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大人。”

墨雨城主回过神来，这还是关山砚，自两人交心之后，第一次这般大胆。

城主府外，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只觉这脚步声熟悉，墨雨城主眼神恢复些许清明，收势姿态，端坐在宽大木椅上。

厅门处走进来的，是一个长相周正的男子，眼中带着歉意，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看向墨雨城主。

城池最高处，容颜清秀，身姿却宛如峰峦起伏的女子，呆呆枕在手臂中，靠在桌案上，看向木上花。

关山砚面带浅笑，心中微微紧张，轻声开口。

若是过去，关山砚在美人距自己三尺之外，便会主动退避，可这一次却没有。

关山砚只是有一瞬间身躯僵硬，随即便化作柔情，有力双臂，将怀中女子抱紧。

“可否愿意...万人之上，将我放得更高些？”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墨雨城主，本想退开，却因为突如其来的一抱而愣神，抬头之时，正好与关山砚毫不避讳的目光对上。

男子抬手温柔抹去女子眼角泪水。怀中人一副走神的模样，好似比起人间最美风光，还要怡人数倍不止。

数息之后，墨雨城主才反应过来。这是关山砚在对自己吐露心意。

女子双颊顿时微烫，身子不安拧动起来，眼里虽有喜意，但还有一抹哀愁自卑。

“我...我曾经......”

“抱歉，我回来得太迟。”

再过不久，怀中人就会为他一人挽发。

又是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外，来得太快，从高阁之下来到楼顶，不过三两息，周身衣摆压下，脚步声才一并传来。

“无意打扰城主好事。”

冷淡却带着一丝急切意味的话语，传入相拥男女耳中，立刻让两人如被烫到般分开。

墨雨城主背过身去，收整容颜，关山砚则是抱拳朝来人行礼。

胡不拜点头回礼，墨雨城主很快便转过身，“二叔，你来得这么匆忙，所为何事？”

胡不拜面色凝重，“胡靡行踪不明。”

......

一行数人，走在微微倾斜的长街上，粉衣女子在最中间，身边是几个看上去比她小了个一两岁、三四岁的男男女女，最后面的，是两个装束相差不多，个头却差了一个头的两人。

突然徒弟就多了几个“迷弟迷妹”，梦藏生觉得这倒是不错。至少自己离开这些时日，苏云川不会孤身一人，孤心一人，面对山上成百上千的傻子。

罗熬桂忽闪着大眼睛，好奇道：“苏姐姐，你真的拜师才七个月吗，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强啊？你说七个月前，实力比我们还不如，不会是骗人的吧。”

与苏云川相处两天，他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毕竟眼前女子，没有出剑时，其实很平易近人。

苏云川并未多想，就像罗熬桂询问时，不带任何言外之意，她也是很平常地回道：“没有诓骗你们...其实他们说得没错，我能有今日修为，的确要多亏我师傅，因为他或许是人族数千年来，最好的师傅。”

语气中没有一丝吹捧之意。

理当如此的事，无需吹捧。

而“他们”，指的就是不服她夺得凡境魁首的那些人。

罗熬桂偷偷看了一眼身边身形俊朗，一袭白云金丝长衣的男子，又问道：“苏姐姐，我们学的那些乐器，是你师傅斩蛇人所创的吗？”

这件事，是郎夏从别处听来，她也就记在了心里。

其他三人，也顿时来了兴趣。

山上大比，乐比一项，突然就推迟了些时日，稍微聪明一些的，都知道是因为什么。

苏云川摇头，“师傅说过，这些乐器并非他所创，都是从别处学来的，而且还有不够完美之处，得等到日后精通此道的人，慢慢来改进。”

女子忍不住轻笑一声，惹得路边认出她身份的人，都微微愣神。

落在几人身后的梦藏生，双眼一直在斗笠下来回看个不停，眉头微蹙。

“其实师傅一开始，也不擅长四器，所以若说是他所创的四器，我也不信。”

苗山山对修炼方面的事情不感兴趣，但是对小事就不一样了，就像以往农耕，她最喜欢的，是蹲在地里翻松土石，薅除杂草，仿佛做再久也不会觉得腻。

“斩蛇人前辈不擅长四器？”

