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会意，立刻将空掉的酒碗倒满，想着故事不能只听一半，先忍了再说。

老蔡满意点头，润润嗓子，接着说道：“说实话，当时巨震又起的时候，我真以为自己就这么交代了，没想到的是，这次可不是倒风山再来了！而是一个人！”

行商老蔡，和几个好友，挤在一张桌子周围，就着某人的故事闲谈。

桌旁挤满人也就算了，在他们身后，还有一堆人，索性端着酒碗，站着听他讲话，甚至有要为了凑得近些，在抢个好地方的味道。

冬去春来，再到夏至，如今又是在外摆放了几张桌椅，供越来越多前来饮酒的客人们，能有个地方坐，不至于要蹲在路边。

老蔡斜眼过去，并未直接作答，只是用手指，轻敲桌面。

“啧啧，等我逃出生天，再看那倒风山走过的地方，才知道洞里面落下来的泥土，也就是毛毛雨，你们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

咂舌之后，他又故意压低嗓音，双眼微眯，扫视一圈好奇摇头的众人，向前躬身道：“整个大地，数里之宽，陷下去了好几丈，你要是站在那道沟里面，一眼...都望不到头啊！”

他伸出一只手指头，在桌上转了一圈，让所有人都能看清。

好些人已经抬到嘴边的酒碗，就这么静止不动了。

有人好奇问道：“那你们是怎么从地下逃出来的？”

一圈人再次瞪大了眼睛，什么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让大地都为之震撼的！？

给他倒酒那人，忍不住压下手指，“别卖关子了，快说！”

老蔡嘿嘿一笑，“说起来，这个人你们都认识。”

众人闻言，震惊不已，那得卷走多少土石才能做到！

一些酒客，笑骂着就要回到自己座位，总觉得白听了这么久，要是位子被人抢了，就更不值当了。

与其相信这么荒唐的事，还不如相信这全是假的。

猜到众人反应的老蔡，随口又说出了一件，勾起所有人兴趣的事情。

“平关城有个斩蛇人，你们知道吧？”

原本已经准备散去的人堆，都顿住了脚步，站在原地朝他看来。

“怎么，你这趟去平关，真见着那人了？”

“那条大蛇，真有传闻里面那么大？”

“我倒是从远猎人嘴里，听见过这么一号人物，但是不知道叫什么。”

“我问过我兄弟，他也不告诉我那人叫什么，脸色还有些...气不过，对，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等到他们七嘴八舌，将话说完，没话可说的时候，勾起话头的人，才提杯一饮而尽，站起身走到酒铺外面。

老蔡双手平举，同时指着此处街道两头，开口说道：“这条街有多宽多长，那条蛇就有多大！”

被他的举动，搞得有些莫名其妙，跟随而出的酒客们，立刻炸了锅。

不等质问，站在街道上的中年男子，畅快一笑，“那斩蛇人，就是梦藏生！不信的话，你们自己问去，我今天还有事，先走了！”

丢下一个惊人消息之后，老蔡撒腿就跑，就是害怕被拦下，他才故意走到空旷处。

说有事，也确实不假。

等酒铺内外的所有人，回过神来，人早已经消失在街角。

这下子好些人，酒也不喝了，急急忙忙赶往各处，家中、远猎营，要求证是否属实。

余下的人，细想了一下后，面色古怪。

难怪远猎人们不说斩蛇人是谁，谁要是突然发现，揍了自己好几顿的人，居然连真正实力都没用，不是羞愤不已？

原本正在打酒的老李，听见最后这话，也是有些愣神。

有人端着酒碗冲他说道：“老李，你说梦藏生那家伙，真是斩蛇人吗？”

老李将手上酒提放下，在坛口盖上封口之后，摇头说道：“这我哪儿知道。”

那人不再问话，也是摇了摇头，接着喝酒，与旁人讨论起此事。

还用问吗，看看老板脸上，春风得意。

将坛子摆放至木柜上层，老李用腰上麻布拍拍手，抬头往某个方向看去，忍不住笑起来。

那家伙，还真是一个大酒客，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再迟些日子，酒水都要给人喝完了。

