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对视之后，官差点头同意。

道谢之后雷霏转向李奕祈：“可否替我请西清美人移步此处？”

才能的价值终究取决于欣赏它的人。才能各式各样，人也各式各样，并非所有人都会对同一种才能赋予同样的价值。爱也是一样，唯有正义不可狡辩。

“受害人之中有些也是琴艺高手。有些受害者至今还生活在痛苦之中。别人的孩子也是孩子。”

“他已经死了！他们都以为他死了。现在再提，只会令受害者二次受伤！他将会是世上最好的斫琴师！不！他已经是世上第一斫琴师！求求你们，他是我们雷家最后的血脉！！！”

雷霏下跪郑重叩头。

雷霁夺过官差的佩剑，正要砍向李奕祈时，被某人的声音制止。

“是我！”

雷霏托起完成的琴，带着满意的面容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官差大人，未曾想到你们如此尽职。天没亮就赶来。”雷霁没有理会众人的疑惑，只是悠悠走来，淡淡地笑着说，“雷霏愿伏法，只是可否请两位先坐下吃个朝食，再等一个时辰让我把琴完成？”

“……”

“？！”在场所有人都困惑，“那琴……没完成吧？”

弦眼有七，却只穿六弦。

雷霏比先前更仔细地置琴之后，深躬作揖：“恳请西清美人弹奏一曲《水清无虞》。”

“？！”

“是啊，除了编排有些出入，旋律一模一样。”

来疾与长盛等待解答。

“朴敬夕是？”“《玉壶冰心》又是？”

朴敬夕原为巴陵琵琶乐师，依靠一曲《玉壶冰心》红遍巴陵及东北二海沿岸一带，其后朴敬夕转做乐器商人建立月棠乐坊。去年月棠乐坊因造假售假、勾结望月教以及牵涉人命案被取缔，朴敬夕被问斩。

“罪人之曲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但是为何雷霏会称其为《水清无虞》？”

“清水大人也一副了然的样子……”

一把琴，连结了四人的友情。

木材商家的余壮，灰胎小贩家的阿磨，斫琴师家的雷霏和乐器商家的朴敬夕。

一首曲，撕裂了四人的友情。

那年月夕前日，雷霏又一次为清水养护九霄环佩。

“恐怕这是我最后一次请你来长安了。”

“怎么会，西清美人只是离开相辉楼，又不是不弹琴。”

接管监兵会的清水决定转让相辉楼，为了答谢常年光顾的宾客在月夕当日举办答谢宴。

“即便忙于政事，西清美人也能抽空弹琴吧。再说，昴江公……”雷霏改口，“昴江国主肯定也不愿看你荒废琴技。”

宾客十分尽兴，同时也十分可惜未能听到汉华第一琴音。在清水以那首奇妙的琵琶曲《水清无虞》结束答谢宴后，雷霏才明白清水当时那个抱歉的笑容的真意。

雷霏看着满月叹息：“西清美人不再弹琴了，我以后也没机会来长安了。”

为了吊唁白参瑶而同行的朴敬夕笑道：“你又不是没腿，怎么不能来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恨不得把我关在工坊，日夜斫琴。”

“谁叫你天赋过人！”朴敬夕叹气，“不像我，是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平庸乐师。”

“你不是还能继承月棠斋吗？”

“……”

回到巴陵之后，雷霏才明白朴敬夕当时为何沉默。月棠斋因经营不善倒闭了，长安之行是朴敬夕最后的挥霍。

阿磨担忧的问：“敬夕的曲大获成功，你怎么一脸纠结？”

余壮自荐：“你面色不太好，我背你回去吧。”

“我没事。”未免友人担心，雷霏故意逗趣，“我现在比你壮，让小个的你背算啥。”

“哎呀？你这个霏霏，长高了了不起！”

打打闹闹回家之后，雷霏又原路返回找到朴敬夕。

“敬夕，那是西清美人的《水清无虞》吧？你这样……不太好……”

“你不说谁知道。”朴敬夕搬出各种大义，“再者，我把它改编得更好了啊。大家喜欢不就行了？”

“我也能吃上饭，这不是两全其美。你不是一直都说西清美人人美心善吗？一定不会介意帮我和我的家人度过难关。我发誓，只要赚到足够的钱稳住阵脚就坦白。”

“但是……”

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朴敬夕大吼：“雷霏，你就忍心看着朋友饿死？！”

“不是……我不会说。”

朴敬夕不解：“那你在纠结什么？”

“《水清无虞》应是琴曲！”

“？”朴敬夕还是不明白，“我也可以给你用琴弹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首曲要用琴弹才能弹出精髓！”

依旧未能懂雷霏意思的朴敬夕敷衍：“好好好，真是个琴魔。”

始终缺乏一分精髓的《玉壶冰心》很快便过时。

没有按约定坦白的朴敬夕狡辩：“我不弹琵琶，结果也一样。雷霏，你真的愿意看朋友身败名裂吗？”

“……”

后来，朴敬夕建立月棠乐坊，邀请雷霏一同前往武陵。

“阿霏，你也想喘口气吧？你不是早就出师了吗？那就干脆独立吧。只做九霄环佩，你不觉得无聊吗？”

“他们是……托？”

“一开始总要造势嘛。”

赚足口碑之后，月棠乐坊生意蒸蒸日上。朴敬夕带着雷霏吃酒。

左拥右抱的朴敬夕笑话雷霏：“你是真的被关得太久了，光是亲你一下就一副要下聘书的样子。”

