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声呢喃此话之后，他看向下方苏云川的眼神，又变得和蔼了一些。

这丫头哪里像是李刀说的那样，娇蛮任性之外，实力还不强，明明是谦谨乖巧得很，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年轻人，修为高些又如何，比不上的。

会有这种感受，除了因为房内素简陈设之外，更重要的是其中之人。

一个面目威严，身穿盔甲，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宽大木椅中，身前亦没有桌案，而是放在侧边，交由管事记录需要入籍的来访会谈。

只是暗暗感叹，不愧是负责守卫一条山脉，另一种意义上的边境。

“那个女娃娃确实不错，修为高绝，懂礼数，除去她之外，来人里也有很多青年才俊，不过还有一些，就不是那么合老夫眼缘了。”

等到管事收起纸笔，便抚须而笑，“丫头年纪轻轻，本事却不错，只是留在平原上护卫商队，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若你不是谈河城主之女，老夫倒想你让来此城进山历练，假以时日，一定大有作为！”

至少已有古稀之龄的老人，丝毫没有显露老态，气若洪钟。

从苏云川进门开始，老城主的目光，就一直在她身上，很少会挪到一旁的人那里。

先前的谈话中，除了覆地蟒小蛇一事，其余所有的都已经被管事记下，其中自然就包括了碰上中庭来人。

老城主眼神微凝，似在回想什么。

活得越久的人，阅历高了，眼光自然也会毒辣得多，见苏云川步履稳健，却有些沉重，老人便察觉到了她还在以某种方式修炼，立时高看一眼。

修炼之道，贵在持之以恒，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毅力，未来可成大器。

“你今年虚岁二十一了吧，应该要不了两年就能破境了，有没有想好去哪座边境城池远猎？虽说囚珠城离谈河城最近，出了什么事，你父亲可以随时找人接济，又有兄长可以在平日里照看一二，看上去是最合适的，但其实不然，这样太过依赖外力，对修炼磨砺可不是什么好事。别怪老夫心狠，实在是不经困顿苦难，难以真正打磨心性，成为一方强者。”

苏云川每每在对方开口之时，就会有些露怯，只是勉强带上笑颜回道：“多谢老城主夸赞，只是眼下的我本事还不够，前几日商队遇上的许晴源等人，也就比我稍长几岁，但是修为都已经到了破凡之上，比起他们，我还差得远。”

每次前往山里，要说哪些人最容易出事，细算下来，就是没什么资历的新人，那青拱这一年，进山便不是磨砺，而是送死。

苏云川见自己的心思，三言两语便被猜到了，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着手指，不敢说话，所以没有注意到老人的神色变化。

而陪坐在她身边，一直被老人刻意忽视的梦藏生，倒是看个一清二楚。

心里也有疑惑，为何这个初次相见，从内里散发威严的老人，会对自己三徒弟如此和善，甚至是亲近，就像在看自己孙女一样。

以前在谈河城，是见过那些爷爷奶奶，对苏云川很是宠溺，但那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一起生活二十年才慢慢积攒的人情。

眼下这幅情景，讲不通的才是，这座城池真是愈发古怪了。

落峡城主见苏云川并未反驳自己提议，就明白了她想去的地方，心里又是一番称赞。

这般有主见，心思活络的丫头，真是越看越喜欢。

老人想到横山城主，自己多年以前，曾经见过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亦是谦谦君子，无傲无恃，与之同行的，一看便知与其互为意中人，同样修为高强，进退守礼，如此说来，确实是个好去处。

只是想起横山城，老人心里便不由自主想起某个人。

斩蛇人梦藏生，眼下一袭黑衣，就在他眼前，而他也知道对方是谁，就是故意晾着的。

老夫虚长你数十年岁，没有主动开口询问你身份，就不知道主动见礼？

其实这也不怪梦藏生，他是在苏云川身后进入房内的，不等自述身份，老城主就直接开口说起正事。

毫无插话点的他，恍惚间觉得，就是老人故意为之，于是只能无奈坐在一旁静听。

没办法，尊老爱幼嘛。

老城主开口道：“虽说修炼一事，日日必行，但丫头你这些时日，一直都在平原上来去，也可以适当迟缓一些，毕竟这种事是循序渐进的，太操之过急，或许会伤到自己。”

苏云川抬起头笑道：“多谢前辈关心，只是我已经习惯了。”

老人问道：“平日里，你们师姐妹二人，修炼都是如此刻苦吗？”

苏云川回道：“我如今与师姐修炼的方式有些不同，但是细说起来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我底子差了一些，还赶不上师姐，为此也有点苦恼。”