自从老蔡昨日回到横山城，就发现原本客源只能算正常的酒铺，突然间人满为患，哪怕外面比一开始多加了两张桌子，依然不够坐，一张凳子，都快要挤下三个人了。

自然不是因为某人曾是这里的酒客，而是老李的酒，用了一个泥偶养花之后，比起以前，酒水滋味更让人流连忘返。

先前老蔡来店里，又带了另一个泥偶，两对极其纤薄的翼翅展开，五彩斑斓，生在不足一筷宽，仅一指长的身体上，头上还有一对触须，腹下有几对细足。

哪怕是粗人的老李，也不禁感叹其精美非凡，将其放置于花间，就像活过来，要翩翩飞舞一般。

有人觉得今日的下酒菜，实在是丰盛得过了头，不多喝两壶，都对不起自己着一双耳朵，又开始添酒，他便收回思绪，笑着去招待客人了。

而离开酒铺的老蔡，穿过街道之后，径直去了某处宅院。

他所走过的路，之前的横山大雪里，也有人缓缓步行其中。

将一个木盒，交给了孙小桃父母之后，只是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出了宅院，没走两步，再次敲响另一处院门。

等待片刻，有人前来待客，让已经开口说话的老蔡，生生将嘴中言语扭了回来。

“陆......晚姑娘。”

他拱手行礼，没想到今日陆晚会在家中，心里思量过后，才想起既然孙小桃不在，那师以风队长自然带队留守城中才是。

陆晚回礼过后，让到了一旁，浅笑说道：“父亲此时不在家中，蔡商若是有事，可以先进来等待片刻，我去知会一声。”

老蔡赶忙摇头，“不必如此劳烦，其实我这次前来，是有一物专程要交给陆姑娘你的，就在这里将事办完，我便回去了，不耽搁你的时间。”

陆晚有些疑惑，“不知是何物？”

老蔡从怀里，取出了木盒打开后，笑吟吟地递过去，“陆姑娘，这是有人托我带来的，虽然没什么实际用途，但也算十分养眼，平日里把玩观赏，说不得也有利于心境。”

陆晚双手接过后，眼神明亮些许，有惊喜意味。

一头毛茸茸的小狐狸，端坐在地，正伸出一只爪子搭在耳后揉着，貌似是太过舒服，所以眼睛一闭一睁，动作很是可爱。

本是通体雪白，额前有一处红色纹路，开出五瓣，到尾巴末端，亦是渐染为桃红，就像是盛开的花朵。

因为比起寻常狐狸，手上这个泥偶，一共有九条尾巴，虽有些怪异，却依旧美不胜收。

就像是，心心念念许久的熳花。

被惊艳到出神的陆晚，想起一事，便将木盒盖上了，不让其中之物扰乱自己心绪。

这个举动，让本来觉得大功告成，准备告辞离去的老蔡，心生不好的预感。

“陆姑娘，怎么了？是不满意吗？”

陆晚手捧盒子，摇头说道：“很漂亮，可是我不能收。”

老蔡立刻问道：“能不能说下缘由？”

陆晚抿唇，犹豫片刻，将盒子向前推出，“这应该是出自梦公子之手，蔡商还是将其带回去，还给他吧。”

这下子老蔡明白事情出在什么关节上了。

先前到酒铺，被人追问最多的事，便是梦藏生是不是真的如城内传闻，又收了两个女弟子，还都是长相不俗那种。

眼下的陆姑娘，看来是已经知道此事了，心里吃味。

也对，现在谁不知道，梦藏生曾和陆晚泛舟同游碧水，赏遍湖中景色，这一举动传回来，又是让好些男子女子，自叹不如，艳羡不已。

突然出了这么一档子沾花惹草的事迹，换谁也无法接受，更别说正主了。

不过老蔡还是摸着良心，开口帮某人解释。

“陆姑娘，谣言不可信，我亲自去的平关城，梦藏生与平关城主如何，我老蔡没法多说什么，但是陆姑娘你手上的这份礼物，其实是苏姑娘，也就是他的三徒弟让我带来的，我愿以性命担保，梦藏生和苏姑娘之间，绝无任何私情，就是单纯的师徒情谊。”

末了，又忍不住数落了一句。

“就梦藏生那个呆子，哪里能想得到送礼这种事！”

说完就后悔了，哪有人当面说人心上人坏话的，于是又改口。

“咳咳，我的意思是，他一定是不好意思开口，这不，让苏姑娘代为转达给我了嘛。”

在这一番解释期间，女子的手，不自觉收回了些许。

等对方话音落下，陆晚再次摇头，轻声说道：“并非是这个原因，只是......”

