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罩内外，自此分割为两个世界，除了可以看清之外，万事不通。

“金兰，回答我的问题。”

看到金兰亦可以用光点壮大术法，梦藏生自那时开始，就一直在防备她。

黑云压地，电光霹雳，阵阵狂风将原本平静的湖水卷起，泼洒上岸边草丛，溅湿了几人的衣衫发梢。

梦藏生双手内的古怪光点，早已经被横山城主、宇文灷证实，无法被人族所用，之前在地火大阵内，大长老也只是将拆分斗笠得到的竹片捏碎，让万书显化的男子摄用。

梦藏生摇头，“我自有推断。”

满湫看向他，想要说什么，却被梦藏生抬手打断。

“满湫姑娘，这并非是你我二人之事，所以这一次，就不要为她求情了。”

女子脚步，在草中一点点缩退，话语中的镇定几乎就要全部消失。

但满湫犹豫过后，还是开口说道：“梦大哥，我觉得金兰姐姐，不是恶人。”

话语最后稍稍咬重。

“我和你一样，都是人！”

梦藏生的目光变得危险许多，“你离开薪山的时机很巧，所以有一些事情你还没来得及知晓，我手心的光点，天地万物，唯独只有人族不能据为己用，撒谎没有意义。”

抬起的右手，做了一个虚握的动作，风中细草，便被无形之力牵引而来，彼此纠缠编织，最后在他掌中，化作了一柄青翠欲滴的三尺剑。

丝毫不留余地的话语，冷冷砸落在金兰心中。

梦藏生左手之中，又有剑形凝结而成，却不是三尺青锋，而是两柄短阔剑。

他随手一抛，比之金铁还要坚韧锋利的青草双剑，落在满脸雨水的金兰身前，斩断了丛丛绿草。

“这两柄剑，要如何用，你自便。”

是要持之厮杀，还是碎取光点，都可以，甚至是...自戕。

金兰低头看着两柄剑，根本不敢去动，一旦拿起，只怕真要不死不休了。

梦藏生就站在先前两人同饮桌边，等对方的选择，心里亦有纠结。

至少在认识金兰之后，一举一动，他都看不出丝毫心机深重的地方，也已经与九长老求证过，她在薪山期间，并未暗中做过有损人族之事，仿佛真的是来走马观花一趟。

胡靡当时在中庭，怎么可能单单对当时还是颀眉的墨雨城主一人，施展迷惑人心的瞳术？

发现墨雨城主居然能摆脱自己的瞳术控制，胡靡自然又去找了其他人做尝试，薪山之内有人盯着，他便出了山，在浮空镜中“狩猎”修炼者，可惜次次打算出手前，都会被一个刚上山的人“无意”中坏了好事，再加上族中有了警告，胡靡才就此收敛。

而那个一直捣乱的人，正是男子金兰。

金兰之所以离开墨雨城，除了是听从长老们的命令，随身暗查梦藏生，以及墨雨城主与朔峰城主稳定人心的计谋之外，胡靡也曾经提选过她，大抵就是为了看她出丑。

了解过金兰的过去，梦藏生才会有些下不去手。

但今日途经田野，要金兰一同下水摸鱼，女子迟疑的一瞬，分明又是身为同类，不忍出手的表现，这就让他不得不下定决心，在这个远离人烟的地方，做个了断。

金兰突然颤声开口，“可...可你也会用光点，我和你明明是一样的。”

大雨倾盆而落，砸在桌上，啪嗒作响，将满桌饭菜打得凌乱不堪。

梦藏生没有多做绞缠，问道：“今日的饭菜，好吃吗？”

金兰视线落在瞬间就被雨水冲洗干净的碗碟上，不知怎么地，突然就委屈极了。

“梦藏生，你从来都没有信过我对不对，我都知道的，你这些日子其实一直在试探我，可我明明什么不好的事都没做！”

梦藏生挥手之际，身前一切杂物都消失不见，提剑指向女子。

“你毁了地火大阵，此事谁能保证是无意，还是有意。”

金兰忍不住哭骂，“明明是你自己要去地火，我也只是听你的话动手而已，又不是故意的，你居然反过来怪我！”

梦藏生冷冷开口，“不用多说了，你做好决定了吗？”

双眼不知是泛涌泪水还是雨水的金兰，惊恐摇头，“我不说，我说了你还是会杀我的！”

这番话，在雪山之中，那处热泉边，女子就曾经说过，如今梦藏生倒是大致明白其中缘由了。

“那就拿起剑来吧，我不会手下留情。”

一息，两息......青灵罩之内的满湫，看见梦藏生提剑，想要出去劝阻，却发现自己根本打不破灵璧，只能默默祈祷两人相安无事。

可下一瞬间，她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一道无形剑气，斩开雨幕，直直袭向金兰面门，所到之处，湖岸土地都破碎出沟壑。

