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套话，梦藏生确定了一个自己写在书上，等赶到中庭后，必须在成为九长老的韩老口中问出的真相。

人族之内，恐怕除了刚破境不到一年的横山城主，隐藏在暗处的灵微境强者，在那个出现在落日森林，与第五生花境强者柏翁交手的女子之外，不止一人。

苍老话语，在胡不拜感知中，几乎是四面八方而来。

“谢倒是不必谢，我且问你，为何察觉到老夫形迹，却密而不发？”

在身上似被山岳碾压的感受消失后，喘息数次，胡不拜抱拳行礼，“多谢前辈宽宏大量。”

好一个和内御外！

“呵呵呵，依老夫看，你是想以此做要挟，逼迫我那好友，为你做一些不可告人之事吧。“

胡不拜脸上冷汗，从下巴滑落，坠打在草叶上，沉声回道：“晚辈从未作此想！”

而人族最好的隐匿之地，自然是薪山白宫之内！

被此话激怒，胡不拜冷声道：“人族和内御外，斩蛇人便是灵微境强者，也不能肆意妄为，否则连同与他亲近之人，俱会遭人唾弃！”

离着胡不拜几丈远的梦藏生，躬背做出老态，衣摆簌簌拖草，缓缓前行，来到对方身前。

灵微境强者，身怀灵识，对宫墙各处，应当了如指掌。

所谓和内，就是舍了一个女子清白，去保一个禽兽不如，却对人族有大用的混蛋玩意？

就算你们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在我这里，说不通！

“若真未作此想，你便该庆幸，站在这里的是老夫，否则先前你在远猎营中，就已经是一具尸体。”

胡不拜脑海中，顿时回想起前两日，自己对苏云川操控鳞片挂坠，反败为胜，做出的解释，是早有设计一语，其实不过是为了对胡靡隐瞒，斩蛇人有可能就在城中一事。

一语成真，胡不拜却有些无奈，终究是猜错了一些细节。

谁又能想到，薪山之外的灵微境强者，不止一人？

也未曾想到，苏云川看上去莽撞，实则心思如此深沉，居然早早便察觉到胡靡瞳术的异样。

一直对苏云川有所轻视的胡不拜，此刻才开始正视女子。

“前辈，若你是因为胡靡瞳术会祸及人心，才要不惜自降身价对其出手，或许已经没了这个必要。”

沉思许久的胡不拜，终究是打消了趁眼前人不备，出手偷袭后逃离，将胡靡带走的打算。

面对灵识、灵压，小手段毫无意义，再者，就算回了墨雨城，能够与墨雨城主联手，或许还有可能护下胡靡，可墨雨城主若是知晓老人来意，恐怕只会作壁上观。

好侄儿，你可真是干了些好事啊！

梦藏生不管胡不拜话里的挤兑，反问道：“没有必要？说说看为何。”

胡不拜的回答，带着一分不确定，其余皆是确定，“胡靡的瞳术，应该已经尽失。”

胡家已经延续数个千年，择武神瞳，必然早已经被族中前辈了解透彻，只是有些涉及根本，不会外传而已。或许胡靡觉得自己已经瞒天过海，可是在胡不拜这个明面上的胡家二把手看来，破绽百出。

至少在胡靡酗酒过后的一番交谈中，其双眼中的狂傲，比起过去，可谓是淡薄，太反常。

梦藏生沉声问道：“你并不确定，就证明并非胡靡亲口将此事告知于你，你觉得老夫会因为一个可能，就改了念头？”

胡不拜立刻说道：“正是因为胡靡不说，此事才是真。”

以胡靡的性格来看，梦藏生觉得胡不拜所说，应该是真的。

可片刻之后，梦藏生冷笑起来，“你能够保证，没有恢复之法？”

胡不拜摇头，“晚辈只能保证，族中不会知晓他瞳术已失。”