只是那雪中一幕，已经记在了心上。

哪怕与之交谈数次，又与之同游，却总是觉得那副轻快闲散模样之下，真正的本心，从来不属于这片天地。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与其他女子，发生些什么呢？

一袭青衫的女子，手上不自觉用力，叩在木盒边缘，并未接着往下说。

老蔡这下是想不出为什么了，但是总不能真的收回给出去的东西吧，于是劝说道：“陆姑娘，既然不是因为梦藏生，那不如就当作是苏姑娘送的礼收下吧，其实很多人都有，小桃、老李，还有我那些老伙计，各有所得。”

见眼前之人，还是犹豫不决，趁热打铁，“陆姑娘，你手上这个，是特意挑选最后送出的，所以比起其他，更加精美，若是不收下，之后只怕会有一堆人闻到风声，来找我讨要，到时候我怕是会被烦死，所以还是请陆姑娘不要再推辞了。”

其实他手里，已经私藏了几个心仪的泥偶，所以这只小狐狸，并不是最后一个，但是有些话也符合事实，的确是因为熳花约定，精心挑选出的。

老蔡也不敢用先前那招，塞了就跑。

普通人，怎么和破凡境修炼者比脚力？

陆晚盯着木盒看了许久，又忍不住将其打开，用手指轻点白狐鼻尖。

“那就多谢蔡商不辞辛劳，为我带来这份厚礼。”

最后她还是忍不住收下了。

对待这种毛茸茸，又可爱的事物，确实到现在都没有哪个女子能拒绝。

以至于后来的孙小桃，在远猎营里，逢人便炫耀，说梦藏生送了她一个极其可爱的小黑虎，小黑虎还带了几个黑色的馍兽。

眼见陆晚终于收下泥偶，老蔡原本担忧的神色，变成了喜色，咧嘴笑道：“那陆姑娘，我这就先走了。”

陆晚浅笑道：“蔡商不如进屋喝杯水，歇息片刻再走。”

老蔡摆手，“真的不必了，我还得赶回酒馆，好好敲打那些混蛋一番，让他们别乱说话，说真的，陆晚姑娘，你千万别误解了梦藏生啊！”

陆晚颔首：“不会的。”

老蔡拱手拜别，转身又沿着原路返回，撸起了袖子，准备把乱嚼舌头的酒客，挨个打一顿。

老子可是“拳打”过巨狼的，怕你们这些混蛋？

陆晚目送他离去后，便把院门合上了。

拿着木盒穿过小院，还没进门，陆母便迎面走出。

宋璃晚见自家闺女，只是去开个院门，却半晌没有回来，便打算亲自查看一番。

她一眼就瞧见了女儿手中的木盒，便开口问道：“晚儿，刚才是何人前来，为何不进屋坐坐就走了呢？”

陆晚如实回答：“是蔡商前来送一些东西，有急事要办，便离开了。”

陆母上前一步，看向木盒之内，顿时惊喜，“呀，这小兽便是蔡商送来的吧，真是可爱得紧，我都要以为是活的了！”

说着便伸手，将九尾白狐拿起，对着天光，满脸欣喜端详起来。

陆晚的目光随之而动，就听陆母问道：“这是何人做的？我貌似从未听闻，城内有如此巧手之人。”

身边之人，久久未答，让宋璃晚有些疑惑。

紧接着她便想起之前，闹得沸沸扬扬，老树新发一事，貌似就是因为一个泥偶。

而那个普通的土黄色泥偶，正是出自那个，与自己闺女扯上了关系的梦藏生之手。

一股怒火，顿时从陆母心里生出，再看向手中白狐，也不似一开始那么喜欢了。

她将其放回盒内，皱眉说道：“这是那梦藏生做的吧？他这是什么意思？”

陆晚将盖子合上，轻叹一声，“母亲，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

陆母冷哼一声，“不是我多想，而是他收了两个女子当徒弟，就算未曾有罔顾人伦的关系在其中，那梦藏生就没想过，你会如何想，又会如何被人看待？”

其实宋璃晚生气的，不是收徒一事，毕竟在城内，就已经有一个女弟子，还是几乎从小被陆晚带着长大的。

妇人生气的是，这些事情，做了之后，就应该第一时间书信前来解释才对，怎么能由旁人说起呢？

现如今满城皆知，梦藏生收了两个身份不凡的女子做徒弟，自然会有好事之人，将其与女儿作比，不论输赢，都不是什么好事，这让她不禁气闷。

陆晚无奈，只能说出真相，“母亲，其实我早已知晓此事了。”

还在碧水城的时候，师以风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将平关城的见闻，全都告诉她一人。