苏云川侧首看来，点头嗯了一声，“不过也就是最初之时而已，到后来，四器在师傅手里，逢奏必天籁，曲调变幻莫测，可以有小家悠然，可以有大志豪情，我与师姐，修炼之余，最喜欢的，就是听师傅奏曲，说来我已经好久没有听过了，真想听一次。”

女子几不可察，看了一眼身后，正好被笑意古怪的梦藏生察觉。

这妮子，先揭我糗事，再来吹捧，这不...拐弯抹角求着听曲呢。

苏云川收回视线，“其实师傅不仅在吹弹方面技艺天人，唱腔更是一绝，只听他的歌声，就像是一幅画卷在眼前缓缓展开，百种风景皆在其中。”

啧啧啧，得寸进尺了啊。

“那一晚平关城外，几堆柴火，一轮红月，十几人饮酒作乐，再有师傅的歌声，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师傅说的那首曲名，《人间不值得》，却又人间皆值得。”

苗山山四人，连同金兰在内，都不自觉沉溺在苏云川的话中，颇为神往。

梦藏生则是悄然压低了笠沿。夸得不错，就是太过了啊，下次收敛一点。

这样想着，嘴角却已经忍不住勾起。

罗熬桂忍不住感叹出声，“前辈好厉害，既能够修练至灵微境，对修炼之外的事也这么擅长，能做到这种事，才是真正的强者吧。”

嗯，这小丫头嘴巴真甜。

封博南双手抱在脑后，仰天长叹，“唉...前辈是强者，可我们不是啊，笛子这东西也太难学了，到现在，我能够将调吹出来就算不错了，根本不敢想好听一事，前辈啊前辈，你这不是坑害我们这些晚辈吗。”

这小子的嘴，是得治治。

随即封博南放下双手，挠挠眉毛，不好意思说道：“苏姐，我不是想说前辈的坏话。”

苏云川摇头轻声道：“这种话，其实我在师傅面前也说过不止一次，师傅他不会因此生气，你不用这么挂怀。”

“想”做就能做到，根本无需学，天生比旁人占了无数多的便宜，梦藏生哪里还好意思在这种事上堵徒弟的念叨。

郎夏无奈摇头，“你若是不想学，可以找直接去找长老请求。”

封博南神色一正，“既然是前辈所创，必然有深意，怎能半途而废。”

山上不是没有人不解长老们的做法，最初是有人直言不讳，说不该分心于此道，不打算学四乐器。可等到郎夏听见的传闻散开后，那些已经放下四器的人，又悄然将竹弦捡起。

封博南嘲笑过他们，但也差点成为其中一员。

苗山山懒得理两个好友的拌嘴，“苏姐姐，明日就是乐比，你会上山吗？”

刚刚夺得凡境魁首，虽然放话，说不论谁想要与自己比试，都照接不误，可眼下凡境修炼者找上门来，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没有任何意义，还白白给人看笑话。破凡境就算有动了念头的，在凡境之前出手，未免也太迫不及待了，不更是让人取笑？

所以苏云川这几日里，一份战帖都没有收到，难得清闲，就没有上山。

“会去，既然已经被人敌视，再重几分也无妨。”

苗山山会心一笑，这两日相处下来，她最喜欢的就是苏云川这种平常对待万事的姿态。

败在雷堃手下，苏云川也只是一句“我输了”，就收剑静静站在台下，没有露出半点愤懑神色。

苗山山想着山上那些人嘴脸。可真是差了苏姐姐不知多少垄田地去了。

一行人一直是往山下走，看这架势，明显是要出城。

金兰在听苏云川说话时分，也不忘了以灵识查探薪山上下。

除了是梦藏生要求的之外，她自己对那五十问期间，不断传来被人窥探的感觉，也很是在意。

灵识之中，有三人离开听嘈客栈，朝着这边前来。

“梦藏生，李书亭、元姐，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远猎人，正往我们这边来。”