眼前男子，被数十丈外城头火光描绘出轮廓，本就阴骘的面容，眼下更似鬼魅。

梦藏生只觉得胡不拜对待胡靡的态度，并非血亲之间的维护，也不是身为暗卫的保护，到底古怪在哪里，却又一时想不明白。

“空口白话而已，老夫还是觉得，永绝后患，最为合适。”

毫不掩饰的杀意，令胡不拜只能再退让一步，“胡靡已得天罚，且罪不至死，前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哼！天罚？自作自受而已！若不是胡靡妄念作祟，对云川出手，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可苏姑娘如今安然无恙。”

“那墨雨城主呢？”

胡不拜心中惊骇，当年薪山上的事，他也知晓其中一些内幕。

年少的胡靡，自展露天赋，被族中大力培养之后，心智渐变，觉得所有最好的，都理所应当属于他。

既然早与墨雨城主有了婚约，胡靡便将自小见过最美的女子，看作自己私有之“物”，想要如何对待，也由他说了算，才会做出荒唐举动。

此等秘辛，就连胡不拜都是直到来了此处，发觉墨雨城主，对待胡靡，一直有着一丝隐藏极深的恨意，几番追查之下才得知，那为何突然出现的老人，也能知晓？

灵微境当真如此神通广大？

胡不拜语气稍弱，“其实族中请求中庭，将墨雨城主之位交给颀眉，正是为了补偿她，让她不会陷于边境险境，可安度余生。”

鬼面背后，梦藏生眉头微蹙，颀眉想必便是墨雨城主真名，原来那个看似坚强，实则心性柔弱，并不适合久居高位的女子，是这么当上城主的。

可是...补偿这种东西，有个屁用！

不是心里最恨的人亲自道歉，旁人做再多，都不重要。

被逼到在客栈中对自己低声下气央求，这么多年，你们补偿了个什么？

胡不拜抱拳，“前辈，能否看在我侄儿未铸成大错的份上，饶他一次？”

梦藏生右手一挥，转瞬即逝的青芒里，出现另一道身影，随之被墨色遮掩。

“苏丫头，先前的话，你都听见了，这胡靡既是被你识破，如何处置，便由你来定夺吧。”

远处城墙，守在火盆边的军士，离着数十丈，看见青光，只当是自己困得眼花，用力揉了揉眼，再定睛看去，没有任何异样，才微微靠在墙垛上，借着石壁的冰冷醒神。

被一手凭空招人的玄妙手段震慑，胡不拜脚步微移。

难怪对方潜伏城内数日，自己却一无所知。

在螺丝壳内，将所有事情都听在耳中的苏云川，冷声道：“此事晚辈拿不定主意，前辈决定便可。”

将苏云川放出来，自然不是梦藏生随意为之。

而是以此方式告诉胡不拜一件事，他有能力，在无人察觉的情形下，将胡靡带离墨雨城远猎营。

到时候小楼人去楼空，却没有一点打斗痕迹，城内居民会如何想？

这“少城主”是被人掳走？还是觉得丢了面子，私下逃走？

两种猜测，性质天壤之别。

梦藏生看着墨雨城的一线火光，缓缓说道：“既然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总是要对你和墨雨城主有所交代的...也不知道胡靡曾经对多少人施展过控心之法，对他们，也是要有个交代的。”

见“老人”终于改变心意，胡不拜便不做画蛇添足的举动，只等其先有主意，再看看能否大事化小。

可下一刻，胡不拜只听见一阵猎猎风声，便惊骇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血光之内，血光来源，是一颗足有数尺大小的圆珠，而珠子另一面，是看了他一眼，便盘腿虚坐的黑衣鬼面人苏云川。