不是为了私仇，而是知晓梦藏生真正来历后，她担心陆晚，一旦与之相交过深，反而身心皆受其害。

但师以风只是将事情原本说出，最终如何抉择，却并未影响他人。

碧水湖一行，除了感悟水法之外，便是陆晚想要借此机会，确定一些事情。

而梦藏生，从始至终的克己复礼，已经是最完美的答卷。

此时的宋璃晚，听见女儿的话，双目瞪大，更加生气了！

她以往就算再愤怒，也不会动手，所以眼下，只是将手指戳在陆晚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你真要气死我了！”

陆晚眉眼低垂，抱着盒子的手稍稍用力，“女儿不孝，瞒了母亲这么久。”

这一副任打任罚的样子，看得陆母更加心堵。

她哪是气被瞒骗，而是女儿这副姿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内心到底作何想。

真是女大不由娘，嘴上说着不孝，却没有一丝悔改的样子。

宋璃晚最后叹气一声，“罢了，等你父亲回来再说吧。”

陆晚行了一礼，“那女儿便先回去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陆母有些头疼，打定主意，等下陆父回来，决不能再是一副晚辈事，晚辈自理的模样了！

天色傍晚过后，于学堂归来的陆文，听过自家夫人的讲述之后，在饭桌上，只问了一个问题。

“晚儿，你是否真的对那梦藏生有意？”

陆晚放下手中碗筷，低头思索良久，却是回道：“女儿......不知。”

陆父不禁笑着说道：“不知，那便是有意了。”

陆母气急，本是让自家老头子规劝的，怎么还推波助澜呢？

在陆晚有些懵懂的目光里，陆文伸手，拉住了宋璃晚有些粗糙的手，与之对视，语气温和。

“当时年少，与你初见之时，亦是不知，心里有没有喜欢，但是我却知道一事，那就是心里，没有不喜欢。”

妇人一瞬间羞红了脸，想将手挣脱却做不到，只能嗔怒道：“你在闺女面前胡说些什么呢，都半百的人了，还这么不知羞！”

陆晚听懂了这句话里的意思，脸上也是起了红云，重新端起碗筷，只顾低头吃饭，再不言一语。

原来听到那些关于师徒的传言，心里微微酸楚，不是错觉。

只是不知道，自己对那人的喜欢，是从何时开始的。

横山城内，关于某人的传言，总是流传得最快、最广。

当那些发生在别处城池，平原腹地的事情，一一落入众人耳中的时候，无不叹服。

不愧是梦藏生，去到哪儿，都能惹出一大堆事，有好有坏，有大有小。

细数下来，最大的事，有斩杀巨蟒、举运巨狼，都算很好。

往小了说，怪不得白医师天天骂其负心汉，真是一语中的。

不过关于这些私事，只是一天后，一明一暗两条路子，便将风评拉回来了。

明的是酒馆老蔡，以性命担保，梦藏生绝对没有对不起陆晚姑娘。

暗的是不知何处流传出来的消息，其实陆晚姑娘，早就知道梦藏生收了两个徒弟，谁要是不信，自己去看，两个徒弟送的礼，已经到陆家了！

于是在求证过后，大呼梦藏生配不上陆晚的声音，以及众多城中女子，因其迁怒于其他男子的怒气，又慢慢消失。

真正将所有人疑虑打消的，是城主出面，解释了一番。

梦藏生收徒，其实是为了人族大计。

自此，负心汉一称呼，才又变回了白九月独有话语。

有人满脸古怪，“老蔡，你不会是为了骗酒，编个故事哄我们吧？”

好些人立刻附和，大骂老蔡的脸皮，一定是去了平关城，见了某人以后，从那儿分来了一半！

周围震惊的目光，立刻变成了疑惑，远在碧水平关之间，会有什么人是他们认识的？

见好友们的怒火越来越旺，老蔡手一摊，直截了当说道：“这些日子，除了我们，还有谁没在这儿喝酒的？梦藏生那家伙嘛！”

横山城内，老李的酒铺，是座落在西边外城某处街道。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酒水倾倒在地上也没发觉，他们感觉自己听错了。

那个每天嬉皮笑脸，怪话连篇，最爱喝酒不给钱的家伙，居然这么厉害的？

这已经不是单挑整个远猎营的实力了，恐怕能同时单挑好几个了！

老蔡轻提一杯酒，美美饮下后，将空杯轻磕在桌上，才不急不缓开口道：“当时大地震动，漫天泥土倾覆下来，我们一行人，那是只能躲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围城里面啊，要是那棚顶支撑不住，现在的我嘛，只怕是已经烧成灰，洒在平原上咯。”

他将双手张开，五指相抵，在桌上半空比了个圆，不停咂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