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丘嘟了嘟嘴，侧头望向江海齐，有些心虚，“你不怪我骗你？”

“不怪。”江海齐说，“我理解，而且我知道，丘丘不会伤害我。”

江海齐：“好看。”

岳丘：“……”

岳丘慢慢拽回自己的袍子，低着头不太敢看江海齐，“……对。”

“真的。”江海齐认真点了点头。

江海齐显然不存在地府担心的问题，他看起来比岳丘看得开多了。

除了刚才事关岳丘性命安危时比较激动，江海齐一直表现很稳定，只是明显对岳丘的新装扮感兴趣。

江海齐三言两语弄得岳丘眼眶通红，他径自圈住他的腰身，“我爱你。”

“丘丘，”江海齐规规矩矩坐着，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岳丘，“我很喜欢。”

岳丘抱住自己的头，“好啦不要说了......”

江海齐道：“我也爱你。”

两人眼看要亲，阙非泽抬下巴指了指房门，道：“注意点儿影响，我们阿凉可未成年——呐，我房间那儿，请随意。”

我听不下去了，昏昏沉沉站起来，挥了挥手，“我先睡了，晚安。”

感兴趣也就这一会儿了，待会儿监督局的人一到，江海齐会在法力作用下忘记今晚见到的所有超乎现在社会认知的事情。

藏青色眼瞳的阙非泽和棕色眼瞳的阙非泽拥有的记忆版图不同，我主观意识里并没有把他们当成同一个人，但他们毕竟拥有同一个灵魂，很多地方是会重合，比如走路的轻重，比如……喜欢的人。

他坐在床边，替我掖了掖被角。

我头很晕，筋骨都沉甸甸的，精神也处于疲惫状态，全身心都在提醒我自己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但我闭上眼睛，却无法入睡。

我心里隐隐有种有大事要发生的预感，就像很小的时候有次在老家，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前夕，那种发自本能的不安。

那一晚爷爷打着蒲扇在我床边扇风，哄不敢闭眼睛的我睡觉。我攥着薄薄的毯子，听爷爷一遍一遍唱着外婆桥，不断克制自己跳起来狂奔二百里的冲动。

我那时候太小了，只有五岁，但记忆特别深刻。人类似乎天生就对自己特别残忍，连记忆都带有自虐倾向，痛苦的东西总是特别深刻。

我说服自己在那个现在想起来都还有些诡异的夏夜里闭上眼睛，短暂的梦里反复出现各种奇怪的声音让我离开。

在地震的前几秒钟，我惊喘着睁开眼睛，爷爷伏在我身边已经睡着了，小夜灯倏忽闪烁了一下，马上“嘭”地一声原地碎裂，窗外骤然惊现一道亮如白昼的孤形地光，我心里的恐慌在地光坠落之后的俱寂漆黑里达到顶点，下一刻，地动山摇。

我几乎同一时间拉起还没醒的爷爷没命地跑。

按理说四岁的我不应该有那么大的力气拉动一个成年人，或者是我太害怕所以出现了记忆错觉，那天晚上看到、听到、感受到的都太吵太混乱了，我已无法辨识真假。

我只知道我们一直在跑，地上裂开裂口，房子东倒西歪，爷爷一边跑一边喊，陆陆续续有其他人跟着跑了出来。

逃命的过程中我被划了好几道口子，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将我划伤，好像路上所有的影子都变成了魑魅魍魉，影影绰绰狰狞着伸出荆棘触手，要将我拖进看不见底的深渊。

我太害怕了，脚崴摔了一跤，背后的黑色似海啸般排山倒海将我吞没，爷爷冲过来扑倒我，我狼狈落地，失去意识前，我最后看到的影相，是一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这晚上所有匪夷所思的事情我都可以当做错觉，但关于这双眼睛我持保留态度，没有别的原因，只因它太过真实了，尤其是出任鬼官之后。

那场地震没有持续很久，据后来的新闻报道只有短短几十秒钟，我却好像跑了整个世纪。爷爷和我同其他村民们一起在村里办聚会用的大操场里提心吊胆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爷爷赶最早的那一班车带我回到市区，我回去后发了三天高烧，什么都顾不上。

暑假过去，爷爷又回到村里，却勒令父亲不准带我回去，而我也真的很长一段时间没能回去，爷爷则每年寒暑假到市里看我。

一直到我小升初那年，爷爷终于发话肯许老爹带我回去。那几年乡村变化很大，路都修好了，四通八达，村口建了个古香古色的门头。

爷爷精神很好，站在村口等我们，他摸摸我的头，眼睛浑浊，已经看不太清我了，他记得回家的路，一路牵着我。

这一整天爷爷都很正常，吃饭聊天，和老爹一人捅一件我的糗事下酒。

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爷爷轻手轻脚到我房间里来，握着我的手说，宝儿啊，没事了。

第二天爷爷便去了，他安详的躺在床上，像睡着一样。

那时我以为死亡就是这样了，每个人都能平静的走到生命的尽头，这种天真的想法持续到我考进医科大学，虽然在考之前我也知道生命脆弱，人有千百万种死亡方式，但爷爷那时安详的模样仍是我心目中的死亡模板，我下意识否认了其他痛苦的死亡方式。以至于我后来在医院上班时面对各种真实且层出不穷的死亡方式时差点因为接受不能而退出这一职业。