梦藏生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暗中回了一句知道了。

前面为首的粉衣女子，步伐随之变慢了数分，更符合郊游踏春的感觉。

“明日乐比，想必其他人都在抓紧时间熟悉演练，你们跟着我一起在城内闲逛，这样好吗？”

问的是苗山山，回答的却是抢着回答的封博南。

“哈哈哈，苏姐，我刚才说自己能够将调子吹得完整，其实还是一种自赞呢，那些人，真是拿把柴刀劈柴，握帚扫地都要比他们强得多，听嘈客栈、断鸣客栈、无眠酒楼，这些名号，可真是取得半点不夸张，要我在山下有本钱开间酒楼，非得取名叫难听才行，这么遮遮掩掩的干嘛，难听还不让人说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苗山山却是无奈摇头。人家这话，分明有了送客之意，你怎么就听不出来呢。

四人之中，除了懵懵懂懂的罗熬桂，郎夏也明了其中意思。

苏云川停步，“原来是这样，那我这次，不拿个魁首，倒也无颜回去面对我师傅了。”

封博南明显感受到了苏云川语气稍冷，还以为是自己又说错话了，正暗暗自恼，就听身后有男子嗓音传来。

“苏姑娘稍等。”

一行人回头看去，梦藏生与金兰，默默退开一旁。

李书亭身后跟着元姐、老方，在两个披蓑戴笠的人面前走过，毫不停留。

苏云川面色冷淡，回过身来，“李书亭，你来找我有何事？”

自与苏云川相处以来，苗山山几人，还从未见过女子这么...凶的模样，可看着李书亭英俊近乎无双的面容，他们又想象不到眼前男子，是如何惹怒苏云川的。

倒是封博南，长舒一口气。

元姐也有些诧异，上一个让苏云川露出这种神色的，听闻还是胡靡，可两人风评，完全不同才是。

“苏妹妹，你怎么突然就不告而别，那晚姐姐独守空闺，可是难过了许久。”

柔媚话语说出后，苏云川的面色，稍稍变幻。老方亦然，吃惊看了一眼自家媳妇，再抱拳自述身份。

“朔峰城远猎人，方一心，久闻苏云川姑娘的大名，这不...死皮赖脸求着我家一人，带我来中庭看一看灵微境强者弟子，到底是如何人中俊杰，这才刚到山上客栈不出一时，就听了苏姑娘夺得人族大比凡境魁首，我老方佩服。”

说话之时，悄然往元姐身边靠近些许。

媳妇怎么对一个姑娘，这么......媚人？这可不行。

封博南一看，顿时就在心里乐了，这叔真是够可以的，居然还怕自己媳妇，被女子抢走的？

老方有感看来，封博南几人，顿时抱拳还礼。

被连翻打岔过后，苏云川也不再那么冷冰冰，“见过方大哥...对不住了元姐，在墨雨城耽误了太多光阴，才会急着赶来中庭。”

元姐掩嘴轻笑，“妹妹不必道歉，姐姐这次来，可不是来责怪你的，就是有一封来自边境的书信，要转交给你。”

苏云川双眼微怔，一旁低调无声的梦藏生，也是抬高斗笠看来。

除了横山城之外，就只有囚珠城可能有人来信。

若不是元姐话语轻松，梦藏生此刻都要心忧不已，担心横山城又出了什么变故。

苏云川愣神之际，元姐已经取出书信，递了过来。

雪白信封上，书“苏云川亲启”。

“元姐，这封信是从边境哪座城池而来？”

接过书信后，苏云川并未直接打开，握在手里，语气微紧问到。

元姐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来自横山城。”

苏云川手上稍稍用力，对周围几人歉意道：“山山，今日不能陪你们下山了。”

苗山山看得出，方才苏云川停步，就是察觉到李书亭几人到来，摇头道：“苏姐姐应该是有要事，那我们也就不多打扰了，明日山上，定要听苏姐姐妙音一曲。”

苏云川又对着元姐几人致歉，就带着梦藏生、金兰，匆匆返回客栈。

李书亭面无表情，站在原地，看着三人离去背影。

元姐轻声呢喃，“观书信类别，应该是家书一类，苏妹妹怎么这么神色紧张？”

