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藏生的心神，一直放在小蛇身上，总觉得再见这畜生一面，好像比起擒获的时候，气色好了不少，但是又胆小怯懦了许多，完全不似当初驭使狼蛇的霸气模样。

瞬间他便大致了解其中缘由。

所以到最后，他只是借着剑光隐匿，将其悄然收入螺丝壳，反正自己已经试过了，螺丝壳内是可以长久活物的。

后来一直不曾管小蛇，直至前些日子从平关城拿到另一颗蛇目，才记起这么一回事。

因为真要将其斩杀，会让他生出一种杀人的错觉。

见他神色严肃，孙小桃也就放弃了这个打算，继续调息。

不过因为她的举动，通体赤红的小蛇，貌似更加害怕，周身盘缩得更紧。

如此灵性，让孙小桃更加大开眼界，“师傅，我能不能碰一下？”

螺丝壳内，除了可以温养它的蛇目之外，从一开始就有数十逆鳞，那可是携带一丝上古青龙气息的神物。

不是他小气，而是亲眼所见小蛇从地下浮现，貌似可以融于万物，万一借着两者触碰的时机，躲藏进孙小桃体内，他总不可能对自己徒弟出手，到时候岂不是要放任这畜生离去？

小心驶得万年船，带徒弟进山里，就已经是最凶险之事，决不能再有任何意外。

都说蛇化虺，虺化蛟，蛟化龙，逆鳞天然就会对爬虫一类产生震慑，更别说墨眉也被放在其中数日。

上次听平关城主所述，灵气小蛇曾经潜入城内，想要夺回另一颗蛇目，却被剑气阻拦。

更强的时候，都不是墨眉的对手，更别说被擒之时虚弱无比，又紧接着被压制三两月之久，弱得不能再弱之际。

梦藏生毫不犹豫摇头拒绝，“不行，眼下你还是尽快调息为好。”

孙小桃双眼一亮，刚才自己果然没看错，这就是活物，“它果然有灵智，能够成长到数十丈大小，一定比山王级还要聪明狡诈！”

梦藏生的手掌，本是完全贴合在蛇目表面，给弟子展示过后，便将融合在一起的两物同时收入了螺丝壳内。

为了再帮孙小桃加深心防，便接着说道：“不止，这条蛇的灵智，比起我们来说没有差多少，甚至比大部分修炼者还要聪慧。”

随后讲述了一番驰援平关城前后，平原上发生的一切，从覆地蟒一开始就灵核、肉体分开行动，分头掌控两地兽群，同时以援军作饵，诱使平关城守军放松心神等等阴谋诡计。

听过之后，孙小桃眉头紧皱。

见她将担忧全写在脸上，梦藏生索性直截了当说道：“放心吧，既然我已经宰了一头巨兽，便不会再出同样的纰漏，绝不会让它给逃了。”

孙小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梦藏生无奈，“不用抱歉帮不上我，事实上在我看来，就算是横山城主亲自出手，也不一定是那条覆地蟒的对手。”

说罢伸手，轻轻揉了揉女子头顶，借此安慰。

本来已经让弟子心绪好转许多，没想到又因为一件事，令其伤心不已，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相差十几岁，又是师徒，这算不上什么僭越之举。

可实际上，孙小桃心里，除了他提及的两点之外，还有其它心伤之处。

梦藏生在有意表现轻松，她又何尝不是。

这两日极少提及巨兽，就是担心梦藏生会想到陆晚。

感受到头顶的力道，孙小桃心绪平复了许多，闭口不言，专心致志运转灵气回转周身气穴、经脉。

与灵微境的横山城主比起来，她身上的异象要弱了许多，但也有流光引线，在体肤下蜿蜒游走。

梦藏生适时退开几步，满意点头，仅凭一套并不算完整的太极拳，就能悟出如此玄妙的术法，这种天赋，怪不得会被横山城主拦在城内，用心保护。

可惜此法对他无用，在碧水湖底吸收青色灵气的时候，就窥探了一番体内情景，并无经脉。

那种感觉，就像是这幅肉体，是一个气球，被灵气撑起而已。

一次吐纳结束之后的孙小桃，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轻跃起身。

梦藏生递过早已熏制好的蛇肉，“先吃点东西，不必急着出发。”

