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长老这两日，已经不知道捻须多少次，浓密的胡须，总感觉已经稀疏了些许。

就在先前，梦藏生想问的事情，大多都已经有了个结果，所以就不再隐瞒自己与横山城主之间的二三事。

偌大一座阁楼，里里外外只有三人。

这五十问，不知不觉便是三两天光阴，金兰好不容易从青钟之中离开，数次想要提醒两人注意时候，但又害怕再被关起来，就索性闭口不言。

“那能有假？这都快问完了，您老还怕我撒谎骗人呢？”

这属于人族最后保求安稳的压箱底手段，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那就没有问的必要。

从金兰上山的第一天起，中庭就已经知道其身份有异，又碍于其实力恐怕匪夷所思，担心出手将其驱赶擒拿，会致使山上人地皆损，所以只能暂时静观其变。

不过这样一个不知善恶的危险人物，在长老们心中始终是一根刺。

说自己其实是个好人，就是当时被吓到了，怕因为横山城主，被整个人族追杀，才假意装作心怀恶念，回来复仇的人，既是求个自保，也是为了小小恐吓报复横山城主。

梦藏生也借由这一问，更加确定，在中庭之内，的确有其他灵微境强者的存在，只是不知道借了什么办法，躲过了金兰的灵识查探。

最有可能的，便是从未出现在人前，守在地火入口之处的两位长老，有可能是其中一人，也有可能两人皆是灵微。

桌上一坛一壶酒，早已被饮尽，烛火被金兰添了又添，也不知几次。

九长老又开口问道：“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梦藏生哑然。韩老这是怎么了？年纪大了...健忘？这不是刚刚才问过了嘛。

直到梦藏生出现，既无灵识，就不会知道金兰真实实力，也难以察觉金兰接近其身边的真正目的，让两人在一起相互钳制，虽不是最稳妥的解决办法，却是最合适的。

“韩老，您这是......干嘛呢？”

老人吹胡子瞪眼，“干嘛？我现在就想好好收拾你一顿！几岁的人了，还行如此幼稚之事！？你可知道这几个月，因为你一人，害得我们这些老骨头日日担惊受怕，害得整个人族，如同乌云蔽日难开！”

梦藏生傻眼。事情有这么严重？自己这些日子，可没少做好人好事，好名声都传遍了整个落角平原了吧！

九长老见他一脸呆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可清楚，从你自述身份，是归来复仇开始，我们这些老家伙，会如何看待你接下来所做的一切？”

梦藏生茫然摇头。

九长老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东西东倒西歪，金兰甚至觉得房屋都为之震颤一瞬。

“是养望！你所做的一切，在我们这些知晓所谓‘真相’的老家伙眼中，都是在养望！”

梦藏生瞬间就反应过来了，细细回想了一番过去做的事情，无论是给修炼者指一条大道，令炼器之术更上一层楼，功效奇妙的丹药层出，还是为普通人的民生大计考量，提议建造水路商道，甚至是出手救下一城居民，这桩桩件件，与恶都完全不符。

偏偏做了这些事以后，又从不讲回报。

那么在长老们看来，梦藏生或许是瞧不上眼前这些蝇头小利，想要等到众望所归时，从人族捞取，或者说取回一份本该属于他的“利益”。

比如在名望最高时，主动对外传扬自己的身份，以及回到人族的目的，届时那些追捧、憧憬梦藏生的人族，多年信仰一朝崩塌会如何？

人心大乱，内外失守，哪怕未至覆灭之机，或许也会是人族史上难以平复的一场浩劫。

以长老们能够想出让中庭修炼者学乐理一事来看，梦藏生打从心底觉得，这些想法，一定曾经出现在长老们脑中。

“那个...九长老，我可真没想过养望，更没想过夺取人族什么的，要不是形势所迫，谁愿意当个坏人啊。”

梦藏生连忙解释道，还有些委屈。骂横山城主去啊，骂我作什么？

看他的脸色变化，九长老也猜到他此刻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哼了一声，问道：“你暗中隐藏在商队中，去往落角平原各个城池是为了什么？”

梦藏生瞪大眼睛，先反问了一句，“这件事，您老是从哪里听来的？”

最后一次躲藏木箱去往落峡城，同行的商人与远猎人，都曾起誓绝不会将此事外传，难道当时其中就有“探哨”？

虽然知道探哨自有不得已而为的理由，可被人欺骗，他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九长老沉吟一瞬过后，说道：“就当你减一问，此事乃是走马城主送往中庭的书信中推敲得出。据说苏云川那丫头，一开始不论去往何地，都会随身携带一口木箱，可等到她抵达落峡城之后，就再没有木箱踪迹，恰好平关城自那之后，就没了你闭关的消息，联想之下，不难得出结论。”

