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应该是一位独行猎人吧，刚到咱这地，这才对城内事情不太了解？”

“这位兄弟好眼力，我是从别处来的，原本打算去横山城那边，可路上有事耽搁了，所以刚到此地。”

踏着寒意，商队依旧在整装待发，伐木采石工匠依旧早出晚归，远猎人们也没有闲着，一直护卫着所有人的安稳。

两个月间，陆陆续续从落峡城送了数次乌水木到平关城，若只是用以修缮屋舍，其实早已经足够，但后面送来的乌水木，转眼就又送出城外，向着谈河城方向而去。

可沿着无息河流向，从囚珠城到落峡城，四座城池，却都还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

他身上没带兵器，问出这话，一旁的酒客上下看了他一眼才反应过来，应该是从碧水城或者走马城刚来此地的独行猎人。

平关南外城，靠近城门，一家路边酒铺，掌柜的正在替客人温酒，热气驱散了店内寒气，人人有说有笑。

店铺靠街一桌，一个长发遮眼的男子，与人挤在一桌，端着酒碗喝了一口。

被问到的酒客，稍稍思量。哦...原来是从走马城的方向来的。

放下酒碗，连内城那些好一些的酒楼，都统统用的是碗，这倒是让他觉得有些意思。

“这位兄弟，为什么这都已经入了冬，这儿还没有封禁城门？”

既然是要去横山城，必然不可能来自碧水城，若是来自落峡城，也不会不知道为何不封城。

端起酒碗礼敬，男子也带笑回敬，酒客这才开始解释。

“这话要从咱平关城恩人斩蛇人说起，梦师曾经暗中去了一趟囚珠城那边，据说是为了他三徒弟...也就是苏云川姑娘的婚事，但这一遭走过之后，梦师便提议修筑一条从囚珠城直达落峡城的水路，要真是成了，从此之后，落角平原东南角这一块，估计是再不用担心兽患了，这种济世利民的大工，自然是越早建成越好，几位城主这才破例决定这一冬不封城，打算赶着早，将水路完工。”

酒太新、太辣，不够醇厚。

众人纷纷点头。

被“围攻”的这名酒客，将酒碗往桌上一磕，摆手恼羞道：“去去去，我这与人说正事呢，别瞎说啊。”

酒水溅在桌上，旁边的人眉头就是一挑。

啧啧啧...看看...这就开始耍酒疯，浪费酒水了不是。

这人朝着只露一只眼睛在外的男子告歉一声，“让您见笑了，不知道还有没什么要问的？”

男子呵呵一笑，“那就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动动嘴皮子的事。”

男子顺势点头，询问一些城中近况，偶尔提到城外两尊巨大兽尸，就不是一人回答了，而是七嘴八舌乱糟糟的，惹得酒铺掌柜都忍不住以提斗敲坛，要他们消停点。

然后掌柜的则在那边自己说起与梦藏生有关的趣闻。

类似碧水湖在某人进入其中时，浪涛翻涌，碧水城最高楼，屋顶还破了个大洞，据说刚好能装下如今平关城的“月亮”。

毕竟商人最常接触的，就是他们这些开门做生意的，掌柜知道的，比其他人要多许多。

男子抬酒嘴边，静静听着，视线偶尔看向街对面的屋檐之上，正好能看见平关内城第六层，以及那枚血红蛇目。

嘴角勾起，笑意寒凉。

还不到时候，得确定那个所谓“斩蛇人”不在城中才行。

不过城中做不了什么，那就出城好了。

温酒数壶，男子起身道谢告辞。

酒客们热切送他离开，忍不住比较一番。

也不知道眼前这个独行猎人，与梦师比起来，酒量如何。

......

