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妈妈和她说过，结婚就意味着要离开自己从前的家，像一场分别。

朦朦胧胧的水汽把徐瑗的眼眶也染得湿润，她还没有准备好去经历任何一场人生中的分离。

但当它真的得到证实的时候，一份突如其来失落却切切实实地坠到她心上。

她没有别的兄弟姐妹。

这个答案，在她的揣测之中。

他的神情这样认真，认真得好像明天就真的要把她表姐带走一样。

她当然想过表姐会谈恋爱，会结婚，会生子。

她甚至还设想过，她一定会是个超级好的小姨，要把全世界最好玩的东西都买来送给陈盼之的孩子，把TA抱在怀里，哄TA甜甜地叫“姨姨～”。

明明此刻陈盼之连恋爱都还没谈，但她却仿佛已经看见了她出嫁时的场景。

陈盼之一直没有恋爱，她一直以为这个“以后”还要很久才会来。

可是今天，这个人出现了。

她们全家人抹着泪，眼睁睁看着这个陌生人带走了她们家捧在手心里的女孩儿，头也不回！

要是这个人对表姐不好怎么办，要是这个人不让表姐回家来怎么办……

她好不放心，她好舍不得。

但这些都是以后的事。

只有徐瑗还埋在肉堆里，一幅要把买单的人吃穷的架势。

陈盼之不禁开始默默心疼起宋医生的钱包来，好像从认识她起，宋医生的钱包就经常大出血……

两人相对，她看向宋景明，抱以歉意的笑，为着这顿饭，更为着徐瑗的没好气。

宋景明一如既往地神色温和，嘴角轻勾，眼神纵容，示意陈盼之不必多虑。

朦朦胧胧的水汽似梦似幻，相视无言，默默心通。

虽一屋碗箸脆响，二人却自觉此刻安宁。

可是有人可看不惯这些个在她眼皮子跟前的“暗通款曲”。

陈盼之的视线还在宋景明脸上，忽而面前就唰地掉下了一坨涮好的肉。

徐瑗大声说着别有所指的话：“表姐！快点吃！”

别瞎看！

陈盼之：……。

她早就吃不下了，瞧着今日格外叛逆的徐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为了不浪费食材，徐瑗愣是把这一桌子菜都扫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最后起身的时候，差点撑得走不动路，还得陈盼之扶着才一路挪回华亭清苑。

宋景明本来要送，但奈何那辆小电驴无法处置，正琢磨着把它扛上自己那辆奥迪的可能性。

徐瑗则只想拉着她表姐快快回家，于是借口说她想坐小电驴吹吹风，这才结束了僵持。

姐妹俩找到小电驴后正准备告别，宋景明却叫住了陈盼之：“陈老师。”

陈盼之见宋景明站在三米远，明显是在叫她过去有话说，于是叮嘱徐瑗控住车子，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宋景明面前。

女孩子的眼睛，干干净净的，睁大了看向他的时候，像最清澈的湖面，诱得他总想一看再看。

他把一直揣在口袋里的那盒花草茶拿出来递到了陈盼之手上。

陈盼之几乎忘了还有这回事。

宋医生真的！太细心了！还这样体贴地帮她带了一路！

谢谢两个字她说过太多次了，都不足以表达她的感激，她捧着纸盒子满心满眼的熨贴。

宋景明在陈盼之开口客气之前先出了声：“日常泡水喝就好了，不必客气。还有，一会儿可能要帮妹妹消消食。”

说起徐瑗，陈盼之又有些头疼，徐瑗今天确实吃得太多了，一会儿准该难受：“恩好。那……宋医生再见。”

“去吧。”

宋景明站在路边，一直看着她们消失在转角。

回程的路比来时要顺利很多，午后气温上升，风吹在身上也不再有早起时的凉意。

徐瑗这一路，明显安静了许多，远没有早上的话多。

她只坐在后座，格外黏糊地将两只胳膊环在前面陈盼之的腰上，侧脸贴着她的背。

陈盼之并不知道徐圆圆同学刚刚在自己心里上演了一场怎样的、关于她的离别大戏，也并不知道徐圆圆此刻还沉浸在舍不得她的浓重伤感里。

徐瑗今天在宋景明面前的表现有些失礼，她觉得有些不应该，于是边骑车边开口提醒：“圆圆，宋医生人蛮好的，你下次可不能这样。”