女子接过，大口撕咬起来，其神态就是表现得急切。

“对了师傅，若是我们斩杀......斩杀了那头巨兽之后，你还会这样保留灵核吗？”

就问这一个问题，之后绝不再多嘴。

梦藏生沉吟许久，垂眸摇头，“我说不准，或许会，又或许不会。”

若说捕杀覆地蟒灵核，是为了给平关城死去的众多军士、远猎人报仇，还要护住其它平原城池不受危害。

当小蛇开口求救之后，梦藏生便冷静了许多。

如此玄妙珍贵之物，若是找个合适时机交给人族，不知道多少人会因此受益，这早已不单单是他一人之事。

孙小桃果真没有再问，吃光食物之后，又喝了几口食翠，师徒二人再度动身。

一路穿过无形界限，眼中所见，果然如同袁又可带回来的消息描述那般，有巨兽出没的踪迹，只是那种奇异风声，却从未听闻。

查看过四周坏境，孙小桃指了一个方向，地面上有宽逾一丈的沟壑，在巨树间绵延通向左右两方。

这一看就是奔山甲以足鞭抽打地面，团身逃命留下的。

一开始的时候，因为古怪环节足鞭，有人猜测过巨兽真身，是否是巨大奔山甲，可是听说其有翅膀，顿时又觉得不太像。

但既然是巨兽，必定需要捕杀猎物，若是能够寻到一些残骸，想必可以通过齿印等痕迹提前弄明白，方便早作准备。

先前一直都是梦藏生在前，孙小桃在后，现在两人的位置换了过来。

追踪许久之后，果然在一处大坑底部，找到了一具残破尸骨，正在被无数弱小的虫子蚕食。

站在坑缘，梦藏生将灵压释放出去，暂时驱散虫群。

孙小桃面色凝重，跑下去查看，许久之后，又皱着眉返回。

“师傅，这具尸骨已经被尘髓虫啃咬得差不多了，分辨不出来是什么时候死的，不过看周边的新草，这个大坑至少已经出现一个月以上。”

算算时间，这头奔山甲，是在师以风等人进来之前就已经被猎杀，对于当下寻找巨兽踪迹没有多大帮助。

梦藏生收回灵压，那些退避进地面深处，专门以腐骨为生，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虫子，这才渐渐露头。

“无妨，本就不奢望能够这么快找到。”

孙小桃点头，问道：“那我们现在是继续往里面走，还是去......去师姐姐他们出事的地方？”

梦藏生思量片刻，说道：“去那边看看吧。”

孙小桃眼神暗淡些许，“好。”

凭着远猎人的描述，两人又过了一日，就找到了出事地点。

如今已过去近二十天，许多痕迹，或者被雨水冲刷，或者被虫兽抹除，实在看不出更多。

或许是触景生情，有些丧气的孙小桃，在心里埋怨自己没用。

梦藏生安慰一句，“当时巨兽离开的方向，以及一开始出现的地方我们都知晓，慢慢来就是了，反正一路从城里过来，并未出现任何它跨过那条线，袭向边境的迹象，不必这么忧心。”

孙小桃点头，以防万一，两人还是去到所谓“黑色巨石”夜里出现的地方查看。

巨兽袭击队伍之时来得太快，威势凶猛，所以摧木裂地，波及很广。

不过它夜伏之地，过了这么久，还是能清晰可见一个范围，其中巨木都是平铺在地，边缘却是依旧挺立，大约和平关城外的狼尸占地差不多。

两人并肩跃过倒地树木，想要找到些巨兽身上掉下的东西。

本以为又是一无所获，梦藏生却是找到一处斑驳漆黑的树干。

孙小桃上前，伸手擦落一些木屑，于指尖轻轻捻动，“这是血迹，不过时日过得有些久，不好分辨是来自哪种虫兽。”

