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杰大吃一惊。“快告诉我，他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人刚进来的时候，我并没有去特别留意，因为他看上去和其他心理病人没什么两样。他穿一件蓝色上衣，黑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浅棕色皮鞋，擦得很干净；戴一副眼镜，表情很严肃，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泛着油光；皮肤稍微有点黑，是那种太阳晒多了的黑，反而给人一种很健康的感觉；眉毛短而粗，一双眼睛不大不小，鼻梁挺拔，两只鼻孔非常对称……说不上多么英俊吧，总之是个蛮干净整洁的男人，配上那副普普通通的中等身材，给我以完全无害的感觉。

冬天到了，天黑得越来越早，入夜以后，街上行人日渐稀少，寒潮不断袭来，城中各处积雪盈尺，气温降至零下十几度，人们不堪其冷，纷纷搬往地下城中——那里很温暖，上下班也方便，免去了许多奔波之苦。

对阿花和阿杰来说，寒冷从来不是问题，还有潮湿、闷热、噪音......全都不是问题，主人在设计和制造他们时，引用了最严厉的环境适应性标准，别说这些，就算在缺氧、负压、失重的太空环境里，他们也一样行动自如，几乎不受什么影响。

乖仔一声不吭地从阿杰身后钻出，跳到她的脚边，在那里蹭来蹭去，忽然猛抖几下，雪水从身上飞溅出来，将地板洇湿了一小片。

“今天上午，康复中心来了一名奇怪的病人。病历上说，这名中年男人本来从事智能机器人制造业，后来因为家庭变故，变得脾气暴躁。你猜怎样？在心理疏导的过程中，他竟然试图伤害我。”

阿花陪他坐下，忧心忡忡地说道。

阿杰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别担心。每天晚上牵着乖仔在外面遛，情况我都摸清了，这一带的机器警都是十四代之前的老旧机器人，智商很有限，在他们眼里，我们与人类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坐下之后，他开始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这是心理康复的第一步，属于常规操作。在这个过程中，我的主要任务是倾听，然后给出评估。他思路清晰、用词准确，声音不高也不低，娓娓道来，与其说是叙述，不如说是在阅读一个写在纸上的、经过推敲润色的故事。”

阳台上摆着两只火盆，是房间里最温暖的地方。

他们坐在火盆前，望着一闪一闪的红色炭火，阿花幽幽地说道：

“什么故事？能告诉我吗？”阿杰低头望着她，胳膊稍稍用力，将那对瘦削的肩膀搂得更紧。

“这个……根据医生和病人之间的隐私协议，我不能告诉你，阿杰。不过，故事讲完以候，他起身要走，我也站起来，与他握手告别。他用力握住我的右手，过了一会儿才松开，定定地望着我，那一刻，好像在看一件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正觉得有些奇怪，只觉得手心里有个异物，无声无息地轻轻划过。

那人冲我点点头，裂嘴一笑，转身匆匆地离开了。从头到尾，那是他唯一的一次笑容，现在想起来，那笑容还真是有点诡异，有点神秘，还有点不怀好意。那一刻我才发现，手心被拉开一道口子。”

他知道，阿花很喜欢这间简陋的小公寓，每天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两间卧室一大一小，大的归阿花，小的归自己；厨房与客厅相连，中间用一道玻璃门分开；阳台封闭得很严实，遮风挡雨，高高低低摆满了花花草草，在阿花的精心照料下，个个长势喜人，绿油油的叶子赏心悦目；靠东边的角落里还有一座粉色的狗舍，那是乖仔的地盘。

“问题是按照机器人三原则，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伤害人类......”

“......而他，却可以随心所欲地伤害你。”这后半句话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见他脸上写满关切和担忧，阿花微微一笑，双手合十，一并放进他的大手中。“放心吧，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别忘了，我们的机体随时可以再生。你看，已经开始了，二十四小时之后，我的手掌就会复原如初。”

“嗯。做台机器人总算是有点好处，那就是能够比人类能更加坦然地接受伤害，不知这是一种缺陷呢，还是优势？”

“或者可以说是一种机器性格吧，阿杰。”

他无奈地微微摇头，苦笑道：“我发现最近这段时间，你嘴里经常冒出些只有人类才使用的词汇，什么性格、情感、开心、难过、忧伤、怀念……”

“嗯，老实说，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自打离开梅村来到城里，找到工作以后，每天和各种各样的人类打交道，我的内心差不多每天都在发生一些变化，自主进化速度越来越快，新线程不断涌现，相当一部分处于非受控状态。”