骤雨来去，晴空万里蔽墨云，转眼又日照青草露色新。

青灵罩内，满湫照顾还未醒来的李书亭，忧上加忧看向冰封湖面深处，雾气浓厚，让她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日子，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梦藏生苛责李书亭，心里是有过小小埋怨，可与梦藏生对她关怀，心生感动比起来，这点埋怨，就可以忽略不计。

她不希望梦藏生与金兰任何一人出事。

雾气慢慢消散，两道朦胧人影一前一后向着湖边走来。

满湫一直担忧的心这才稍稍放松，既然是两人，那梦藏生与金兰就都没有大碍。

先前连天时地利都能扭转的短暂术法，在她看来，也不知道什么修为才能插手其中，恐怕至少得是灵微境。

梦藏生率先走上湖岸，踩得霜冻青草断裂，周身一阵热气蒸腾，衣物便内外干透。

青灵罩散去，满湫关怀询问，“梦大哥，你与金兰姐姐都没事吧？”

梦藏生笑着摇头，“能听满湫姑娘一句关怀，有事也没事了。”

满湫顿时有些羞窘，只能将视线移开，看向后面走来的金兰。

她先是微微愣住，随后不由得脸颊滚烫起来。

金兰混身湿漉漉的，最外面披的，是梦藏生的衣物，领口之中能看见一片雪白肌肤，滴落在地的水里，还有一丝血色。

她曾经听说过，男女成婚，做了那事之后...会落红。

眼前的两人，明明是打架去了，怎么会是这么一副模样回来？

“梦大哥...金兰姐...你们......”

没能明白满湫为何突然说话吞吞吐吐，梦藏生解释道：“我和她之间有一些误会，已经解开了，之后应该不会再有冲突，你放心吧。”

坦坦荡荡，反而让满湫羞得难以见人。

此时金兰才开口，惊得满湫低呼一声。

“满湫姑娘。”

“啊？”

“能不能将你的衣物借我一套？”

先前与梦藏生交手之后，她的灵气消耗了个七七八八，如今想要连通体内洞窟都做不到。

满湫下意识点头，“我的衣物都在那处洞窟里，金兰姐姐需要，自己取便是了。”

闻言金兰突然怔住不动，手上用力，拉了拉湿透的外衫。

梦藏生抬手，一套淡蓝衣衫托在掌心，最上面还有一块火红纹路盘踞的龙鱼逆鳞，往女子那边递了过去。

金兰犹豫了一瞬，还是道谢接过，梦藏生转过身，抬手起了一个丝毫无法窥探的青灵罩。

看来以后，是得多备几套衣衫了，总不能来日成了家，还是那么三两套衣物来回穿吧，不像话。

低头看来，梦藏生有些疑惑。

“满湫姑娘，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这次汲取的水运太多，承受不住？”

青灵罩隔断满湫与水运之间的联系后，满天雷云不多时就散去，但眼下满湫又一次暴露在天地间，云雨却没有再起。

被冰封的湖水，离着此处岸边，以不寻常的速度融化成水，鱼虾还僵着身子，呆板动了一两下又停住。

满湫害羞低头，将脑中荒唐想法按下，“梦大哥，你叫我小湫就可以了，我没事，现在的我，已经能够大致感应吸纳水运的度量，所以不会出问题。”

梦藏生蹲下查看，见满湫确实没有表现出不适之处，这才放心。

“这些日子，我那样对李书亭，心疼了？”

满湫抬头看来，眼神闪烁过后，轻轻咬唇。

梦藏生突然就抬手，在已经容颜焕发，姿容绝美的女子头顶揉了揉。

来此之前，家里有六个表妹，虽没有常常见到，但是其实一直有暗中关心。

可惜那个时候，他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家里蹲，难免会渐渐疏远。

对待满湫，大抵就是希望填补一份心中缺憾。

“小湫，你的修为如今已至破凡，且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能够启灵，而李书亭还是凡境，无论是否出自你的本意，你们两人之间某些关系已经悄然调转，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直到此时，满湫才察觉到这一点变化，愣神看向身边皱眉入睡，面色憔悴还是难遮丰俊的李书亭。