许多虫兽的味道都不一样，并且不止在表面，例如蛇类一属，天生自带腥气，又如同山猪、蛮牛，则是带着土味。

一旁的梦藏生，以脚尖碾开身下泥土，并未看见任何尘髓虫出没过后，密密麻麻留下的细小洞穴。

换而言之，此处没有尸骨。

孙小桃明了此举用意，只是以眼中所见来看，推测巨兽实力之后，下意识忽略了某些可能性，“或许是那头巨兽夜晚蛰伏，带着没有吃干净的食物在这边休息，血就染在了这个地方。”

梦藏生轻点地面，又飘身跃到了横躺在地的巨木之上，环顾四周。

连是何种巨兽都暂时不得而知，他也说不准，到底这血迹是来自被捕杀的虫兽，又或是......那头巨兽自己受了伤？

毕竟那些被毁坏的山林太多，若是能够飞天的巨兽，不该在地面留下连串痕迹，不然方圆数里，甚至是数十里的虫兽，不早就躲起来，或者逃命远遁？如此一来，它要如何猎杀食粮果腹？

所以横山城众人推测，可能这次出现巨兽不止一头，而是两头相争。

片刻后，这种更为合理的推断，也浮现在孙小桃脑海中。

她也是跳上树木，“师傅是觉得有另一头巨兽，它们打完以后，袭击师姐姐他们的那头，碰巧在此养伤？”

收回思绪的梦藏生，微微点头，“有这种猜测，只是不敢肯定。”

说来也怪，他在山里晃荡两年，从未碰见过像巨蛇、巨狼一类的野兽，最多也就是山王级，这几个月连番出现的变化，实在是太突然，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个念头。

难道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其实是自己？

从一个世界，降临另一个世界，到底会引发什么样的变化，谁能说得清？

收起纷乱的心念，梦藏生说道：“接下来的路，你要一直呆在我身边，记好了吗？”

孙小桃知道这是为了保护她，也没有多扭捏，大方应下。

确定一个方向之后，两道人影，就在愈发昏沉的树林中穿梭离开。

如同浪涛倒悬天幕的黑云，渐渐吞没头顶天际，明明未到傍晚时分，却像是已经入了夜。

若是之前，梦藏生会取出蛇目照明，眼下却只是手持火把。

暴雨不期而至，盖帽之上是泼天雨幕，地上一丈，则仿佛见到万千垂瀑注地，两人身侧俱是噗噗作响，难以分辨其余动静。

索性不再赶路，于一颗巨树上切削出临时容身之所，坐在其中，裹着蓑衣静静等待风雨停歇。

不曾想，直至外间景色全都隐入夜色，雨势却变得越来越大，雷鸣之声也没有停下，似是万千兽吼汇聚在一起，咆哮回荡大地。

靠坐在熏烤过的木璧边，梦藏生看着自己睡着的大徒弟，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教了人家一套拳法，就丢下人几个月不管，再回来又带着人犯险，哪有师傅是这样的？

自从进入落日森林以来，心弦一直紧绷的孙小桃，哪怕是在睡梦中，依旧淡眉微蹙。

一声滚天巨雷，几乎让山林都为之震荡。

孙小桃蓦然睁眼坐起身，死死抓住手上蓑衣，额头上有细小汗珠，不停喘息。

既是在大山深处，梦藏生出于稳妥考虑，并未以灵气阻隔外间雷鸣，带着歉意关切问道：“做噩梦了？”

孙小桃有些惊惧的眼神，在看清微黄火光中的面容之后，才舒缓不少，随后又有些羞赧。

虽说远猎人队伍进山，大家伙都是睡在一两尺之遥，可有些时候，反而是人越多越不拘小节。

松开双手，用手背擦去汗水，低声回道：“梦见一直被巨兽追赶，然后就听见雷声醒过来了。”

梦藏生语气柔和，“都这么大的人了，好歹是启灵境的强者，怎么还会害怕打雷呢。”

孙小桃往后挪了挪，也学着他靠坐，小声回道：“其实修炼以后，不管是什么动静，听起来都比以前响亮得多，哪怕捂着被子，雷声都要比小时候听得清楚。”

这大概算是修炼者的小小烦恼，耳聪目明远超常人，身边一响一动都会放大数分。若非有一段长远年岁适应，蓦然转变，只怕没几人能受得了。

看见孙小桃的动作，梦藏生问道：“这雨还要很久才停歇，不再多睡一会儿？”