两人身位正好上下颠倒，却不会朝着彼此坠落，这种怪异景象，让胡不拜心惊，查看起四周。

不过屋舍大小之地，静静漂浮着许多他见过、没有见过的物品。

一条小蛇，被青色光芒困在其中，虽然一动不动，他却能感觉到是活物。

只是惊鸿一瞥，胡不拜身前，便出现一片青色壁障隔绝了他的查看。

本能想要将其打破，才想起自己应该是在“老人”术法之中，如此作为，只怕会引得对方不悦，再加之悬浮无依，根本无处借力，方才作罢。

不消多久，视野一个模糊后再次清明，脚踩平脊放眼看去，是一片片熏黄灯火，他已经又回到了远猎营内。

胡不拜看着身边穿得差不多的两人，强忍着压下兴奋、恐惧之情，以免被对方灵识察觉。

沧桑老气的话语，此刻从他的心湖中响彻。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既然胡靡是靠着瞳术为非作歹，那我就要他一只眼睛。”

胡不拜低喝出声，“前辈！”

所有人都知道，胡靡身上最重要的便是瞳术，若是丢了一只眼睛，几乎就等同于其废了一半修为。

况且胡不拜心里底线，便是胡靡可伤不可死，伤眼如伤命！

鬼面具一动不动，深邃眼眶，一直看着下方，“那就两只眼睛。”

许久未动的胡不拜，周身突然再次如被荒原土石倾覆掩埋，呼吸都变得吃力万分。

再次笼罩而来的灵压里，还有一句话。

“既然你不愿动手，那我便亲自来。”

灵压始终没有消散，仿佛在等一个回答。

心绪纠结许久的胡不拜，无奈妥协，“晚辈明白了。”

若是让身边人亲自动手，取的恐怕就不只是眼这么简单，别无选择。

一旁的苏云川，虽然不清楚两人聊了些什么，但是看胡不拜神态，也猜了个大概，就没有多问。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梦藏生，并没有真的要杀人。

她自己也不知道，真的杀人会是什么感受，一定不好过就是了，能够教训胡靡一顿，让他日后不敢再用下流手段就可以。

胡不拜离开屋脊之后，梦藏生如同枯败老木，周身气息死寂，看向什么都看不见的天空。

原来人真的会变，无非是早迟而已。

杀虫兽，夺人目，再这样下去，自己手上，必定会染血，虽然逃不掉，但只求那一天来得越迟越好。

苏云川凭借直觉，发现梦藏生此刻心情貌似不太好，更加噤若寒蝉。

难道是刚才自己不小心走神，发出动静，导致师傅无法亲自动手教训胡靡，所以不开心了？

那还是安静点吧，别让本该落在那混蛋身上的责罚，落自己头上才好。

师徒二人，又一次无声相伴，直到胡不拜很快去而复返。

梦藏生问道：“事情办妥了？”

胡不拜摊开掌心，梦藏生本以为会看见一颗眼球，却发现对方手心，是一根细长银针，尖首带血。

低头看向胡靡居住的小楼，不知为何，梦藏生忍不住问道：“左眼还是右眼？”

胡不拜捏紧银针，“左眼。”

梦藏生闻言再度走神，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还是正好相反来着？

算了，估计胡靡日后，便只有一侧眼皮敢跳动，分不出好事坏事了。

两人此次话语，并未传音相谈，虽然轻盈，却还是落在苏云川耳朵里。

女子一瞬间，只觉有些反胃，强忍着晕吐的感觉，手却不自觉发抖。

要她斩杀狼兽，剥离眼珠，轻而易举便能做到，可是换做人，她根本下不去手，甚至不敢想象这么一副画面。

目的已经达到的梦藏生，动身离开前，留下一句话。

“等老夫送云川到了中庭，返回墨雨城之时，若是胡靡的眼睛恢复了，你们族里的愈命丹，就喂给尸体吧。”

青光闪烁，两袭黑影便独留一袭，眨眼间隐遁入夜色，难以寻到一点踪迹，胡不拜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不久前，其实是对方有意将自己引出城外。

而“老人”最后一句话，也彻底断了他的心思。

手掌不自觉用力，直至银针弯曲变形，胡不拜才提身落到地面，身形如风而走，回到胡靡住处。

小楼内，一袭澄黄身影，立在屋堂中间，垂落身侧的双拳，奋力握紧直至青筋暴起，微微颤抖也没有松开。

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胡靡转过身来，冷汗如雨从额上淌下，混着左眼角的血水，一同滴在地面，滴答作响。