“傻子，我们是做买卖的，没钱就让她们用身体补上。”朴敬夕推着一脸窘迫跑出来的雷霏回厢房，“那些女人都很虚荣，不用对她们太认真。”

提供原料的余壮和阿磨也被拉了进来，但是阿磨没多久便退出了，并劝说雷霏退出。

“阿霏，你没发现月棠大多乐器都是外销的吗？你不觉得奇怪吗？你的琴卖得再高价，也只占几分啊？“

“用料和出货数量根本对不上！敬夕和阿壮好像也在和其他斫琴师有接触，还有一些看起来很危险的人……”

“那不是我造的琴！”

雷霏发现他的琴只在北冥销售，朴敬夕与余壮找人斫琴并以他的名义销往他国。

“只要对方觉得买的是你的琴就行了。”朴敬夕开导愤怒的雷霏，“你们明明是百年名店，生活却总是这么清贫，知道是什么原因吗？你们太讲究了，一年到头造不出多少张琴。”

“你觉得那些人真的懂琴吗？”

朴敬夕与雷霏打赌，雷霏输了。

“我说了吧，那些人只是装模作样罢了，根本分不出真假，你再用心，在他们眼中也是一样的。轻松一点不好吗？”

雷霏很是纠结：“但是我爹……”

“你当然还是要用心造一两张琴，其他我会处理。”

雷霏不敢多问，反正朴敬夕确实处理好了。

雷霏找阿磨进灰胎时，看着变得油光满面、身材圆润的他，阿磨表示十分担忧：“阿霏，如果你想认真斫琴，还是回叔叔那里吧。”

感到不爽的雷霏一脸神气：“阿磨，呆在这种破工坊过一辈子，你满足吗？”

“阿霏，我不会用自己的尊严去交换财富！”阿磨紧紧抓住雷霏的肩膀，“作为一个斫琴师，造出那种琴不觉得羞耻吗？！你在糟蹋自己的才华！”

“阿霏，我觉得还是不能浪费你的才华。”朴敬夕让雷霏去造古琴。

“不是说复制品吗？怎么变成了原作了？”

“阿霏，你不是吧？现在还纠结这个？对自己和我有信心一点，别太看得起他们。”

包含魏老先生在内的一众北冥高端收藏家也未能看出端倪，雷霏对他们失望的同时，沾沾自喜着自己的手艺无人能比。

一切都很顺利，直至朴敬夕因分成问题与余壮闹翻。

其后，《玉壶冰心》原为西清美人所作《水清无虞》的消息传出。朴敬夕迅速行动，利用钱与关系将这一消息压下。后来又传出月棠乐坊造假。

朴敬夕约余壮见面，希望能够重新谈一谈。

一个友人与另一位友人相互埋伏时，雷霏正遭受曾经的友人质问。

阿磨将一把破琴扔到雷霏面前，告诉他一对夫妇咬牙从月棠乐坊购入一张名琴给女儿做嫁妆，结果女儿在娘家被当众揭发所持名琴是赝品，羞愧难当而跳河自杀。夫妇想给女儿讨个公道，却被反咬一口被说成是讹诈月棠乐坊。夫妇想要报官，屡屡被阻挠，最终丈夫被打死，妻子被逼疯抱着破烂假琴流落街头。

“不关……”雷霏全身颤抖，“不关我的事！他们如果懂琴就不会被骗了！”

“那他们就该死吗？！阿霏，别说斫琴师，你连做人都不配！”

朴敬夕杀死了余壮，余壮的妻子按照其生前吩咐将罪证上交玉轮司。原来除了官商勾结，月棠乐坊还借助望月教教徒的力量，打压那些批评自身与月棠乐坊的客人与同行，为望月教提供假琴来敛财。一旦牵涉望月教，几乎等同没有转圜的余地。虽然雷霏算是被朴敬夕蒙蔽，但是购入其所造假的传说古琴的客人，个个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实在受不了此番丢脸行径。主审官顾及他们的脸与颜面，量刑较重。

雷霁找到魏老，魏老纠结过后，决定营救雷霏，因为他认为琴虽非原品，却与原品无异。对于琴而言，最重要的是本身的质量，其身上的传说与历史只是锦上添花。然而，魏老无法说服观点不同且正值愤怒的同好，只好铤而走险。

有钱使得鬼推磨，雷霏重获自由。为了掩人耳目，雷霁搬至信陵，并在外辗转一段时日之后回到琴坊。

获得自由的雷霏下定决心，从今往后一定专心、踏实斫琴。然而，刚刚开始动手便遇到了问题。

“爹，为什么把灰胎换了？”

“阿磨……一家死了……”

两位官差面面相觑。

“这不是朴敬夕的《玉壶冰心》吗？”

清水的双瞳荡起波纹：“你……”

“罪人造的琴最适合弹奏罪人之曲。”

在细雨飘飘的清晨，雷氏琴坊迎来两名佩戴蓝色袖章的客人。

清水微笑摆好姿势，拨动琴弦。

“这究竟是？！”

纵然清水琴艺生疏也不至于弹得如此刺耳，也不会是曲子的错。李奕祈模模糊糊听出那是在巴陵村庄嫌弃陆迎阳的姑娘哼的曲子。

听闻消息的李奕祈赶到，还未来得及问发生什么事情，便被冲上前来的雷霁抓住痛骂：“是你举报的吧？！”

“不是我！”李奕祈不断向激动的雷霁解释，“真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