孙小桃摇摇头，“不用了。”

人能够安稳入睡，有这么几种情况，要么太过疲惫，难以保持清醒，要么心里平静，精神安逸祥和等等。

眼下如此嘈杂，孙小桃觉得大抵只能反反复复醒眠，那样更耗费心神，还不如就这样一直醒着。

“师傅，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两位师妹的事？”

“好......你的两个师妹，其实年岁都比你大，是我在解了平关城之围不久后，在那条蛇的嘴里拜我当师傅的。说起来，和当时你的差不多，都很突然，不过我是自己话多，算作把你骗来当徒弟，她们两人不一样，是强行拜师。”

“那师傅你为什么没有拒绝呢？”

“我这人就是这样，很多事情都不忍心拒绝，当时平关城损失惨重，看你二师妹心力交瘁的模样，就更心软了。至于你小师妹嘛...之前她和我有些不对付，真要当了我徒弟，不是我说东，她不能往西，自己送上门来，不捉弄白不捉弄。反正是好事，就一起收了。”

“是什么样的不对付？”

“你小师妹打了我一拳，她自己手破了。”

“小师妹胆子真大。”

“嗯，说不定再过些年头，平原上就会传开她的名号。”

“什么名号？”

“混世魔王。”

“连师傅都敢打，这名号很适合她。”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说着不用再睡的孙小桃，却不知何时，偏头靠在曲起的双膝上，沉沉入眠。

梦藏生什么都没做，还是静静待在一旁。

并非男女授受不亲的缘故，而是于某些特定环境下睡着的人，外界的一丝改变都会将其惊醒。

就像沐浴暖春，以天为被，地为床，安寝于万花碧海中，最是心安时，旁人便无需画蛇添足，搬来床纱遮阳。

笼罩天际的雷鸣，一直没有消散，只是同云雨渐弱。

清晨时分，茂密林叶之下，滴滴答答，不断有雨水落下。

不知不觉中蜷缩身子，被蓑衣覆盖，只留一张小脸在外的孙小桃，再次眉头微蹙，迷蒙醒来，揉揉眼坐起身，似乎在确定身处何地。

梦藏生站在树洞外的枝桠上，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浅笑开口，“又做噩梦了？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行走凶险之地，心境是实力之外，最需要衡持不变的。

见弟子状态不好，梦藏生宁愿暂缓搜寻巨兽，也不愿孙小桃勉力行事。

看清周遭环境，孙小桃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澈，闭目平心静气后，披上蓑衣离开树洞，双手作捧，接了些叶下雨水泼洒在脸上醒神。

简单梳洗过后，摇头说道：“这次真不用了。”

梦藏生又取出一个斗笠，盖在女子头顶，“若是觉得累了就直说。”

孙小桃系好细绳，咧嘴一笑。

比起几个月前，眼下的笑容在梦藏生看来，终究没有那么轻快。

又是突然间，心智成熟了许多。

可是这代价，未免有些残酷。

孙小桃再度震惊，哪有两物相撞，互相融合的？

梦藏生严肃解释道：“这便是我不让你触碰的原因，这灵核并非实体，而是由灵气纠结而成，并且它拥有灵智，一着不慎，便可能令其附身于物逃脱，不然我也不会花费数月光阴，辗转平原各处去抓它。”

多番压迫之下，以小蛇的灵智，不害怕才怪。

孙小桃想了想，又一次问道：“师傅，这小蛇好端端的在这里，怎么放进蛇目？我看你手上那颗，好像没有破损。”

从听见灵气小蛇开口说话之后，梦藏生就陷入两难境地，下不去手。

梦藏生站起身退后几步，青珠再次闪过光华，两人之间，一颗散发红芒的巨大圆球，沉重砸到地面，压平一片翠色。

平托小蛇的手掌翻转，半圆灵气罩如同一个气泡，缓缓向着蛇目落下。

当青色完全消散，蛇目的红芒也变得耀眼几分。

先前所说，两颗蛇目有些不同，正是如今在他手里这颗，每次取出，灵气小蛇都会寄局其中。

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妙事物的孙小桃，暂缓了调息一事，伸手想去触摸，看看到底是不是活物，却被灵气罩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