徐瑗又听陈盼之提起了那个人，她在心里又重重地哼了一声，觉得自己这个表姐真是傻不愣登的！

但是她怕说出来惹得陈盼之生气，只在心里吐槽：好什么！他那是对你有所图谋！

陈盼之的后背暖暖的，贴在她的脸上，像从前每一次依偎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在她十六年的认知中，她早就习惯了家里稳定的构成，从没想象过缺了哪一角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但她今天头一次感受到了分离危机将带来的难过。

她贴着姐姐的后背低低地喃：“姐，你晚点儿结婚吧。”

我舍不得你。

“你说什么？”风还在耳边呼呼地吹着，陈盼之一点儿也没听清。

但是身后的妹妹却没再应声，只是箍着她腰的手臂又抱紧了一点。

把徐瑗送到她爹徐文远那里后，陈盼之才又悠悠地蹬着小电驴往自己家里骑。

陈盼之心里有些奇怪，这小姑娘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刚刚从小电驴上下来的时候，还抱着自己的胳膊撒娇，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幼年的时候。

从前还整天挂着口水巾的圆圆小朋友就是这样，成天跟在她身后甜甜地叫“姐姐～”，叫得她心底柔软，无有不依。

这么多年过去，小小的娃娃眨眼就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但在一些这样姐妹相依的瞬间，陈盼之有时会恍然觉得，好像她们都还没有长大，还一如从前。

回到家后，陈盼之补了个长长的午觉，待到懒起时，已是霞光漫天。

这个点不好再喝咖啡了，她打开了宋景明给她的花草茶。

玫瑰花骨朵、洛神花厚瓣和鲜艳的红枣片、枸杞子一起，旋转着，将沸水染成了一片紫红。这是暖暖的、带着媚意的颜色。

她趴在桌面，把下巴抵在手背的上，视线和透明水杯中浮浮沉沉的艳色齐平。

她没有忘记今天上午，她心里是如何像这杯中的水一样掀起滔天巨浪。

在绿丛中唤着自己的宋景明，和自己并肩站在落地窗前的宋景明，行云流水地给自己制作咖啡的宋景明，给自己勾勒小天鹅的宋景明……还有，和自己毫厘之隔的宋景明！

她满脑子都是他。

和自己近在咫尺。

她忍不住想，如果徐瑗的来电没有响起，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只是想想，她的脸就又几乎和杯子里的水一样红了。

宋医生，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喜欢我？

是的吧，应该是的吧？

她不断地寻迹揣测，不断地自我回答，又不断地推翻重想。

循环往复，直要将自己纠结个茶饭不思，像每个心动不已的女子那样。

接下来的这几天，她发朋友圈的次数明显增多。

天上的云朵、书页间的行字、餐桌上的珍馐，甚至连日头下的光斑，都参与了她这场隐秘的暗恋。

它们静静地躺在她的朋友圈里，等待那人不知何时才至的一个赞，让她终得心安。

好在宋景明从来没让她失望过，在那些收到赞的瞬间，她总是忍不住地雀跃。

就像是祈祷每遇神明、呼喊必得回音。

另一厢的宋景明，最近也习惯了每天从手术台上下来后，就刷一刷陈盼之的朋友圈。

她最近好像格外有兴致，飞鸟鱼虫、星光天色……无不有心细赏。

她过得很好。

好到他光是窥见一点她的生活，就好像也感染到了许多快乐。

每天总要给她点个赞后，他才觉得这日完整。

陈盼之不知道那天在华亭清苑相遇的时候，他有多么惊喜！

他觉得老天真是格外厚待他。

从那天起，他对每个周末都格外有盼头。

因为每个周六，她会来。

他甚至都想好了，他可以每周六都给她拉一杯咖啡，用不同的图案。

然后带她去吃每一家他精心挑选的店，她一定喜欢。

当徐瑗泄愤似的一股脑又往锅里倒了一整盘羔羊肉的时候，陈盼之终于姗姗回桌。

她其实已经吃得八成饱了，和宋景明一起都不再动筷子。

陈盼之还没有回来，徐瑗带着满腔的警惕和忧惧对宋景明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怀好意！”

宋景明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遭受到这样的敌意和嫌弃，他完全没想到的自己会在陈盼之的妹妹这里遇冷，很是意外。

徐瑗正狐假虎威地抬着下巴，本想杀宋景明个出其不意，却没想到被“敌军”更加直截了当、毫无保留的回答给震得反而愣在了当场。

不过徐瑗还小，纵使张牙舞爪地自以为威风凛凛也透显着活泼泼的纯真。

他并不计较，只是无奈地笑，甚至私心里还在想，陈盼之十六七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和她妹妹有几分像呢？

他也好想见见，十六七岁时的她。

陈恒之比她大太多，像长辈一样。

只有陈盼之和她从小亲密，形影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