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下来的胡靡，起身上了小楼二层，此事他不能，也不敢向外人寻求帮助。

这是自记事起，受制最重的一次。

等到陈莫走了一趟客栈，将月棂坠传得神乎其神后，不少人都对这个一招定胜负的神物，产生了浓厚兴趣，大着胆子，前往客栈，厚着脸皮，看人看物。

自切磋之后，不曾离开小楼的胡靡，听着外面传来的消息，脸色阴沉，愈发笃定胡不拜的推测是真的。

要么每日兴致高昂，要么每日板着张脸，生人勿近。

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想办法，尽快恢复瞳术。

哪怕没有瞳术，自己也是从薪山宫墙内走出的最强凡境，怎么可能比其余人还要不堪！

心有不甘的胡靡，在小楼内无人之后，抬手便要将椅边小桌拍碎，手掌凌厉落下，最后却生生止在桌面一寸高处。

有人心忧，有人心喜，却不一定是不合双方，两者完全相反。

那是以往胡不拜隐守之处，如今的胡靡，自然只能凭借记忆，判断自己二叔，还在那个位置。

翻涌气血平缓，目光随之阴冷下来，再失态，不过是让人看笑话而已。

内城高阁上的女子，终日愁容，再迟钝，关山砚也明白，那一日客栈二楼，墨雨城主与梦藏生单独谈的事，并非是因为苏云川伤在城内，担心日后惹来灵微境强者怒火，请对方在斩蛇人面前为墨雨城说些好话那么简单。

可既然墨雨城主不打算向自己坦白，关山砚也就不去向她追问，哪怕他知晓，只要自己开口，便能得到答案。

徒惹心上人心伤之举，他不愿为之。

胡靡闭目静气，数息后睁眼，微微抬头，看向某个屋内方向，视线却凝至远处。

而落在人群最末的关山砚，神色一变，匆匆向着内城跑去。

来到城主府时，哪怕正堂两侧窗户都是对外敞开，还是有一股浓郁酒气充斥鼻息。

平日里神态清冷的墨雨城主，宽大衣袖伏在案上，湿漉漉的模样，不知唇边洒落多少酒水，才会令轻柔布衣沉沉粘腻在桌面。

听见有人进入府内的脚步声，墨雨城主本能想要端正坐姿，但是本就有意不去压制酒意，此刻的她，头脑昏沉，身子绵软无力靠在椅中。

待看见来人是关山砚，女子酡红双颊，便不再绷紧，而是嫣然一笑，好似一朵清雅白兰，被人不小心点落朱砂在花瓣，娇艳欲滴。

“关大哥，你是来陪我喝酒的吗？”

软糯娇柔话语，从墨雨城主口中传出，将看见女子这副神态，失神片刻的关山砚唤醒。

汉子赶忙低头，大步上前，一个凡境之人，不费吹灰之力，便从启灵境修炼者手中，将酒壶夺下。

“城主，不要再喝了。”

两人最初熟悉起来，便是墨雨城主，在五层楼窗边独饮，恰巧那一日远猎人大休，几乎所有人都上了高阁喝酒，没有多余位子的关山砚，不得已坐在墨雨城主对面，自始至终，却大气都不敢出。

除了担心自己会僭越外，更是因为当时女子虽在笑，眼底的哀伤却浓得化不开，让还未来得及习惯刀口舔血日子的关山砚，一瞬间就找到去往山林的意义。

护得笑颜，青丝白发永不变。

酒水被抢走，墨雨城主扑身过去想要夺回，却被垂落在地的裙角绊住，整个人直直朝着关山砚倒下。

关心则乱，汉子不假思索，伸手将墨雨城主抱在怀里，担心其磕着碰着，却忘记了启灵境修炼者，体魄坚如金铁。

一时失态，墨雨城主本是因为酗酒泛红的面颊，更红得似要滴血，挣脱关山砚双臂后，运转灵气，将酒气从体内驱出，神智清醒数分。

两人一触即分，相隔足有一丈远，墨雨城主微整妆仪，轻声问道：“关大哥来得这么早，可是有什么要事？”

