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川有些后悔，好像不该提及之前城主府内发生之事的。

当横山城主问出，或者说是提议，苏云川不如从此次开始就留在横山城，女子思索小半刻之后，并未明确拒绝，只是说等到师傅回来，询问过后再做决定。

偌大前厅之内，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便只有翻书声，与女子低声说话的声音。

横山城主翻书之际，既要抑制自己心弦颤动，又要一心二用，留意苏云川与梦藏生说的话。

虽然他有很多事想要询问梦藏生，不过对方却先一步传音，要他先粗浅看一遍书中内容。

他知道苏云川有些特殊，只是苦于没有灵识，也无法具体感受，眼下看来，必定是身具道脉无疑，并且已经被横山城主窥得其中奥秘一二。

只是为何前辈不打算返回人族，协同共进退，不是比孤身为战更加轻松？哪怕有更强的修炼者在外，至少身上压力也会小一些才是。

横山城主手中的书册，自然不是柏翁亲笔所写的那一本，而是经由梦藏生改写了许多细节的副本，并且这一路返回，已经和孙小桃、陆晚串好词，只要孙小桃不被单独设局诓话，就应该不会被察觉到真相。

毕竟梦藏生曾经在横山城生活过一段时间，苏云川不希望因为自己，让他和横山城主闹得不愉快。

放下书册的横山城主，打算将其与朱石二破境细节的书信一起，找个时机送往中庭，闭目静思片刻，将书上内容牢刻脑海，恢复平静之后，张开双眸，对着座下之人轻声道：“多谢。”

梦藏生回道：“没什么好谢的，顺手而为罢了，不过我倒想问城主一事，为何打算扣下我弟子？”

可是刚才梦藏生的提问，怎么听都已经有一些不悦。

横山城主放在桌案上的手掌，指腹轻抵略微粗糙的书封，“我能够看得出来，苏姑娘在以气血修炼秘法，如今城内暂时没有即将突破境界之人，苏姑娘在朱石二之前便已经开始以此法修炼，想必会比临时再找一人做验证耗费的时日更短，所以想要请她留下。”

梦藏生淡淡问道：“仅此而已？”

听着身边三徒弟的低语，梦藏生不禁皱眉。

这一路上，那些开口欢迎、打趣他平安回来的行人军士，有不少都浅提苏云川被人不喜一事。

究其缘由，不就是因为横山城主区别以待？

“去年初冬时分，你做错了第一件事，今年初秋时分，你又做错一件事，要不明年初夏时分，我提前回来，看看你还会做错什么事？”

心湖话语响起，令横山城主手掌猛然成拳，将书册封叶捻出一线弧槽。

所谓第一件错事，自然是指对梦藏生贸然出手，揭破对方身份，令全城，甚至是整个人族陷入危机，这一直是横山城主的一道心关。

这第二件事，便是此次一直将苏云川护在身边，却无意种挑起远猎人对其不满。

横山城主微微垂眸，“抱歉，此事是我思虑不周。”

两人就这么传音交流，厅中寂静无比，苏云川双手拧住衣摆，若不是胸前月棂坠一直往周身散发清凉，她此刻都要将心脏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收云川为徒，虽然一开始在我的意料之外，不过不论是小桃，平关城主还是她，在我心里都有一份重量，若是她们遭受不公，身心有损，你最好先自毁五感，自废修为，免得到时候看见血染城郭，灵光尽灭。”

话语冰冷无比，是许久未有的恐吓。

横山城主如坠冰窟，可等到默读这番话数遍之后，却像是在暗无天日的玄冰洞窟之内，燃起了一盏灯火，虽然微弱，却依旧能暖人心。

既然心中已有牵挂之人，那是不是说明，眼前一袭淡蓝身影，是有机会走到人族身边的？或者说，已经开始向人族靠拢？

心神从寒潭中走了一遭之后，横山城主抬眸，对着师徒两人说道：“苏姑娘，日后你若是赶赴边境，可以多考虑我们横山城。”

言下之意，是将所有选择权力，交予女子。

梦藏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愧是上位者，胆子是真大，这都敢暗戳戳争取一下。

不对，是明目张胆争取。

就仗着先前说的云川在自己心里有分量，笃定我不会在她面前胡来？

梦藏生淡然的面容，不自觉翘起嘴角，横山城主，你脑子转得是真快。

见事情没有恶化，苏云川放松不少，带着歉意笑道：“多谢城主好意，我会好好考虑的。”

一件事暂时解决，便又是另一件事。

梦藏生问道：“先前我托人送来五件饰品，不知道城主这些日子，有无收获？”

横山城主不着痕迹看了苏云川一眼，先行传音，确定是否可以直言，得到肯定答复之后，才开口说道：“灵识之内，出现了一点尘埃，除此之外，只是修为渐长。”

