从言行态度中展示出来的那样，有些事情他真的事必躬亲，哪怕危险度非常高也在所不惜。

虽然有对于妖族的个人仇视情绪在其中，也博得了下属的尊重。

全部的人员测试完之后，魏雨开始点人。

能对他们指手画脚的就只有缥缈峰的峰主和少数长老，再加上道院的一些人。

“典狱长，魏统领！”把守者纷纷行礼，对于之前的阻拦表示歉意。

“继续把守，一切照旧，我带人进去一趟。”魏雨没有任何停留地开口，带着选拔出来的三十人前往道路尽头的休息室。

魏雨和高陶当先走在前面，他们手下的有些人也紧随其后，朝着从地底妖冢回归人员的休息室过去。

他们被安排在较偏僻的休息室里，路有些远，一路上还重重把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