其实并不算凌厉，可金兰慌了神，转身就朝着湖面飞掠而走。

梦藏生凝视一眼地上两柄翠色短阔剑，脚下一震，踏着翻浪湖面而行，直追金兰而去。

“你逃不掉的。”

出剑不停，劈开湖水袭向女子后背。

金兰仓惶回头，双手凭空抓取，一左一右的湖水，龙吸之状暴突两条尺粗水柱，横挡在剑气之前。

下一刻水柱炸裂，散做漫天水珠，由下而上冲击雨幕。

梦藏生从其中穿过，身子下落之时，左掌拍在湖面，又再度腾空，出剑力道稍稍加重。

金兰的眼角余光里，只见横跨湖面数丈的剑光，连同风浪一同斩碎。

她匆忙调转灵气，引动湖水，双手向上抬，湖水立刻筑起一道高墙。

剑气与水墙相触，轰鸣之声，比天上雷霆还要震撼人心。

梦藏生再度落下踩水借势，时至如今，他还是无法做到御风而行。

反观前面的金兰，自从飞上湖面，就始终未曾落下，身形如鱼得水。

是以肉身，借着穿行雨水而行？

皱眉揣测一句，梦藏生这一剑更重，先前两剑，都只是威慑，想要逼迫金兰说出实情，所以留了力，连灵气都未曾动用。

“再逃下去，你会死。”

手中临时打造的青草剑锋，宛如碧玉含光，光耀夺目。

金兰心有所感，回头看来，心神大震。

漫天雨水本是从天而落，滴入湖中，却在此时如获敕令，亿万之数聚向两人之间，连同天上墨色雨云，都像是被人扯下来了一般。

一层层冰霜高墙，矗立数丈霜门，将周遭湖水都尽数凝结，游鱼浮虾动弹不得。

梦藏生直直落在了冰封湖面，提剑上撩，一线青色剑气干净利落斩开冰墙，数个一，分为二，没有丝毫阻滞，就像是穿过重重深院，门扉皆为来客洞开。

远在湖边的满湫，心神被这前所未见的一幕牵引。

原来修炼者的世界，是这么一番风采？

施展术法过后，云下空荡，不见落雨。

金兰从半空落下，站在冰面上喘息，神色紧张看着冰墙。

破裂之声传来，她双瞳震动，入眼是快得难以几乎察觉的青芒。

转身又要逃走，躲避不及，剑气已至。

透过一目宽的缝隙，梦藏生看见金兰右肩被斩中，衣衫碎裂，露出雪白肩背，有一条不算深的伤痕，血珠溢出，踉跄而走时，滴落在冰面，他高举的剑锋微顿，还是又斩落了第二剑。

一剑竖斩，一剑横斩，没有任何花哨。

如门敞开的冰墙，轰然倒塌，金兰噙泪，背后痛楚让她额上冒出许多汗水，都与雨水混杂在一起。

听见背后动静，她也知道梦藏生终于不再留手，可对方实力，在她眼里太过不可思议，根本无法抵挡。

回过头，双臂灵气流转，以纯粹灵气化作了一副冰甲，旋扭花纹密布。

只能试着挡下这一剑，再借力远遁。

清脆崩裂之音回荡湖面，金兰刚刚凝结，足以抵挡启灵境全力一击的护臂霜甲，碎成无数快，她闷哼一声，与碎片一同倒飞出去，砸进远处湖水，在水下呕出一口鲜血，化作水雾散开。

五脏六腑极为难受，根本无力立刻逃走，只能任凭身体缓缓下沉。

梦藏生提身跃起，从碎乱冰墙之上飞过，目光审视下方一切，小心提防这几记冰法之内，有无后手掩藏。

目光远望，溅白水花中心，并无人影上浮。

梦藏生神色一凝，掷剑钉入金兰施为冻结的冰面，原本只有十几丈宽广的冰面，眨眼间便扩散至湖岸，大如城郭之湖，连同岸上青草，都挂上了冰霜。

大雨再度落下，只有一处数丈圆的湖水，还有接踵浪圈荡开撞碎。

梦藏生以冰法消去变数，这才拔出翠剑，一步步朝着水洞走去。

雨水落在他脚边，须臾间便化作了冰霜的一部分，不停垒砌，将冰面抬高，透骨寒意，浓成连雨水都无法彻底打散的雾气，缭绕在梦藏生一人一剑周围。

湖水不算深，天色好时，低头便能看见水底蔓草荡漾，眼下却只能看见漆黑一团。

站在洞边的梦藏生，也留意着湖面所有位置的变故。

眼前的水中，突然有无数白点浮现，梦藏生当即提剑斩去。

一处白点，便是一枚冰霜箭矢，连绵不绝，洞中湖水肉眼可见下降。

梦藏生手上绿影翻飞如花开，将所有霜箭斩断，叮叮当当落了满地。

他却是突然抬头，看向不远处，身形瞬间消失。

湖水变少的速度，太快了。

除了落雨，空无一物的冰面，就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巨人在行走，一个接一个坑洞下限，蛛纹密布。