梦藏生继续说道：“男女之间嘛，本就不是哪一方必须要多担责，应该是互帮互助才对，你会生我的气，其实比默默认同我的做法要来得妥当，因为眼下的你，除了有帮守李书亭的心思之外，也有了这么一份能力，护在前与躲在后，关系调转，需要习惯的，也不仅仅是你自己。”

这片天地人族能够修炼，就免除了在梦藏生看来，最大的一个糟粕...重男轻女。

只能李书亭保护满湫，就不能满湫保护李书亭？

满湫呢喃道：“梦大哥做这些，原来都是为了小湫吗？”

梦藏生笑而不语，那自然还是对李书亭这个石头脑袋存了一分惩戒念头的，只不过这事不能说出来。

满湫看上去柔弱纤细的十指，眼下已经能够轻易劈碎岩石，微微用力攥紧。

“梦大哥，我觉得你做得有些过分！”

突然被骂了一句，梦藏生怔怔收手一寸，与满湫对视过后，两人忽然都笑了起来。

心湖中有铃铛清脆声音响起，梦藏生起身，撤去了青灵罩。

一袭蓝衣，还好是劲装，不然的话，金兰身下衣摆估计要拖到草地上。

她抓起长了半掌的衣袖，有些局促。

梦藏生内心毫无波澜，一个看上去像是小孩子偷穿长辈衣物的小姑娘罢了。

“等你伤好，变回男儿身。”

如此一来，衣物不合身也没关系。

看了许久梦藏生如何与金兰相处，满湫也明白了，在梦藏生眼中，金兰就是一个男子，所以不会考虑太多，就主动开口。

“梦大哥，这套衣衫能否让我裁改一番，之后我可以再做一套新的衣衫给你。”

梦藏生摸着下巴想了想，笑道：“那小湫多帮我做几套如何，其实我到现在一共也就三套衣物，一套夏秋，一套春冬，以前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以后我必须得有所谓。”

满湫欣然点头，拉着金兰到李书亭身边坐下，又从梦藏生手里得了针线，就这么当场改衣。

得知梦藏生修为绝世，她却没有丝毫害怕，也是因为梦藏生种种表现，根本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梦藏生又取出凳子坐下。正好，之后送礼物给满湫，多一些也说得过去了。

调息了一会儿，脸色好转许多的金兰，抬起手让满湫缝衣，心中纠结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梦藏生，你去过海域吗？”

梦藏生摇头，“没去过。”

“那你为何会对冰山了解得如此详细？”

在朔峰城，指天巨石峰顶，梦藏生一番关于冰山的话语，其实让金兰忐忑不安许久。

能够知晓冰山存在，那对海域也一定有所了解。

因为有了这种想法，金兰才一直觉得，只要梦藏生想对她两位兄长出手，不管他们在哪处深海，都一定会被找到，故而不敢忤逆梦藏生的任何吩咐。

梦藏生本打算胡乱搪塞过去，想到先前金兰说的话，又改了主意。

“我和你一样的地方，都是突然‘醒来’，不一样的是，我天生带有某些记忆绘卷。”

金兰细细想了一下从梦藏生这里流传出去的各种事物，玄妙的有五行术法、灵阵、丹药，寻常一些的有乐理、新语，好像没有什么是眼前这个人不知道的。

两年光阴，能够融会贯通如此多的事情，绝无可能。金兰便信了梦藏生这一句说辞。

话题一起，梦藏生反过来追问：“若是我没记错，冰山只在大陆极北、极南两地才会有吧，我看人族三原，离着这两处应该都很远，为何冰山会出现在岸上城外的海域中？”