落峡城主的脸色不变，只是停下了抚须的动作。

师徒二人也不奇怪，为何老人会知道平关城主是苏云川师姐，毕竟当时亲眼目睹拜师的远猎人里，就有李刀，汉子回城之后，第一件事，理所当然就是汇禀平关城发生的一切。

老人将手搭在一旁扶手上，一身盔甲，发出磕碰声，哗哗作响。

开怀笑道：“丫头这底子，若是也叫做差，那老夫城内的远猎人，以及那些来自中庭的凡境猎人，岂不是要无地自容？老夫倒也好奇，到底是何种修炼方式，让丫头你看上去与旁人无二，却时时刻刻都在打熬体魄，可否告知一二？”

苏云川很是为难，下意识回头，看了梦藏生一眼。

暗中得到授意后，直视落峡城主，歉意道：“此事涉及师门隐秘，不便说与前辈听，还请见谅，日后若是云川再来落峡，一定会带着赔礼登门。”

老城主目光微凝，在下方师徒二人之间来回了一瞬，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韩老赶回中庭的一路上，并不是即停即走，也会稍作休息，特别是在落峡城停留，会花费些时间。

虽说此城没有山潮困扰，但既是山脉，其中自然会生存有虫兽，还不乏一些实力强大的，既有土生土长，也有从落日森林里，绕过山脉两端驻守城池进来的。

若是要横穿屏风山脉，除非是像许晴源他们，数百人以力碾压，蛮横通过，不然的话，都是需要像远猎一般，准备充分再出发，于是韩老就在落峡城待了两天。

虽说其年长落峡城主些许，但八十多岁，与七十多岁，相差不似二十来岁，与十来岁，两个老人之间自然谈得来。

灵气传音之事，就是那个时候教给老城主的。

当下的老人，心生不悦，一个毛头小子，居然还敢在自己面前摆谱。

“既然不便说出，那老夫也不强求，想必今日你也累了，不如留在府中，用过晚饭再离去如何，别的不说，平关城那条巨蟒的肉，确实美味非凡。”

苏云川连忙摆手回绝：“不用了不用了，我与师傅回去再用饭也行，就不劳烦前辈了。”

落峡城主有些疑惑，好像提起蛇肉，眼前这丫头，比看见什么虫兽还要害怕，莫不是经过围城一役，心里对蛇蟒有了阴影？

此事平常看不出来，只有真正处于厮杀之中，才能见其端倪，有些远猎人变为独行，其中有一部分缘由正是如此，不得不防。

老人眉头一皱，一股肃杀之气顿显。

他下意识以为，是梦藏生这个做师傅的粗心大意，未能及时开导苏云川所致，而眼前这个黑衣男子，徒弟并不止一个，这不是误人子弟是什么？

除非梦藏生是个神仙，通晓人心，不然他打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先前相安无事的老人，突然目光不善盯着自己。立刻正襟危坐，心里嘀咕，自己也不是没个正形，很守礼数才是。

老城主装扮，如同一位沙场大将，让他仿佛回到以前军训，教官之严苛，行走立坐都有规矩，什么双掌紧贴大腿，中指必须压在裤线，什么凳子只能坐在三分之一的位置，腰背挺直，目不斜视，双手搭在膝盖上不准动，让人害怕又不得不服从。

苏云川发现落峡城主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侧，便开口问道：“前辈，怎么了？”

那种久御下属的威势，在女子开口后，又全数散去。

老人摇头笑问道：“你不吃蛇肉，是因为不喜欢，抑或是其它缘由？”

苏云川心里暗自感叹，不愧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份洞察力也太敏锐了。

“不是不喜欢，只是曾因为修炼，连着吃了一个月的蛇肉，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怕，还请前辈不要取笑我。”

老城主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想多了，看待梦藏生的眼神，也稍稍顺眼了一些。

虽然覆地蟒巨大，足有数十丈长，但是将其肢解后，送往周边各个城池，几番分散下来，留在平关城的蛇肉已然不多，这种情况下，还愿意让平关城主和苏云川天天以其为食，算得上对两人极好了。

老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倒是老夫多想了。”

师徒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放了一颗心。

一直聊到最后，落峡城主始终不曾主动向梦藏生开口，后者也就不好意思主动开口。

老爷子脸上那份不喜，已经写得明明白白，再自己凑上去，不是讨人嫌是什么？

等到两人告辞离去小半刻之后，落峡城主才又遣侍卫，去了远猎营，将李刀唤来府内。

出了城主府的师徒，先后顺着高楼往下走，此处风光，有些特殊。

所有上下的楼梯、走道，几乎都是修筑在高楼靠墙之处，只需推开身侧窗户，便可将城内风光一览大半。

此时已经入夜，梦藏生所站，刚好是对着来时的瀑布壶口，前后便是一道巨大黑影，将两岸灯火隔开，遥遥对望。

若有不知此地情景的人，将身子探出窗外，只怕要以为两片城光之间是一条大河，但其实下方空无一物，到底有多深，也没有谁知道。

苏云川此时就扒在窗沿上，只将一颗小脑袋探出去向下看，有些心悸。

“师傅，为什么刚才老城主，一直不和你说话啊？”

