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是想故意不说话气他。

他冷笑了声：“程嘉禾, 我次知道你那么嘴硬。”

嘉禾闭着眼, 身上还温热着，卷翘的睫动不动。他试着唤了她声：“程嘉禾。”

她没应。

他在那场宫变的废墟里赤着手点点地将埋在底下的嘉禾挖了来抱在怀里, 她整个人脏兮兮的。他伸染着血的手擦去粘在嘉禾脸上的黑灰。

她还是不说话。

“程姑娘。”

她还是没应。

他骂了她, 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连委屈也不委屈下。

她依旧没理他。

她从来没有这么冷落过他，他有些生气, 威吓她道：“我带着你爹的尸骨回来了, 你不说话, 就别想见到你爹的尸骨。”

他脾气上来了，从废墟里起身, 丢下嘉禾走了。丢下她就走这他做惯了的，每回嘉禾都跟上来。

可她这次没跟上来。

他怕了她了。

“夫人。”

他沉默，视线变得有些混沌，良久回了白子墨句：“等她醒了再讲。”

说罢，他稳稳地背着嘉禾，慢慢朝丞相府走。

他静默着背着她，缓缓远离深红宫墙，皇城里的火尚未扑灭，李询尚在等他回去复命，可他没什么心思再管他心中的那片山河。

缓缓地朝前走，略过宫墙，绕过巷子，跨远离皇城的喧闹集市。

街上人群熙攘，嘈杂的人声灌入他耳中，他忽然觉得比冷寂。

所有人都在发声音，除了睡在他背上的嘉禾。

街上这么吵，她怎么还睡得着？

他走到卖糖人的贩前，嘉禾：“程嘉禾，你要不要？”

她还是没回话。

连糖人都不要了。

“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他背着她继续往前走，“回头不准怪我没买给你。”

她没反应。

他很烦躁。

就算她生他气也该有个度，这么对他视而不见要到几时？

“你说让我早些回来，我不是回来了吗？”他沉着眼质背上闭着眼睛的人，“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

血『色』夕阳之下，他背着嘉禾穿过人『潮』拥挤的大街，回了丞相府。

半芹来迎他：“大人回来了？”

他点了下头，又转头朝趴在背后嘉禾看了眼，对半芹道：“还有夫人，我她接回来了。”

半芹顺着他的话朝嘉禾看去，见嘉禾闭着眼动不动伏在她背上：“夫人这是怎么了？”

他朝半芹比了个“嘘”的手势：“睡着了，点声别吵醒她。”

半芹放轻声音道：“夫人这几日异常嗜睡，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我照大人吩咐尽量做些酸口的开胃菜给夫人，夫人倒还吃点。”

“她喜欢吃什么，你接着照做。”他道，“准备些热水替夫人沐浴。”

吩咐完，他背着嘉禾回了屋，轻轻将她平放在卧榻上。

他碰了碰嘉禾的手，她的手很冰没有丝温度。

她向很怕冷。

他忙用被子里里外外将她捂起来，捂了很久手也不暖。他又将她的手扯自己怀里，捂了好儿，她的手似乎变暖了些。

他从心底生强烈欢喜。

于是他就抓着她的手直捂着，直到半芹和其他婢女提着热水来，他才轻轻松开。

半芹吩咐其他婢女将浴桶摆在八曲屏风之后，往桶里装满温热的水，撒上嘉禾喜欢的新鲜花瓣。

准备好切，半芹走到嘉禾跟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恭声道：“夫人，热水备好了，婢替您换洗。”

嘉禾没应，半芹又试着唤了声：“夫人。”

嘉禾这几年眠前，听见点动静便容易惊醒，这点常伴在她身边的半芹最是清楚。

可今日却唤不醒她。

半芹皱着眉，面『露』疑『惑』，又伸手拍了拍嘉禾，可她点反应也没有，稍靠近点看，忽觉嘉禾的脸上点活人血『色』也。

半芹的手有些颤，慢慢伸向嘉禾鼻下。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眼睛睁得老大，退后步，捂着嘴泪水自她眼眶落下，她支吾着道：“大人，夫、夫人她……”

“她很睡。”他埋怨道。

半芹：“不，不是，夫人她……”

他打断半芹的话：“你去。”

半芹：“大人……”