他死死睁着眼，不肯闭拢。

原本如同琉璃黑珠的双瞳，此刻一只已经暗淡无光。

“二叔，你回来了。”

嘴唇嗡动，仿佛稍微话语大声些，便会牵引到伤口，疼痛难忍。

以银针毁去一目，已经是胡不拜能够想到，最能保留胡靡颜面，不至于令其心神崩溃的方法。

“他们已经走了。”

得到答复，胡靡一言不发，转身上楼，走得极慢，足足数息，才能跨过一阶。

片刻前，深夜到来的胡不拜，简明讲述一切之后，只给了他两个选择。

一条命，或者一目换命。

其实也就是一个选择而已。

看着胡靡缓缓上登的背影，胡不拜轻轻摇头，此劫关若是胡靡能够挺过去，他日或许还能有不可限量的成就，但若是挺不过去...下场只怕比死还难受。

悄然退出小楼，胡不拜看向先前追随黑影离开的方向。

哪怕面对乔装打扮的梦藏生，都无喜无悲的脸上，突然有了笑意。

多谢老前辈，帮我选了一条路。

让我不至于，承背戮亲之名。

面容阴骘的胡不拜，此刻看上去，神色变幻，好似阴冷凄风，枯草朽木间，有一点绿芽抽发，竟然有了一丝暖意。

这么多年，他一个启灵境修炼者，却只能守在胡靡身边，自然不甘。

每每看见胡靡那双极有神采的双瞳，胡不拜心里，某个念头，便会加重一分。

若是自己也能有一样的双眼如何？

每当此念起，便会被心中血脉亲情遏制。

终日藏匿肮脏不堪的心思，胡不拜才愈发变得阴沉，让人见之退避三舍。

可今夜过后，他却明白了一件事，福祸相依，终无定数，人莫贪，则自救。

此刻唯一还有所心念不通之处，便是那一根银针。

就算不是自己动手，毁去侄子一目，可看着胡靡在眼前自废眼瞳，胡不拜还是会因为无力阻止，感到歉疚。

如今能做的，便是将此地之事，书信告知胡家之主。

一声叹息，似要将空荡夜幕填满。

而小楼二层，胡靡就这样枯坐在床上，直至左眼血泪流干，才缓缓闭上失去神采的右眼。

“前辈...能否放过我侄儿一命。”

鬼面下的话语，略显沉闷，“看来你这小辈，也知道胡靡曾经做了什么，若不是苏丫头此次无意中知晓他能操控人心，并将其破除，日后有多少人会深受其害，老夫可真不敢想！”

一个所谓“择武”，能影响人族大局多少年？一点污墨，滴入清水，哪怕暂时沉积不浑，后续影响又是多少年？两害取其轻，这种事还要一个晚辈，来告诉你们这些当了不知道多少年长老的人？

况且再过些年头，人族...便不需要什么“择武”，这个时间，也可以提前一点。

夜色里突然出现的老人，提及灵识，再加之从未见过的强大灵压，让胡不拜确认一事，对方的确是灵微境强者！

杀意渐起的梦藏生，距胡不拜仅三步之遥，隐藏在墨色之后的鬼面，更显狰狞。

“威胁老夫可没用，哪怕斩蛇人在此，你这些话，也不过是笑话而已。再者...你那好侄儿做了何事，他自己心里清楚，就算一死也难消其罪，老夫动手之前，特意提醒你一句，已经是仁至义尽。”

话音刚落，胡不拜眼底突然透露出一丝狠辣，胡靡在自己眼底下，可伤，不可死！

微微思索过后，胡不拜肃声道：“先前晚辈以为是斩蛇人潜入城中，毕竟事涉灵微境强者，不利于人心安稳，故而不宣。”

夜幕中无声良久，才有老人轻笑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