此事没有办法隐瞒，毕竟不到灵微境，根本无法佩戴五件五行饰品，那么两个境界的修炼者，最后所得，必然会不同。

若是除了灵识尘埃，还有其它变化，估计横山城主，会毫不犹豫隐瞒下来。

一袭淡粉衣衫的苏云川，突然掩嘴低低惊呼一声，目光惊讶，看着主座上，一身雪白衣衫的横山城主。

弟子的反应，让梦藏生先是疑惑，之后才恍然大悟，很不确定一事。

难道自己先前，一直忘了和两个弟子提起，横山城主是灵微境？

虽然苏云川，早就在兄长苏云涛那里听过猜测，横山城主是灵微境，可是真正确定过后，还是忍不住吃惊。

也暗自庆幸，还好没有因为自己，让梦藏生与其有隔阂。

“师傅，不如我先下楼，等你们聊完，来带上我就行？”

梦藏生对这些小事，向来都是由着弟子自己决定，没有拦着，横山城主也就顺着点头。

“不如你先去老李的酒铺，帮我占个座。”

苏云川起身，甜甜一笑，“知道啦！”

抱拳行礼过后，就小跑离开了城主府。

在师傅到酒铺之前，得先和店家说好，绝对不能将这些日子自己喝了多少酒说出去！

在苏云川离开之后，梦藏生周身气势顿然一变，随意起来。

“有什么事想问的，趁我今日心情不错，你都可以问，只是我会不会回答，就不敢保证了。”

横山城主一怔，突然觉得，或许苏云川在场，或许更好些？

思前想后，居然不是第一时间，询问落日森林之内的事，在外患之前，内忧同样重要。

“你与陆晚？”

梦藏生翘起二郎腿，倒靠在椅背上，搭在扶手上的手，食指起落轻点，开口道：“等到远猎一事重启之后，无需特殊对待，绝不允许再出现我三徒弟这般的事情。我不想听见一句针对她诟病，记住，是一句都不想。”

自从在横山城主面前，摇身一变，成为人族大患之后，大多冰冷言语，都是装出来的，唯独这一次，心口如一。

“还有一事，你与师以风商量一下，将小桃换到她手底下，随便......嗯，就与卓秃子换一下好了，反正他们两人，在一支队伍中的作用，相差不大。”

修行土法的卓秃子，虽然能抗揍，但是比起孙小桃，还是差了不少，两相均衡，先前才会将孙小桃，安置到实力稍弱的宋游峰手底下。

不仅是为了让陆晚捂紧孙小桃的嘴，也是为了弟子未来幸福，梦藏生打算以力压人一下。

横山城主心境愈发轻松，眼前男子，比起讲述身份那一晚，身上的“人味”多了不少。

“此事我会与以风商量，务求做到，其实自从许晴源他们抵达边境以来，远猎营本就有意重整人手，也不算突兀。”

应下之后，继续问道：“那头未知巨兽？”

梦藏生回道：“是一只得了机缘的抱乌虫，已经处理妥当，日后进山，最好还是不要超过界限，哪怕过去，也不要逗留太久。”

横山城主下意识，将这话当作因为陆晚一人定下的规矩。

见他在那边沉思，梦藏生提醒道：“眼界放远一些。”

两人视线交汇，横山城主才意识到此事的严峻之处。

在柏翁前辈的记述之中，点明了人族之外，修炼者还有一位引路之人葳萧前辈，以及不知多少位更高境界的强者，虽未直言说是与人族同道，但这不就是侧面说明了，亦有可能与人族之道相悖？

横山城主皱眉，“可要是不过界限，如何探明通向塑晶矿洞的道路？”

梦藏生淡淡问道：“过去了就能探明？”

横山城主哑然，按照当时地图上标记的地点来看，光是赶路到那一处山谷，就是两个多月的行程，而远猎人进山一趟，最久也不会超过一个月，况且还是来回，这样算下来，的确无法探明。

他看着梦藏生，再次开始思索，对方为何要将塑晶矿洞一事说出。

往好处想，是单纯...赏赐给人族？

那最坏的猜测，莫不是借人族之手，去试探山中修炼者的实力，以及立场，就像这次出现的柏翁前辈？

只是想到陆晚、孙小桃依旧会进山，说不定也会身陷险境，按照梦藏生先前的话看来，又不太合理。

横山城主一时间眼光闪动，只觉脑海中一团浆糊，完全无法理解男子此举有何深意。

对一个人无端抬高，除了愈发敬仰之外，还有愈发敬畏。

眼下的梦藏生，只猜到横山城主，已经想明白不能经常越过界限的好坏两面，却不知道对方已经脑洞大开。

屋内又沉默许久之后，梦藏生主动说道：“看来你暂时没有其它疑问了，那就回到我最初的问题，你脑海灵识之中的尘埃，有无特殊之处？”

强行收敛心神的横山城主，摇头道：“并非是真实之物，硬要说来，其实与灵识相差不多，都是虚像，只是更为凝练。”

梦藏生又开始像在山坪湖边那边，一点神游万里，在心里更换了几种源念，却发现哪条路都不太能走得通，靠不上柏翁记述的境界奥秘。

“尘埃出现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比如说你会更加亲近某种五行之术。”

横山城主依旧摇头，“自出现之后，便没有任何变化。”