“足迹”延伸，就要抵达与满湫所处，正好相对的湖岸时，梦藏生的身形终于出现，半跪在地，左手握拳高举，然后重重砸下。

身下厚厚冰层龟裂，连同湖底土石一同裂开，沟壑之下，正是借冰矢扰乱梦藏生视线，借机洞穿冰霜逃走的金兰，突然没了借力之处，悬飞在半空，眼神慌乱看来。

转瞬即逝的女子外貌，令梦藏生心神震动，再细细看时，又与之前没有任何异样。

雨水落入冰沟之内，金兰一手捂住右肩，一手探过去，神色急切。

只要能触碰到雨水，她便能借天水逃遁。

梦藏生挥剑斩在脚下冰面，身躯转瞬跨过两人间的距离，在金兰即将触碰到雨水之际，五指如钩，牢牢叩在其后颈，带着女子一同下落，砸进湖底淤泥。

金兰白皙面容，一半陷入泥中，顿时发梢脏乱不堪。

梦藏生提剑抵在金兰侧颈，像极了数日前，在雪山热泉边的那一幕。

“方才你手上是什么？”

雨水从上方汇聚，带着寒意灌入两人身下。

被不可理喻的力道叩住脖颈，金兰面色涨红，咳嗽时不停呕血。

“没...咳咳...什么...都...”

梦藏生左手缓缓下按，淤泥就快要没过女子口鼻，“事到如今，你还打算掩藏？如果我没看错，是鳍吧。”

方才女子以双臂覆盖冰甲，挡下梦藏生蕴含灵气的第二剑，臂上衣物也尽数碎裂。

梦藏生将翠剑插进身边淤泥，一把抓住金兰撑住身躯的右手，拧转到自己眼前仔细查看。

被他面朝下按住的女子，吃痛出声。

“啊！梦藏生！好痛...咳咳...求你...呜...”

对女子的哀求，梦藏生面色不变，让金兰换回女子面容，本就是他有意为之。

一开始就对女子出手，总好过出剑到一半，对方突然变为女子。

他担心自己会心软，一如当下。

在金兰语带哭腔之后，他不禁放松了一些双手的力道。

纤细手臂之上，一条淡淡线纹，笔直从腕间延伸而下，梦藏生确定不是先前打斗中留下的痕迹，因为又过了数息，线纹便消失不见，如同伤口愈合，揭掉疤痕看不出任何异样。

“如果你再不说实话，我真的就只能杀了你。”

原本还在泥水中挣扎的金兰，突然就不动了，梦藏生看不见她的面容，只是偶尔，女子会咳嗽，身躯微微抽动，啜泣不停。

梦藏生放开金兰的手臂，心里也来了火气。

“我已经知道你并非是人，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一把抓住剑柄，带着金兰就飞出沟壑，将人随手丢在寒冷冰面，提剑指在女子面门。

金兰重重咳了几声后，通红双眼躲闪开，蜷缩起身体，侧躺在雨里一言不发，被雨水打湿的衣衫，勾勒出她瘦小的身体。

梦藏生看着女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再加上对方真的从未做过什么不义之事，心下更软，却还是没有移动剑锋丝毫。

大雨将两人身上泥污统统洗净，瓢泼之声里，沉默许久的梦藏生，轻声话语，转眼就被淹没，却让地上的金兰，身心巨颤。

“是因为你两个兄长？”

既然金兰不是人族，那她曾经提到的两个兄长，极有可能也不是人族。

女子突然就抬手，梦藏生下意识后退，对方的手，却是已经死死抓住剑锋。

“你要杀就杀我，我大哥二哥从没来过人族，他们是无辜的！”

眼神之中已经有了死意，梦藏生皱眉收剑，反手别在身后，若是再慢一分，金兰主动向前迎上来的脖颈，就会被洞穿。

双掌血流不停，金兰却是眼神灰暗，心下绝望。

眼前这人不杀自己，是觉得只杀一个不够吧，毕竟自己不是第一个。

金兰突然运转灵气，一巴掌拍在身下冰面，又朝着湖边满湫所在的方向而去，可没能乘雨离开两丈，就被梦藏生再度擒住。

青灵罩边，还有两柄短阔剑，与梦藏生手上三尺剑同样锋锐。

灵气镣铐连接冰下湖底，将金兰的双脚禁锢在冰面，女子只能瘫坐在雨中。

梦藏生稍稍移开视线，不去看金兰带着血色，暴露在外的肩背，女子上半身，衣物破损极多。

心念一动，手中翠剑与湖边短阔剑同时消散，点点光芒，如同滴落日华，融入下方冰泥。

“你进入人族，是为了什么？”