薪山宫楼之上，当梦藏生说出“有限天地”说法时，心神最为震荡的，并非是众多老人，而是当时有意淡薄存在的金兰。

此语如惊雷，解开了她心中一个巨大疑惑。

潜行海渊，攀过万丈深海下的山壑，笔直向着一个方向而去，耗费两年光阴的旅程，最终却是回到原点，她醒来的那处海宫。

原来天地...就是一个云霞描纹，厚土作璧的巨大螺丝壳！

金兰收敛思绪，解释道：“海中有一族异兽，每年都会从两极冰川大地，不辞辛苦搬迁冰山至我醒来的那片海域，一程就是半载，每次见到它们，都是浩浩荡荡，几乎可以遮蔽一整片海川。”

正在走针的满湫，瞪大一双明眸，“它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心神被牵引，针刺到手指上都没有察觉，不过破凡境的体魄，眼下也不必担心小小针伤。

梦藏生见此，传音提醒满湫一句。

“小湫，你需要尽快习惯修为带来的体魄改变。”

修为暴涨，带来的也不都是好处，以过去习惯去触碰事物，一只碗能够经得起几次磕砸，一个人能够承受得起几次不经意的打闹。

满湫惊讶看着手上的一寸细针，这才惊觉不知不觉间，针已经稍稍弯曲。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对待缝衣一事，有如修炼。

想起那些体型硕大的异鱼，金兰摇头道：“它们的行迹从来不会因为外物改变，我大哥也说从来没有见过开启灵智的存在，所以它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目光看向正在沉思的梦藏生，她觉得对方是带着记忆醒来，那就应该会有答案。

梦藏生想了许久也没个头绪，随口道：“反正之后我也要去一趟极北之地，这一趟就走海路好了，看看能不能探查明白那些异兽的目的。”

金兰一瞬间心神紧绷，抬起的手一抖，差点让满湫抓坏了衣衫。梦藏生当即抬手示意她冷静些。

“我已经说过不会为难你大哥二哥，若是这一趟入海与他们碰上，我最多问他们一些事情。”

还不等金兰周身放松，梦藏生的传音便至。

“你想带小湫去的地方，是在海中某处？是你醒来那座水宫，还是某处海外岛屿？”

唯有此法，才能将满湫与水运间的玄妙牵引，对途经之处造成的影响降到最小。

金兰微微颔首，“我与大哥二哥居住的那处水宫，向东百里外有一座小岛，名为卸甲。”

这个名字，让梦藏生来了些兴趣。

“这个名字是你们自己取的？”

“不是，那座岛很像一个巨大的龟壳，在最高处有一座石碑，书有海文卸甲。”

梦藏生只道这一趟要去的地方又多了一个，也不知道两个月之内，能不能来得及返回薪山，带上三徒弟再回横山城。

心里不免有些焦急，站起身看向还没苏醒的李书亭，顿时又开始为难。

在满湫无法控制水运汲取的度量前，是注定不能留在人族内的，那李书亭到时候怎么办？撵回朔峰城，满湫那一副非君不嫁的模样，能离得开？

指尖捏着螺丝壳来回滚动，梦藏生突然双眼一亮。

只要李书亭死了不就成了！

“哈哈哈，你们瞧瞧他，都醉迷糊了，在这说醉话呢，这要是再上五层楼，估计还没和梦师过几招呢，人就躺下了！”

“要我说，到时候咱几个直接将他拦在楼下得了，他多喝一口，万一少喝的就是我们咋办，这不是糟蹋酒水吗！”

酒客与男子对视，心中莫名亲近。毕竟某人的身份，至今都是独行猎人。

男子吃惊过后，恍然点头，同桌另一人却突然开口笑骂，将周边的人目光都吸引过来。

已至冬时，人族三原大部分城池都已经门墙紧锁，不再外出。

“你这话说得差了啊，什么叫‘要是’？那是必须能成，梦师要做的事，有失败过吗？”

好几人也是纷纷开口。

“没错，梦师去哪儿不是心想事成，说错话的，今儿个不准再喝酒了啊！”

不知内情的人，只怕会觉得这是在舍近求远，谈河城用木，何需落峡城操心。

可运送乌水木的队伍，往往一日之内就能返回，绝无可能来回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