那种刻意为之的举动，并未遮掩，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梦藏生一手搭在窗沿上，手指轻轻起落，回道：“这你问我，我又能去问谁呢？说起来，落峡城主好像对你很是喜爱，三徒弟，你以前来过此地？”

半蹲在窗后的苏云川，总觉得这样心里才能安稳不少，不会有那种随时要一头栽进深渊的错觉，听见身边站得笔直，全然不胆怯的师傅反问，就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话语里有了小小得意。

“小时候的事我都记得呢，这就是我第一次来，说不定是因为我聪明乖巧，讨人喜欢呢。”

梦藏生手指落定，眼下他们在高楼最底下，第一眼见到这栋楼的时候，他就觉得下方的弧拱，看上去就像一座大桥，实际上也正如他所想，连通左右两片城池的道路，就在此处，虽说算不上人声鼎沸，但也是行人不少。

就在人群里，他看见了先前为他们带路的李刀，在这个时候去而复返，很是古怪了。

心中开始思量，此时老城主将人唤来，会谈些什么话，不出意外，肯定与自己师徒二人有关。

见梦藏生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楼梯上，没有说话，苏云川站起身，向桥内挪了两步站定，小声问道：“师傅，你在想什么？”

梦藏生脸上有笑容，看得女子心里有些不安，因为那笑脸，代表着眼前之人要去使坏了。

一袭黑衣，月黑风高，不趁夜走一趟城主府，都对不起此情此景。

有些时候不能光是想，有能力就要去做，心里有这想法的梦藏生，转身走下桥面，苏云川就跟在他身后。

“你这么聪明乖巧，就要学会，某些时刻不问。在城里四处转转，过一会儿再回远猎营，我去去就来。”

两人刚出了高楼笼罩的范围，一句话语便落在女子心湖。

苏云川无奈，师傅哪儿都好，就是太喜欢偷听偷看了，这可不能学。

又有些担忧，低声说道：“师傅，你小心一些。”

梦藏生一怔，这是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失足坠入深渊？

心里微暖，传音过去，也变得柔和了不少，“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等到苏云川点头之后，梦藏生才离开。

悬崖两边，自然是有修筑城墙，以防城内居民失足跌入深渊，他就寻了一个僻静墙根阴影，悄然跃入半空，攀附在高楼外壁上，向着最高处而去。

苏云川并未照他所说，去城内四处逛逛，而是就近找了个酒铺坐下，喝着味道不如何的酒水，视线就落在两人分开的地方。

偶尔会按捺不住，抬头看向灯火透窗的高楼，只是片刻便收回视线。

一抹黑影，悄无声息向上之时，也会低头看向下方。

曾经的梦藏生，察觉自己这副肉体，好像超乎寻常的坚固，不会被任何兵刃伤到，于是没来的想过，要是找个崖跳跳，会不会死？

将这古怪念头暂时抛出脑海，人已经到了城主府外的屋檐上，这个时候才发觉有些不妥，但并不是因为偷听举动不好。

而是有些懊恼，应该陪同苏云川返回之后，再悄悄赶来，或者找个借口，中途离开折返的。

这下子自己这个师傅的形象，难免有点不光彩了。

而之前队伍滞留城内时，所有破凡之上的修炼者，老城主都见过了，只是私底下问了许晴源，费迅等人会去往哪座城池，而得到的结果，正是青拱城。

想至此处，老城主的笑，便浅了些。

一番话语，不是公事公办，或者用前辈身份训话，更多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家中长辈，关切教诲晚辈。

苏云川双手捏在一起，放在两膝之间，点头道：“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想去的地方，就是担心父亲不许，所以未曾开口说起。”

落峡城主府，给梦藏生的第一感觉，就像是来到了古时战场，坐镇中军，沙场点兵，下一刻便要提刀上马，冲杀敌阵。

老城主哈哈一笑，“如此说来，必然不会是囚珠城，不然你父亲不会不同意，就是不知道想去的是横山城，抑或是青拱城了。老夫倒是有个提议，日后或许可以去横山城，别看那边这几年不太平，形势险峻，但能在那里活下来的，可都是人族中坚，不说实力，只说那些巡猎大山、抵抗山潮的经验，就要比别处能学到更多。至于青拱城，可以放在后头考虑。”

并未说明为何不先考虑青拱城，只是话语里面已经暗暗做了比较。

还有一个原因，暂时并没有说出，这一次中庭来人，也有那么三四十人留在了落峡，俱是凡境。身上就有那么一股子老毛病，好像自觉高人一等，哪怕只是比他们早来一年，吃过亏的那些人，也不太能劝得动。

哪怕老人有意压下身上威严气息，想让自己看起来和颜悦色，但是与之汇禀商队事宜的苏云川，还是不自觉神色紧张，压低语调，生怕说错话。

老人伸手朝身边管事示意，接下来的事情，可以不用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