金兰垂首不答。

梦藏生沉默一瞬过后，又开口道：“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放过你的兄长。”

女子缓缓抬头，转过身看来。

梦藏生抬手，无数灵丝，紧贴女子周身，编织成青衣。

他这才直视对方双眼，半晌过后改口道：“我可以放过你两个兄长。”

与之前的话，只有一处不同，金兰却是嗓音沙哑开口。

“大哥...他们说人族记年阁，或许有我身世的线索。”

梦藏生皱眉不已，“你身为妖族，怎么会有身世之谜？”

金兰不知道“妖族”是什么，只是摇头羸弱回道：“自从我记事起，到现在其实只有十几年而已，大哥他们可以变化成人形，但我从一开始，就是现在这副模样。”

梦藏生死死盯着金兰双眼，对方眼神没有任何闪烁，极有可能说的是实话。

想到自己的来历，与金兰何其相似，梦藏生突然有些激动。

既然没有化形，那说不定就不是妖族，莫非是与自己一样，来自异世！？

抬手卷起一片冰弧，隔绝雨水。

梦藏生盘坐在金兰身前，极其认真问道：“告诉我，你醒来的地方是何处，说清楚些。”

事到如今，金兰想到大哥二哥，不会因为自己无端被牵连，就安心了许多。

她却从来没有想过，梦藏生会不会是以话术诓骗。

“我来自海里，醒来的地方，是一座水底宫殿，和薪山的宫院相差不多。”

梦藏生一喜，撤去了金兰脚腕镣铐。

“你为何笃定，我知晓你真实身份非人，就一定会将你斩杀？”

金兰回想起先前吃那一顿鱼鳝，不在饭菜，而是桌椅碗筷，沾染一股极其淡薄的气息，来自兽族，其实让她坐立难安。

再往前，她暗中跟随梦藏生、孙小桃师徒，进入落日森林，灵识中更是查看到了那条蛇蟒的凄惨下场，眼下就愈发心境悲凉。

“因为你已经杀掉两个修为极高的虫兽了，我知道的，人族这么多年，早就已经与虫兽结下死仇，你怎么会放过我，还有我两位兄长。”

金兰提了提气，声音大了一些，“梦藏生，你已经答应我，绝不会对我兄长他们出手。”

梦藏生点头，心中盘算起来。

两个？见过修为极高的虫兽，一个是数千年前的月妖古狼，又不是自己杀的，那条蛇死不足惜，算下来也就杀了一条大虫而已。

黑不溜秋的巨大身影，出现在梦藏生脑海中，他无奈摇头。

还指望巨虫暗中隐藏，以此制衡未知灵微境强者，没想到阴差阳错，让金兰误以为自己对强大虫兽斩尽杀绝。

还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金兰，你误会了一件事，我并非是滥杀之辈，平关城外的覆地蟒，我有非杀不可的理由，可山里那只蠢虫子，如今已经改名为融乌，就在落角平原好端端地活着，你若是不信，日后与我返回一看便知。”

金兰死气沉沉的双眸，恢复了些神采，显然已经对梦藏生的话信了不少。

梦藏生起身，脱下身上外衫，丢给金兰。

没有人可以在朝夕相处、寸步不离中始终伪装心性，不被人看出蛛丝马迹。

金兰这些日子，在梦藏生看来，当得起心性纯真一语。

“早些说实话不就好了，白白受这么一番罪。”

梦藏生摸着鼻子，自言自语。

甚至很善解人意，让满湫姑娘凭借水运招来风雨，让自己实力上涨。

这就是所谓的公平吗？

从他手中飞出的光点，就像是日头之下，垂悬露珠，挂在剑刃下，泛着荧光。

“今日你只有两个选择，实话实说你到底是什么，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又或者，与我全力一战，是死是活全看天意。”

人心难测，可若连人都不是，还怎么测。

金兰双瞳倒映着提剑的梦藏生身影，风雨来得极快，扑打在脸上，没有一丝暖意。

她也忍不住看了一眼天色，这才后知后觉，心中酸涩。

原来梦藏生这一路，这么平和对待自己，就是为了找机会出剑杀自己。

担心受怕许久之后，被梦藏生突然发问，金兰浑身一颤，哀求看向一旁有些发呆的满湫。

梦藏生随手一挥，灵气长帘眨眼间就将满湫与李书亭护在其中，风雨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