一手拿着酒壶的关山砚，从先前满怀温柔中回神，冷静下来后，走下足有尺高的座阶，抱拳正色回道：“今日一早，苏云川与沈藏梦便已经离开墨雨城。”

墨雨城主眼神黯淡，“此事我已经知道了。”

关山砚吃惊抬头，随即了然，怪不得第二日比第一日多要了一坛酒，原是早就知道，注定不能得偿所愿。

汉子心里突然像是被人，用锤凿一下下的剜刻，疼得眉头忍不住拧在一起。

“原来城主已经知晓，是我多言，不过还望城主以身子为重，不要沉迷酒水。”

语气稍重，从未被关山砚这般对待过的墨雨城主，袖中青葱十指，指甲掐在指腹，不言不语。

关山砚刚到城主府不久，便告辞离开，独留心里委屈，不敢表露在脸上的墨雨城主，转身回到后堂，更换干净衣物。

不过片刻光阴，又是一骑，离开墨雨城，朝着朔峰城，沿着经年累月在翠草地踩出的商道上疾驰而去。

闻讯赶来的墨雨城主，在城墙上守了许久，晨昏交替，依旧不见有人归来。

......

高山隔绝，就算墨雨城选址之初，有意往平原上迁出几里地，日过午后，还是会笼罩在山影之下，夜幕来得比其他城池早些。

每逢入夜，山原皆无事，守城的士兵，心弦也能稍微放松些，等到天色完全沉寂，瞪大眼睛，看了一整天草原的汉子们，就会困意上涌，哪怕是接替的人，也是一样，只能偶尔聊几句以此提神。

“城主和关大哥，是不是吵架了？关大哥一气之下，打算去朔峰城，甚至直接去潼岐不回来了？”

“你瞎想些什么呢，下面的弟兄说了，关队长离开的时候，让他们带话，要城主别担心，去去就回。再说了，以关队长的实力，真要走，去什么潼歧城，直接走山去边境才对！”

“嗯，你说的也是，那关大哥走得这么急，是去做什么？难道是去追苏云川他们？”

“应该是...有可能是担心他们两人上路不安全，特意去护送一程。”

最先开口的汉子，面色古怪，“得了吧，那苏云川，连少城主胡靡都不是她的对手，还不安全呢。”

另一人摇摇头，“懂不懂什么叫心意，那有人跟着护送，和不管不顾，你觉得那个斩蛇人知道后，是不是全然无所谓？”

前者拖腔哦了一声，连连点头，另一人明显年纪更长，呵呵一笑，你小子要学的还多着呢。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头顶暗空中，一道身影一掠而过。

下方两人，只觉得今夜这风，真是来得古怪，就这么一阵就没了。

乘着夜色返回墨雨城的梦藏生，没有听见两人谈话，径直向着远猎营方向而去。

没有“月亮”照耀城池，他想要偷偷潜入城内，轻而易举，不过想要在远猎营内找到胡靡，则是看天意。

虽然之前已经悄悄查探过其住处，但是事无绝对，万一今日胡靡不在小楼内，所有计划都会落空。

更重要的是，一直在暗中保护胡靡的胡不拜，会不会察觉自己到来。

一袭黑衣，带着鬼面具的梦藏生，悄然落在一处离着胡靡住所，足有十几丈远的小楼屋脊上，若不是一直凝视此处，绝不会有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面具背后的双瞳，一直看着小楼木窗，烛光荡漾，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道剪影，在屋内缓缓走过。

梦藏生目光冷淡，左手挡在右手腕间，不让青光流溢，被人发现。

一直待在螺蛳壳里，同样穿了一袭黑衣，戴面具的苏云川，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落地之时，被提着衣领轻轻放下，缓了数息才适应过来脚踏实地的感受。

