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该听见这些。

屋内的另一人还没有离开，陆小凤又听见他在自言自语：“这真是个迟钝而固执的人。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神奇的家伙。”

陆小凤想：他是谁？

他是叶障目曾经的朋友吗？还是这些天里结识的陌生人？为什么他会知晓叶障目这么多事情呢？

陆小凤能听见他衣服摩擦的淅索作响声,也能听见他不加掩饰的呼吸声。

陆小凤就应该被关在别的屋子里。他可以神志昏沉,可以不省人事。但他不能听见这些。

但是他没有。

在这样一个普通却不平凡的傍晚……他实在是听到太多秘密了。

陆小凤可有可无地在心里接上对方的话：是啊。他确实是个矛盾而可爱的家伙,不然我怎么会想跟他做朋友呢。……话说回来，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啊？你在这里时,我还得屏住呼吸,这可真是太不好受了。

陆小凤在心里苦笑一声。

他淡淡地想：我得隐瞒起这件事。

那人发出一声轻笑：“你也是这么想的吗？陆大侠？”

陆小凤睁着死鱼眼想：不然呢，我还能怎么想……

他猛地一窒。

陆小凤是个好奇心强的人，他喜欢去探寻别人的秘密,可他绝对不喜欢以这种方式得到答案。更何况这些秘密都太过，将它们有意藏起的那个人，绝对是不会想让这些秘密被别人知道的。

陆小凤只觉得眼前突兀地一亮。他的眼睛克制不住生理的自然反应,很快流淌下两行泪水。他快速合上眸子,又适应了一会有光的环境,才终于睁开。

一睁开眼,他就被面前的家伙吓了一跳。

在他面前的，不是人。是一团雾气。

浓浓的雾气笼罩住这个屋子的空间。但这雾并不是自然的产物，它会动。

陆小凤沉默了片刻，然后他非常冷静地直视那片雾气，他问：“你是谁？”

雾不在意地说：“一个过路人罢了。”

见陆小凤仍然躺在那里，那雾轻咦了一声，凑近了他。陆小凤僵硬了身子，终于见到雾气中原来是裹着一个人的。那雾中人为陆小凤解了穴。陆小凤也没管僵硬的关节，立刻一跃而起。他向面前的雾中人作揖，慎重地道：“多谢前辈。”

雾中人低笑：“你不知我的名，却已喊上我前辈了。”

陆小凤：“既然身在江湖，自然要以武论辈分。前辈的武功远在我之上，我喊声前辈也不为过。”

陆小凤微微侧了侧头，他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自己了，此时此刻，他胡子拉碴，面色憔悴，但他的眼睛很亮。

他说：“前辈分明已发现了我，却没有在叶小公子面前揭穿。莫非，前辈是不希望叶障目找到我吗？但既然如此，前辈为何要对我出手相助？”

面前的迷雾轻轻摇摆了一下，雾中人的语气耐人寻味，他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尾音：“我既不认识你，又何须阻碍你们两朋友相会？况且，踏在巅峰道路的人，怎么会发现不了你？我自进门起就注意到房里的另一道呼吸声。他在这屋内待了这么久，自然并不会忽略你。”

陆小凤沉默了片刻。良久，他才终于发出了声：“难道……是叶障目不想见到我吗？”

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是多么干涩。

雾中人淡淡说：“我不知。”

雾中的男人似是自言自语，他道：“他分明是想找你的——但他却走出这屋宅，他的行为这样矛盾，你说这是为什么？”

陆小凤的声音沙哑：“我不知道。”

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雾中人没有解释，只是玩味地说：“我曾以为他练的不是无情剑。但现在看来，我的想法要变一变了。他对宫九的态度，和对你的态度，两相比较之下着实是有些意思啊。”

陆小凤将自己的手掐得青紫，他问道：“我有一事想问。你所说的，叶障目只能再活九个月……”

“是真的。”

“……没有什么办法吗？他还年轻，他才只是个二十四五的青年——”

“没有办法。他的功法太过奇异，要想让他活下去，必须从根源废掉他的功法。可是功法早融于他的身心，这又怎能轻易废除？”

“……”

雾中人似乎是转过了身，雾气于是随着他的位置而变动。在那人即将离开之时，陆小凤终于忍不住开口，他低声道：“前辈……很抱歉，但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他抱着拳，态度摆得相当周正，此时此刻的他身上似乎消却了身上那股恣意妄为的江湖义气，这令他显得不太像陆小凤。

雾中人觉得有趣，他停下来，道：“但说无妨。”

陆小凤看着地面：“你可否……不要将今日的事情说出去？”