其实横山城主并不知道，在他心念暴涨，想要看一眼重伤昏厥的师以风之时，那点尘埃，已悄然挪动。

两人聊至此处，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会暴露自己灵识，与旁人有异，又或是暴露自己，根本没有灵识。

都将“尘埃”当作了所谓道脉的变化一种。

梦藏生突然说道：“既然探查不出更多奥秘，那便将饰品还来吧。”

横山城主一怔，心里第一次大胆生出一个念头，眼前这个男子，有些......无耻，只不过不敢将这种心思表露出来。

同时想到那些饰品的去处，又有些庆幸自己早前的安排。

镇定回道：“先前听闻巨兽出没的消息，我已做好与横山城同覆灭的准备，所以将几件神物，转交给了宇文炼师保管，一旦城破，要他务必护住离开。”

梦藏生骤然感觉有些头大，不久之前的横山城，就这么几个人，他最怕遇上。

传出流言的陆晚，追着自己骂的白九月，以及炼器成痴的宇文灷。

第三个是知晓一些自己异样内幕的，都不用猜就能知晓逆鳞饰品来自何处，只怕见面之后，又要被缠着问东问西了。

梦藏生起身，理了理身下衣摆，打算离去，“既然如此，我去找他讨要便是。”

反正之后难免要走一趟炼师营，有些东西，还真就只有铸坊小库房之内才有。

横山城主亦是起身，双手拢于袖中。

他忍不住希望这一次宇文炼师态度强硬一些，决不能将逆鳞饰品还回去，实在不行，可以转送给白丹师！当作是那修缮丹炉不佳，给出的赔礼？

反正城内最不惧眼前男子的，就是娇小可人的白九月。

临走之前，梦藏生侧首看着横山城主，问道：“还有无疑问，若是没有，我便真的走了。”

横山城主沉吟片刻，毫不躲闪，与之对视，“确实还有一件事。”

梦藏生转身，两人直面，“说吧。”

横山城主沉声问道：“能否告诉我，平关城主直入启灵，同时经历了几种外力修炼？”

梦藏生不知道此问深意，是确定他的做法，是否会损伤苏云川体魄，致使女子修炼一途断绝，只单纯觉得，横山城主是想如法炮制一番。

既是人命关天之事，他就不能有半点马虎，仔细斟酌过后，缓缓解释。

“同时施加外力，对体魄负担太重，不宜频繁使用，也不宜持续太久，至多五日一次，一刻之内，当作竭力突破之举。不过从日出时分，到日落时分，要保证灵压几乎不断，最重要的，是及时填补体魄损耗，比如每一餐都有覆地蟒灵肉。修炼修炼，一是修心，一是炼体，长久静安于室，反而无法两全齐美，最好还是每隔一段时日，凭借厮杀确定进展如何，说简单点，就是修炼者得对自己有个底，不能变成个二楞子。至于月生丹，我觉得最好别服用太多，是药三分毒，只有淤积到一定程度才能排出体外，不仅会无形中成为累赘，还会反过来噬伤体魄，最关键的是，无论是身体还是心境，都会无形中产生依赖，这才是最大的忌讳。你总不想出城之人，连自我恢复都做不到吧？”

一番言理之后，横山城主茅塞顿开。

原来这些日子，错了这么多。

双掌交叠平举，作揖行礼，道了一声谢。

在男子看不见的地方，梦藏生侧身，没有受礼，等男子起身时，却依旧是两两直面。

“这一次总该没有问题了？与你聊天，真不如与老蔡他们闲聊来得有意思。”

心绪复杂的横山城主摇头之后，梦藏生转身利落离去。

看着府门方向，淡蓝背影被完全遮挡，横山城主放下双手，难得带笑。

说是不保证回答所有提问，最后却通通得到答复，那是不是可以将讨要饰品一事，也看作小小玩笑？

既然如此用心，思量气血修炼秘法一事，那对弟子必然更加用心。

横山城主终于放心，甚至念头极转。

不如示意苏云川，一直跟在梦藏生身边，或许修炼更加顺遂？

梦藏生目光微凝，感情是知晓外面有人撑腰，胆子变大了？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先前登楼，自然不可能像是在平关城那般，凌空直上，翻窗而入，而是步步登阶慢慢来。

横山城主指腹停下摩挲，“的确如此。”

微风灌入房中，稍稍扰动苏云川额前碎发，发梢之下的眉眼，有些自责。

横山城主回到府内，一眼就看见了自己桌上的书册。

梦藏生侧首朝她一笑，再直面横山城主，在心里暗骂一句骗鬼呢。

“虽然云川说让我来决定她的去留，不过此事实际上，还是要看她自己本心如何，若是她愿意就此留下，我自然没有异议，不过她暂时没有做好准备的话，也请城主莫要阻挠她离开。”

横山城主手上稍稍用力，将指下书册，按出凹陷，并未直接回答。

原来落日森林之内，真的有让人变得更强的秘密。

这名叫做柏翁的前辈，如果与梦藏生接触过，双方都是全身而退，是不是可以说明，梦藏生的修为，或许也是所谓的第五境生花？难怪自己的灵识，看不穿对方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