若是之前，梦藏生还有一个归来复仇的身份在，九长老自然不会将走马城主说出，可眼下的梦藏生，只是一个修为极高，堪称兢兢业业为人族铺路的年轻人，老人也就没了太多顾虑。

梦藏生脑海中，霎时间浮现出一个身穿褐衣，头戴翠冠，好似是年岁鸟化身人形的温厚中年男子外貌。

只怕猜到此事的，并非是走马城主，而是那日在城主座位屏风后面的那个女子才对。

他没来由笑起来。看来当时的所有人，都信守诺言，没有辜负自己嘛。

九长老却是面色凝重，“现在想来，你与苏丫头去落峡城之时，除了狼蛇来袭之外，必然还发生了其他的事，可当时知情的所有人，都没有走漏半点风声，梦藏生，你想想看，能够让数十人言听计从，总有一日，就能让千万人听从，是也不是？”

梦藏生看着老人，几度张口，却又挤不出一句话，最后小声嘟囔道：“总不能做好事还是错吧。”

被老人一瞪眼，又立刻改口。

“那些日子在平原上来去，其实是因为有一件事出了纰漏，我必须留下来补救，否则......算了，此事如今已经过去，不提也罢。”

老人又是一掌，震得桌上壶杯飞离桌面数寸，掉落下来，骨碌碌滚动。金兰则是继续默默收拾，颇有些羡慕韩老，可以在梦藏生面前这般随意。

“你小子，还敢跟老夫卖关子！”

梦藏生连连摆手。都七八十岁的人了，怎么气性还这么大呢。

“没有没有，就是这件事吧，它有些超乎常理，说出来怕传出去惹得人心惶惶，不然我当时也不会让刘松烟他们发誓不能外传不是？”

想要倒酒，才发现酒水早已经见底，连忙再取出一坛花酒，开封斟满一碗递给九长老。

老人接过，浅尝一口顺气，就将碗放在桌上。

“连你这种常理之外的存在老夫都见过了，还有什么比你还骇人的事物？”

梦藏生被说得有些无法反驳，讪讪道：“那也是。”

“好吧，其实是因为那条被我斩杀在平关城外的覆地蟒，灵核不知所踪，我怀疑它并未完全死去，所以抱着赌一赌的心态，以它想要的东西作为诱饵，引蛇出洞。”

老人眉头微蹙，之前长老们曾经想过一可能，便是那条古怪大蛇，是不是梦藏生为了养望，故意从人族地界之外带来的。

毕竟梦藏生刚到碧水城，平关城就被围，实在是太过巧合。

不过说起来，巨蛇敢现世，倒是真的与梦藏生有些关系。

碧水湖底那处阵纹，以及封存其中的瀚海灵气，被他取走后，对周遭地界的虫兽，自然就少了一份天然压制，不然的话，凭借巨蟒实力，应该还会往后许多年，才会离开地下洞穴。

“你这话有何凭证？”

“我请您看一物便知道了。”

梦藏生抬手，青光闪动，一个灵气圆球就出现在他手上。

九长老定睛看来，视线落在其中赤色小蛇上，尚不明白梦藏生意图，就见小蛇突然间动了一下，将头颅转向另一边，一双漆黑的眼瞳中，倒映出老人与另一人的面容。

桌对面的金兰，心弦紧绷，悄然低头。

这一幕没有被另外两人看见，九长老诧异于小蛇身躯通透，完全不是实物的样子。

梦藏生则在一旁简单解释，“这就是那条蛇的灵核，它可以将灵核长久置于身躯外，却依然能够遥相呼应并操纵身体，所以才能够同时驱使狼蛇围攻碧水城与平关城。”

老人啧啧称奇，“真是神乎其神，那它现在算是活物，还是死物？”

梦藏生想了想，给出个中肯的答案。

“半死不活。”

九长老想了想，这个说法却是极为贴切。

“那你现在准备如何处置它。”

梦藏生面色犹豫，“原本我想将它交给中庭，看看能不能派上什么用场，但现在看来，除了我之外，只怕中庭暂时无人能够压制它。”

人族三原有未知大阵笼罩，修为超过灵微境的人，根本无法进来，那么一条灵微境巨蛇幻化的灵核，哪怕中庭有灵微境强者，说不定也无法牢牢将其掌控，将其交出去，太过冒险。

既然选择将此物拿出来公之于众，九长老就相信梦藏生绝不是想要贪墨，才故意找借口将其留在手中。

老人示意梦藏生收好小蛇后，回归正题道：“若是没有这条蛇的灵核，谁能够证明，你去往各个城池，不是为了暗中扶植手下？”

梦藏生也渐渐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想得太少。

老人谓声长叹，“幸好...幸好啊......”