“这种感觉我也有一点，但是没有你那么强烈、那么明显。”阿杰往火盆里加些炭，又抓了把狗粮放进乖仔的食盆里，“阿花，不管怎么说，你也是受伤了。所以，最近这几天什么家务活都不要干，给我安心地休养，好吗？”

夜深了，阿花躺在床上，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故事。

三十多年前，我大学刚毕业，和班上一位名叫小英的姑娘是一对情侣，我们爱得很深，山盟海誓、如胶似漆。

我们来到上海，在一家著名的跨国公司工作，那是一家主要从事类人机器人设计与制造的企业。我在理论部，小英在设计部。

时间过得飞快，几年之后，我们各自事业有成，也攒了些钱，感情发展得也特别顺利，所谓水到渠成，便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小家庭。

第二年夏天，我们决定外出度假，选定了南海的一座小岛。那里的景色真的很美，我们住在吊脚楼上，碧蓝的海水环绕四周；波平浪静，白色的海鸟在空中飞翔，大大咧咧地落在楼顶上，发出“嘎嘎嘎”的叫声。

黄昏的时候，我和小英坐在阳台上，眺望远处的夕阳，看着它一点一点地落入大海。忽然从脑后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我回头一看，不远处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海水中，溅起高高的浪花，那浪花绽放在夕阳下，半是粉红，半是雪白，看上去诡异而又美丽。

快看！小英惊呼一声，紧紧握住我的手，面露惊恐之色。

天空中突然钻出来很多东西，好像下雨一样，接二连三地在我们头顶上几公里的地方炸开，像放烟花一样，释放出无数闪闪发光的亮点，边扩散边坠落，靠近水面时再次炸裂，好像绽开了一朵朵小花……

我们取消了休假，第二天便赶回了公司。所有人都在谈论那种东西，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太空烟花”。原来，全球各地的人们都和我们一样，差不多同时看到了那场烟花秀。

半年之后，人类发现自己正面临严重的生育危机，由于卵细胞遭到某种外星物质的破坏，致使许多育龄妇女再也无法怀孕。这是一种全新的病毒，它就来自那场外星人制造的烟花，民间把它称为“烟花病毒”。

不幸的是，我的小英也中毒了，我们再也不能孕育后代。再后来，战争愈演愈烈，我们同时接到征召令，她去火星，我去土卫二。

我们接受了所有的训练，做好了一切参战准备。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土卫二保卫战还没怎么开始呢，就直接演变为一场惨不忍睹的速败、惨败，所以......迄今为止，我还一直没有机会参战。

她起身站在窗前。雪已经停了，大地银装素裹、万籁俱寂；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寒星点点，托起一轮明月，凛冽皎洁的光辉洒遍所有的角落。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那里是人类抵抗外星入侵的最后战场。她忽然感到一阵透骨的寒意，于是伸手拉紧了身上的衣服。

“但是，他下次再来的时候，会不会进一步伤害你？”

“这就不知道了。我在心理咨询报告上写的是一切正常，好像也只能这么写，对吧？不过，如果下次他还点名要我给他做治疗，我会格外当心的。这一次，是我疏忽大意了。”

说完她摊开右手。手心正中，一条长长的口子赫然在目，深约半个厘米，略微有些外翻，露出里面白花花的人造肌肉。

“出了不少血，不过很快就被我止住。现在想来，这人应该事先在手心里藏了一只刀片，然后趁握手之际，拉开我手心的皮肤。”

阿杰推门而入，带进一阵狂风。阿花迎上前去，替他摘下围脖，纤指轻弹，弹去他头发上的几片雪花。

“是啊，不过那绝不是一只寻常的刀片，至少得是纳米刀片，又薄又轻，而且锋利无比。普通刀片很难切开我们的皮肤……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杰托着那只白生生的小手，目光始终不离那道伤口，好大一会儿才将它轻轻放下。“你应该报警拦住他的。”

“开始我也这样想，可后来又犹豫了。如果报警的话，他会被扣住，然后我们都要去警察局，说不定他们会要求验伤，万一发现我其实并不是人类，咱们两个可就都露馅儿了。”

“气温又降低了零点五度，风还特别大。我怕乖仔冻得受不了，就早点回来了。”阿杰取过门后的拖把，将地板擦干净。

“这鬼天气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地上没有集中供暖，真正的人类差不多都已搬入地下，留下来的几乎都是机器人。你说，我们要不要也搬家呢？要是不搬的话，会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最后暴露身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