“今夜你别说话，好好看着就是。”

一句传音，从苏云川心湖里响起，女子顿时敛息，如同一块冰冷巨石，矗立在夜幕中。

“隔了一片屋顶，再过去便是胡靡的住处。”

苏云川抬眼看去，发觉比起其他小楼，要幽静许多，心里顿觉不屑。

本是多人一起居住的小楼，凭什么你一个人住？

莺莺燕燕的女子话语声，突然从脚下传来，苏云川尽力维持的平静神色，瞬间僵硬，木讷转头看向身边人。

眼神古怪，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师傅你干这种事，不怕师娘知道？

梦藏生忍住了抬手，给苏云川一板栗的冲动，“别想歪，若是胡不拜一直守在胡靡周围，面对女子住处的防备，定然比男子住处要松懈许多，日后关于细节方面的事，你也需要多多考量。”

得到解释的苏云川，默默点头，师傅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今晚的事，自己绝不会传出去。

师徒二人，就这么在屋脊冷夜中，听楼内女子打闹，聊的大多还是关于他们的事。

“那斩蛇人，到底有多强，一个三徒弟而已，就已经在凡境之中，近乎无人能及，再往上还有两个师姐，一定也不会弱到哪儿去吧。特别是那个大徒弟，年仅二九，就已经是启灵境，好像还是因为斩蛇人传授的一套拳法，有所感悟才成功启灵，若是自己也能当那斩蛇人的弟子就好了。”

“斩蛇人三个徒弟都是女子，我们也是女子，说不定还有机会呢。”

“得了吧，我看你，只怕不止是想当人家徒弟这么简单吧。”

“呸，我就不信你脑瓜子里，没有一点别的想法。”

“自然是有的......啊！你这手给我安分点！”

“修为都长到这里去了，怪不得这么自信，不害臊！不知羞哦！”

“你！讨打！”

......

女子笑闹声，一直萦绕在师徒耳边，足有一两个时辰才消停，期间不少话语，等到苏云川想明白其中意思后，脸红心跳不已。

起初梦藏生想要以灵气封堵双耳，不去听越来越浑的女子闺中话，却发现自己的听力，原来与说话的能力，一样莫名其妙，好像根本不是靠耳朵去听，而是远近万物声，轻重分明，出现在脑海中。

眼下不好探究其中怪异，于是梦藏生决定全神贯注于胡靡所在小楼，只等夜深人静，做了该做的事，离开墨雨城再说。

终于等到万籁俱寂，估摸着至少已过午夜，梦藏生传音给苏云川，“走吧，是时候了。”

略微走神的女子，脚下小楼内的话语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被突然传来的话语吓了一跳，轻啊一句，赶忙捂住面具嘴部。

平静夜空里，霎那间有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从胡靡所在小楼旁的另一处院落绿植内传出。

梦藏生毫不犹豫，右手一挥，将苏云川收入螺丝壳，提身倒飞出去。

静则与夜色融为一体，动则轮廓显现。

冷淡话语，顿时传入梦藏生心湖。

“斩蛇人既已至此处，又何必急着离去？”

一道身影，来得极快，正是隐匿躲藏的胡不拜，被突兀的女子低呼惊动，前来查看。

梦藏生不做回答，在楼脊之上起落，飞速远去，面具下的目光颇为凝重。

若说墨雨城主，是因为逆鳞猜到自己身份，那这胡不拜又是如何得知？

莫不是有人将自己的身份，暗中透露出去？

身形如鹰起落的梦藏生，抬头看了一眼内城最高处，又收回视线，朝着城墙方向而去。

这胡不拜可真是有点本事，居然追了上来！

一前一后，胡不拜其实也不确定来人是谁，只是往最不可能的方向猜测，便最有可能是真相，循着风迹扰乱的方向，一路追赶。

万家安眠入梦，却有惊心动魄之事，悄然发生。

离开墨雨城之后，梦藏生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脑海中千头万绪，被他在短短眨眼间，抓起一个线头，扯出线上无数绳结，打算趁此机会搞清楚。