不知是庆幸梦藏生能够自证清白，还是庆幸他其实是站在人族这一边的，又或是庆幸自己没有老眼昏花，看错人。

对九长老看见覆地蟒灵核后的反应，倒是又让梦藏生少费一次口舌。

若不是曾经听闻过巨兽灵核存在，怎么会如此平淡，甚至不作讨要。

看来人族对界外之事，在柏翁的自述送回中庭前，应该也不是一无所知。

就不知道是每有灵微境出现，探查山林得知，还是其实人族一直有像探哨一般的隐秘路数，能够从山里得到消息。

九长老大口饮下碗中所有酒水，仰头之时，眼角余光被窗纱透进来的天光吸引，侧首看去，感叹道：“这一夜明明过得极为漫长，却又好似十分短暂，没想到一转眼就已经是白日。”

梦藏生附和道：“光阴似箭，往往是在人专心致志，冥思苦想时最为感触深刻，但是所想的事情又太多，才会觉得既快且慢。”

两人一时间，好像说尽了话般，不再言语。

对面的金兰，迟疑后却开口说道：“九长老...今日已经是你们在此的第三日正午时分。”

并肩而坐的一老一少，都有些愣神。

在森林中独自生活两年，梦藏生已经习惯了日月不察更迭，看向老人，才发现老人眼神略微浑浊，显然是疲惫上涌。

他关切道：“九长老，不如我们改日再接着将剩下的问题解开？”

九长老在心中默算数息过后，笑道：“我应该还有十一问，留一问，剩下十问，换取一枚螺丝壳如何？如此便不用多费功夫了。”

老人的选择，其实早在梦藏生意料之中，点头答应下来。

他想知道的事情，也大多明了，唯独还有两件事，有些在意。

“九长老，您看...我如今的身份，也不是什么心怀叵测之人，那去记年阁的事，还有去一趟地火深处的事？”

九长老回道：“此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地火我们这些老头子还可以商讨出个结果，记年阁的话，颇有些难度。”

梦藏生立刻谄媚道：“能去一趟地火也行。”

至于记年阁，偷偷溜进去，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大不了再让人以为自己是个宵小之徒罢了。

老人无奈摇头，“好，此事我会与诸位长老细说。”

梦藏生心满意足而笑。

三人在桌边又静坐了些时候，老人目光怪异看向梦藏生。

梦藏生不明所以，以为老人又口渴了，便起身倒酒。

再要坐下之时，却听老人笑骂道：“怎么，你小子是要将我送客？还是我得将你送到楼下？”

梦藏生微窘，起身带着金兰告辞离开。

屋中只剩一人后，九长老看着桌上的花酒，带笑起身，走向内间书房，本想将梦藏生在撑开灵气璧罩之时，两人所谈的话记下。

这五十问中途，唯有这么一件事期间，梦藏生举止怪异，让人不得不多想。

可老人却发现屋内所有的纸张，都已经被二长老提前差人前来收走，索性直接回了卧房，准备酣眠一场。

反正心神力竭的，不止自己一人，多这么一件事，也不急于一时。

......

从九长老居所下来，梦藏生就按照前两日夜里登楼下观，灯火指引的道路，一路辗转离开。

当时九长老，之所以提及苏云川之事，就是在打断梦藏生默记山上楼阁布局。

金兰忍不住好奇问道：“我们不去与苏姑娘说一声吗？”

因为两人所走的方向，是朝着宫门而去。

梦藏生脚步稍稍放慢，金兰也就走得慢些。

梦藏生看了金兰许久，一言不发，将斗笠戴回头上，惹得金兰心中七上八下。

身为启灵境的九长老，两三个日夜下来，都不免露出疲惫神色，你一个“凡境”修炼者，看上去却是生龙活虎，也不知道你这几年，到底是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在山上瞒过了所有人，没被斩除，真是走了大运了。

“不去了，反正这些日子，我们都会留在山下，让她自己下来找我。”

那天在雪天热泉木屋里，哭得稀里哗啦，说自己是个姑娘，怪我这么狠心逼你做事情，结果你倒好，转眼就自己逼上自己了，怎么，欺负为师心软！？

敢不来主动道歉认错，看我怎么收拾你！迟一天酒水别想要了，再迟一天别想要了，再迟一天......

从梦藏生身上不断散发瘆人气息，令落后他半步的金兰从山上一直心慌至山下客栈，与一个不速之客碰面后，才有所好转。

被这石头质问，总好过被身边人时刻震慑要轻松。

与此同时，宫墙四擂之上，凡境的所有比试，皆已落幕。

毫无意外，手持三尺白剑，身穿一袭淡粉衣裙的女子，成了最终站在千人视线中的魁首。

梦藏生虽没有看见，但古怪躯体，已然自行躲避，将头埋在胸前，与八方桌面，面面相觑，被掌风吹动的发丝，耷拉在脸侧。

他此刻的脑中是发木的，呆呆抬起头来，看着喜怒间杂的老人，而金兰却是颇为震惊，不明白九长老怎么敢这么冒犯梦藏生。

虽然腹诽不停，但还是点头，再言语笃定回答一次。

“那个时候，我初入人族不久，对于自身实力一无所知，突然有人想杀我，担心会被围杀，无奈之下，只能佯装恶人，出此下策自保。”

“你小子，说的都是真的？”

九长老突然重重叹了一口气，梦藏生也紧随其后，叹一口气。

自己这遭遇，讲来确实有些苦涩。

下一瞬间，老人的巴掌，便伴着呼啸声，朝着某人后脑而来。

而他被关起来，听不见外界声音，正好是梦藏生询问中庭长老们，为何要让金兰接近自己之时。

其实答案就在梦藏生的问题里，只是想要再确定一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