尽管爷爷走得没有丝毫痛苦，老爹还是哭得肝肠寸断，抱着我说以后就剩咱爷俩了。

我闭上眼睛，眼泪流了出来。

有时候以为已经忘怀了的，平时不会特意想起来的，可能恰恰是埋得最深的，最无可替代的。

我对老爹有亏欠，我把他丢下了。

从我清醒以来，就尽力避免去回忆从前，貌似全身心的投入工作，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根本放不下，我从来就没放下过。

如果是功劳兑换的清空奖励，我不知道我清空记忆为什么不彻底清空，无所适从这四个字真的不适合我，如果没有别的原因，那就是我自己在骗自己。

直觉告诉我我有什么事情是想提醒自己应该记得的，不然我保留这段记忆的原因是什么？

这么长时间过去，老爹不知已投了多少次胎了。

一连串的提问终于激活了我锈迹斑斑的记忆板块，我猛然间忆起当初写入职申请表的时候，有一条好像是关于老爹的。

我腾一下坐起来，带着最后的气力掐动指决，穿回地府。

白光将我带回地府的同时，房间的门被人推开了。

应该是阙非泽，我没太在意，顺着时间记忆顺理成章把他当藏青色瞳孔的阙非泽处理。

地府正热闹着，我落地正好碰上追魂组押着莫霆他们回来，很多鬼官都跑来看热闹。

莫霆红眸黑发，一身黑气，两只手背在身后被一级法器锁魔拷拷着，他看起来很理智，和青有两个人衣冠尚整，不算狼狈。

原来追魂组办事效率这么高的吗？看来我以前真是把他们得罪狠了。

摸摸鼻子，我朝他们走去。

“楚大人。”青有率先看到我，一行人停了下来。

“青有。”我目光扫过他手腕上的普通捆仙绳，叹了口气，“我还是习惯叫你青有。”

“大人心肠好，”青有并不掩饰自己阶下囚的身份，大大方方举手将额角滑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青有无以为报。”

好歹同事一场，虽然他出尔反尔，给我找了不少麻烦，但眼见他落罪，我心里并不痛快。

我沉默了会儿，他浅浅笑着，眼睛弯做两轮月牙，没有任何妆饰的脸看着还有些青涩，却没有一点后悔。

“为什么要杀阙非泽？”我问。

“复活。”青有勾唇笑道，“楚大人，您的任务主身份特殊，请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不明白。”我皱眉道，“谁要复活？”

青有已经是鬼官了，要想当个普通人，攒够功德就能投胎去，而莫霆已经是魔了，做人要和青有分开，总不能再让我给他们传一次信，然后所有事情从头来过一遍吧？

我听说过龙魂有神奇的功效，但是复活？有这么强大吗？

“我们该走了。”追魂组的人催促。

我点点头，对青有道：“保重。”

“大人保重。”青有轻声说完，一群人押着他们浩浩荡荡往十八层去。

我默默转身，往与他们相反方向的阎王办公室走，身边的人都在议论。

“这追魂组换老大了就是不一样啊，这效率！牛逼啊！”

“照这速度，还愿者都该转职了啊！”

“嘿，别见风就是雨的，这跟他们换不换老大完全没关系，人莫霆是自愿被捕的，晓得伐？”

自愿？

我停下来准备听一听，他们的话题却已经转到追魂组的新老大身上去了。

我扭头看了看十八层的方向，皱起眉。

“楚还！”

听出是王助理的声音，我飞跃地狱火河，在他面前停下。

“正要找你。”我并肩同他一起走，“阎王在吗？”

“不在，”王助理摇头道，“近来出了个棘手的案子，阎王去各界调查了。”

“那你叫我是？”我疑惑道。

王助理一拍脑袋，“我成天忙忙忙忙的，见你好几次都没想起来，最近这才想起来——给。”

他张开手掌，掌心现出个档案袋，我接过来，开口封着，我拿不定能不能拆，先问：“什么？”

“这是你的。”王助理做了个卷线圈的动作示意我可以拆，见我还不明白，又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多解释了两句：“这是你这次任务里楚叔叔在C时空的身份信息，应该没过多久吧？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们父子会面了，也没几年......”

我拆开档案袋，里头仅有一张纸，老爹的名字写在左上角最显眼的位置，再往右是两张一寸照，一张是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而另一张，则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帅胡子工程师大叔：

楚弈然，编号1907。

根据地府职员引进条例，还愿者任职附加条款生效至还愿者本人申请放弃；

编号1907号魂魄由北冥还愿者A组楚萧凉任职附加条款绑定（经魂魄本人同意），与该还愿者每次任务投胎至同一时空，此次任务时空编号1907号魂魄投胎身份信息如下：

姓名：楚弈

性别：男

年龄（目前）：四十三

身份（工作身份）：楚氏房地产投资股份有限公司董事

与绑定还愿者本次时空身份关系：父子

把脸闷在枕头里没多久，后头有人扳着我的肩给我翻了过来。

我没有回头看，我知道是阙非泽。

“你先回房，”阙非泽揉了把我头发，“我上个厕所就来。”

我点点头，往房间走。

江海齐摸摸鼻子，扭头揪了揪岳丘的袍摆，好奇道：“工作服？”

恢复人身，病如抽丝的感觉又来了。

折腾半天，我倒在床上第一个念头是作业没写完。

……这是被阙非泽唠叨得魔障了。

我：“……”

二十一世纪科幻电影相当普及，这个时空的人类对第三世界职能人的接受度比较高，只要发现人不大呼小叫精神错乱，我们只等地府专门负责处理这种事的鬼官来处理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