况且胡不拜，在发现自己后，并未声张，恐怕守株待兔，另有深意。

城墙上的军士，依旧没能察觉到两人离去。

破风而行的胡不拜，身形如落叶，无声落到城外，只是踏草而行数十丈，漆黑不见光的前方，便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似是早就等待在那里。

心中警惕的胡不拜，息力止步，“你是沈藏梦，还是梦藏生？”

只要对方开口，胡不拜便能大致确定对方身份，连风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又何况人之言语。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夜色里传来的，却是苍苍老人，沙哑话语。

“老夫只是受人之托，暗中保护苏丫头而已，呵呵呵...既然你跟来了，那就回答老夫几个问题吧。”

胡不拜心弦微震，先前听见的女子低呼，绝对是苏云川无疑！为何眼下既没有看见她，还出现了一个古怪老人？

“阁下是谁？来我墨雨城有何目的？”

回答胡不拜这句质问的，是重若山岳的灵压，以及轻飘飘的话语。

“很奇怪，你们胡家之人，好像对灵微境...不太看重，无论是提及斩蛇人小友，又或是你眼下面对我，态度并无恭敬，莫不是因为你们胡家...还有隐藏在暗处的灵微境道友？那老夫可要找个时机，前去拜访一番了。”

被灵压震慑，几乎喘不过气的胡不拜，咬紧牙关，想要以自身灵压抵抗，不过心神大恫，根本无法做到。

“哦...有意思，老夫出入人族这么多年，除了梦小友外，再未察觉到其余灵微境强者，不知道胡家那位道友，如今身在何处？”

见“老人”话语，已经不再是疑问，而是笃定，胡不拜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是...晚辈...失礼...我胡家...并无灵微境长辈...”

灵压不弱反强，四面八方传来的话语，也变得冰冷。

“小辈...方才你心脉，有一瞬错抑，真当老夫的灵识察觉不到？”

数息之后，好似一座山岳，要将胡不拜压得跪下在地的灵压，徒然撤去。

“罢了，我此番前来，也不是因为此事，你胡家有灵微境老祖在，中庭不可能不知道，既然默许你们不外传，必然有其缘由，还轮不到老夫来管。”

冷汗浸湿胡不拜周身衣物，不仅因为先前灵压太恐怖，更是因为眼前难以视察的老者，句句话语推测，几乎无错。

那个挂坠，虽然不知道与塑晶比起来，对修炼促进之效孰优孰劣，但是......能够有得上手便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一直听说老容店里的苦酒别有一番风味，正好尝尝，大多人便都暂且留下。

正好远猎营内，又有人纠结在一起，想要去客栈，拜见苏云川，关山砚下意识也跟随其后，却没想好，见到梦藏生该说些什么。

这些日子，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如此频繁，出入所谓“男子何处去不得”的客栈，都不需饮老容酿造的酒，他就觉得有些苦涩，且无回甘。

自从苏云川拜营，连胜三场之事，在墨雨城传开后，居民之间气氛愈发热烈，远猎人之内，却是古怪分化。

可惜谁也没有想到，等一支本来四五人从远猎营出发，抵达时却足有一二十人的队伍，熙熙攘攘挤在其实并不算宽敞的客栈一楼大堂，却被老容告知，一大清早，苏云川与沈藏梦就已经退了房间。

也就是说，如今两人，已经在城外平原之上。

一堆人顿时大失所望，早知道苏云川姑娘走得这么快，就该厚着脸皮，多来几次。

挂坠震慑修炼者的效用，苏云川果然可以操控其强弱！

不然为何独独他一人，触之便昏厥倒地，其他人却能好端端走出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