老方不搭话。媳妇心思放在旁人身上了，总是开心不起来的。

封博南更乐了，忍不住笑了起来，惹得老方回头看来。

傻小子，也不知道瞎乐个什么劲。

苗山山看了一眼李书亭的背影。在她的位置看来，李书亭的目光，好像不是落在苏姐姐身上？

一直等到淡粉身影，拐过街角，向着山上去，李书亭回身抱拳，“我先告辞了。”

他快步离开，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老方，只是抬手“哎”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元姐嫣然一笑，将视线落在苗山山几人身上。

听闻明日就是大比之后的乐比，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又问出苏云川将会上山参与其中，她便请求四个青少男女，带自己上山，而苗山山也应下了。

如此一来，明日也有借口再下山，赶往客栈。

少了人数，换了人的一行人，又慢慢返回山上。

走得急切的两拨人，没有多久便各自到了地方。

李书亭敲响院门，前来开门的，是一名朴素衣裳，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士。

进入院中的李书亭，径直走到堆积书本的石桌边，直截了当开口问道：“横山城，有无来信？”

正埋头书写的男子，搁笔抬头看来，“也不知道帮我分担些笔墨。”

打趣一句过后，看着李书亭神色凝重，男子理袖，稍稍思索回道：“横山城主确有来信，说出现了一头山级巨兽，灵智近乎于人，不遵杀戮本能，懂得趋利避害。”

李书亭微微皱眉，“有无伤亡？”

男子摇头，“无，那头巨熊，只看见同伴身死，就毫不犹豫离开。”

得到答复的李书亭，心里骤然一松。如此一来，梦藏生就不会急着返回横山城，满湫也不会与他越来越远。

手掌摩梭过微凉石桌，男子捻起墨迹尚未干透的《胜败集》一页。

“每隔多年，人族之外的山林中，其实偶尔会出现此等灵智较高的异兽，不过出现得太过稀少，所以记载不多，也就不为人广知......不过今岁...确实是有些古怪了，好像潜藏地底的种子，都慢慢拱出泥土一般。”

自言自语过后，男子笑看向桌边李书亭，“你与那人之间的事，如何了？”

据山上来的消息，是梦藏生与李书亭在客栈二楼，一如山上九长老住所某段光阴一般，无法探听到其中任何事。

李书亭沉默许久，开口回道：“我自己来便可。”

说完就转身离开小院，向着山上走去。

院中男子伸了个懒腰，稍稍走神。

也不知道李书亭口中那个满湫，到底生得是一副何种摸样，至少...要和李书亭相配吧，总归是越美越好。

毕竟自己，入眼太多不堪、残忍事物，实在不忍心再看了。

听嘈客栈二楼，金兰坐在桌边，在青灵罩出现前的一瞬间，她仿佛察觉到灵识内，有一丝异样，可惜没能勘察出来具体是什么。

就是觉得，好像万千几乎色泽不变的灵光，幽暗了些许。

不敢说出自己的心意，是因为困于身子不再“清白”，可今日心结，被关山砚的不弃所破，墨雨城主泪眼婆娑，埋头在男子胸膛，哭声中是一声又一声肯定答复。

关山砚极尽温柔，抚摸着墨雨城主头顶。

关山砚一手揽住女子后背，一手抬起拨开其鬓角青丝，打断了女子的话。

“与狼群厮杀至力竭，快要丧命时，我害怕了...好不容易，才看见你心安笑颜，以后就再也看不见。”

秋末最后一日，城中年岁鸟，伴着满城书纸翻飞之声，团翼缩首，眼神昏昏沉沉，就要入眠。

“我死过一次了，城主大人，从狼群口中夺回来的余生，一刻我都无法再等。”

“你我都是断了过去的人，城主大人，可愿意让我换一个称呼......做我一人的夫人？”

情深意切得赤裸裸毫不掩饰，墨雨城主其实等这话已经太久。

女子控制不住心神，起身噙泪向男子走去。

府上无人，墨雨城主再无顾忌，扑进关山砚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