“——叶障目既然知晓我的存在，却没有发声。这说明，他并不希望他的秘密被人发现。无论是哪个秘密。”陆小凤垂着长长的眼睫，侠客透亮的眼睛凝着淡淡的伤感，他分明看着地面，但却似乎在描摹朋友的脸庞。

他道：“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在此世间，就没有人会知道他的秘密。”

“你倒是个好朋友。”能把朋友的行动美化成这样，陆小凤确实是个好朋友。雾中的人发出一声轻笑，他走出屋舍，声音还在空气中回荡：“我并不是多嘴的人。而你确实不该担心他，你更该担心担心自己才对。”

陆小凤站在房里，他的脚上是黏腻的血液。他看着面前惊心动魄的暗红色，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可真是个大傻瓜。”

在消沉了数分钟后，他突然甩了自己两耳光。

他狠狠地呵斥自己：陆小凤，你为何要如此婆妈！叶障目想救你这是事实，叶障目在救你，这也是事实！你撞破了人家的秘密，让他被迫将内心袒露给旁观者看，却还想要人家不介怀于心，你这样的行为比混蛋还不如！

想通了这点，陆小凤便猛地冲出这房屋。他的眼睛此刻又充满了亮光。在奔跑着寻找叶障目的过程中，他胡乱编了一套说辞。若是叶障目问他，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就说是那个雾中的人帮了他。若叶障目问他，他之前到底在哪。他就胡乱指一个房间，推脱说自己昏迷不醒，也不确定自己之前在哪里。

叶障目一定能懂得他的意思。

那可是犹如明月一般高洁的剑士。

他冲出了那个漂亮的屋舍，却又落入无数相似的房屋之中。这些乱七八糟密布的屋舍，让这里的地形就像个迷宫一样。陆小凤只能无头苍蝇般乱撞。

街上安静地可怕。陆小凤边环顾着四周，边走着。他想：这里怎会如此安静？就连一丝人气都没有，只能听见远方山谷滴落的流水声。

这样可怖的环境里，就连胆大如陆小凤都会忍不住打个寒颤。

他走着走着，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他靴底的水渍就一直没有消失过，而且路上一直有隐隐的积水。他这几天在屋内听得分明，这整整六七天，可都是艳阳高照的好日子。别说水沟，就连水滴都应该见不着才对。

陆小凤在黑暗里待太久了，他的五感都有些不大灵光。所以他随处找了个火把，俯下身来看——

到处都是血。

蜿蜒的鲜血从每家的屋舍中蔓延出来，凝聚在这街道上，竟形成了一道小小的沟渠。

在陆小凤看清这水渍的下一秒，扑天的血腥味便如跗骨之蛆般覆盖住他的口鼻。陆小凤的惊呼卡在喉咙里。他突然心里一颤：难怪这一片会如此寂寥。

他没有放下火把，而是继续举着向前走。

在这黑暗之中，他就像一个明亮的靶子。

陆小凤心中有隐隐的不安。他这番举动的确是有意为之，他想让叶障目能快点看见他，赶紧与他汇合。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带着剑客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他走到了街的尽头，才终于看见了叶障目。叶障目就站在峡谷的门口，他那丝帛制成的目遮早被鲜血浇溉成黑红色。青年剑客在月光下，慢条斯理地拂着长剑。

他的动作优雅而流畅，比起剑客，更像出自世家的公子。可他身上却带着满盈的喋血气息，陆小凤从来没有这般清晰地意识到，面前的人是如此锋利的一把剑。

剑似乎是听见了声音，他的耳朵在轻轻地动。但他仍然擦拭着剑上的血，连头都没有侧过来。

叶障目的面庞被布帛遮盖，陆小凤看不见他的脸。但他想，此时的叶障目，一定又是那波澜不变的平静表情。他听见叶障目说：“……陆小凤，我们该走了。”

陆小凤终于出了声,他道：“……那你为什么，不揭露出来？”而是放任叶障目去找我？

玉罗刹轻巧地将佛像从床底拖出来，而后用手中的折扇轻轻一划,那关押着凤凰的佛像立刻四分五裂。

等等,是他听错了吗？

陆小凤缓缓瞪大眼睛，那人知道我在这屋里？

房内的人并没有离开。

想到这的一瞬间，陆小凤的心砰砰作响。他的血液似乎都凝结成了冰，而且逆流着回去——陆小凤很快冷静下来，他想：不，那人可能是在诈他。

屋内的人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这人低笑着向床下的他走来：“我没有诈你。你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实在是太大了。想忽视都很难办到。”

脚步声越来越近。

陆小凤还是没有出声。

尽管在刚刚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想大喊一句“叶小公子！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