“去。”他阴沉着声低吼，将半芹赶了去。

半芹退了下去，屋子里剩下他嘉禾两人。他望了眼浴桶中氤氲的热气，伸手去解嘉禾的衣带。

她身上这么脏，得帮她洗干净。

可她整个人都僵了，穿在身上的衣服怎么也脱不下来，没法替她清洗。

沈云亭躺在她身边，头靠了过去贴着她，在她耳边叱了句：“程嘉禾，你知道你现在很臭吗？”

没人应他。

他恼极了，咬开她的唇瓣，用力去撬她紧闭的齿关，怎么也打不开。若是换做往日，她总是温顺配合他的，他总轻易得手。可她今日就是不肯张嘴，像个木头人，迟钝、冰冷。

嘉禾不动，他也不动。他就这么贴着嘉禾安静躺到深夜。

冰冷的月『色』光晕自纸窗映屋里，沈云亭睁着眼动不动地盯着嘉禾。

他失落地身旁睡着的人：“程嘉禾，你今日睡着了怎么不打鼾？”

他空洞着双眼，望着她道：“你不打鼾我睡不着，我听惯了。”

还是没人应他。

他自顾自睁着眼守着嘉禾。从天黑守到天亮，又从天亮守到天黑。连着几日自己关在屋里。

白子墨看不下去了，踹了门来骂他：“这江山你还管不管？百姓你还理不理？你花那么多心思来守下这片山河，就这么不要了？”

“你给我醒醒，她死了，死了几天了，发臭了长虫了烂了，知道吗？”

白子墨在讲什么笑话？

他怀里她的手明明还是暖的。

死人的手怎么是暖的。

白子墨直对着他骂，骂到嗓子哑得说不话来，才愤然走人。

白子墨终于走了，屋子里又有他嘉禾两个人了。

他抓着嘉禾的手，对她说：“程嘉禾，你明日必须醒过来。”

因为明日是他的生辰。

可到了二日，嘉禾还是没醒，直到子时他生辰过了，她都没醒。

寂静深夜，他眼睛里有咸涩的东西涌来。

嘉禾是不忘记他生辰的。

漫长岁月，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日子，她是唯记得之人。

他们定下婚约那年，她明明信誓旦旦地答应他：“以后每年你生辰都有我陪你起过。”

每年他生辰到，她总欢喜地朝他说句——

生辰吉乐，万如意。

没有哪年是例外。

可她昨日没说。

她怎么没说？

因为她说不了了。

她死了。

不有人再记得他的生辰。

“程嘉禾，你说话不算话。”

他这辈子眼睛里从来没有过这种咸涩的东西，可这东西现下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醒了。

清醒伴随着胸口剧烈的疼痛。

嘉禾的尸体在三日后火化。

他亲手她送了火堆里，静静地坐在火堆前，看着她点点化成灰。

她的骨灰被装在个瓷坛里。

他抱着瓷坛，怎么也不肯松手放开她。

半芹劝道：“大人，夫人……夫人她该下葬了。”

他不肯放手。

白子墨脸『色』难看劝了句：“她若不下葬法安息。”

他怕了，怕她不安息。

他将她的骨灰坛递给了替嘉禾念经超度的高僧。

骨灰坛在佛寺里供放满七七四十九日，而后安葬于后山风水最宜之处。

高僧接过嘉禾的骨灰坛，离他远去。

嘉禾安息了，这是好。

可他心里止不住地躁动难受。

他不想嘉禾离开，刻也不想。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冲上前，去抢高僧手中的骨灰盒。

推搡间，高僧手滑，骨灰盒“砰”声，碎在了地上。

春风烈烈，忽刮吹散地上的骨灰。

他拼命伸手去抓去捞，细的骨灰粉从他指尖缝隙漏走，他怎么抓都是空。

“程嘉禾。”

他叫着嘉禾的名字，求着她：“别走。”

“别离开我。”

“别不要我。”

他踩空跌在地上，手掌被碎裂的骨灰坛划破。鲜血顺着掌心落在地上。

他似感觉不到疼般，将骨灰坛所有的碎片都抓在手里，拼命护着那仅剩的点骨灰。

他的鲜血嘉禾的骨灰汇在了起，交融纠缠。太好了，他们又在起了。永远也不分离。

自那日后，他夜夜梦魇，每场梦的尽头都是嘉禾。

不停复着与她相遇起的每段记忆。她的颦笑比清晰地映在他脑子里。

嘉禾死得越久，他的记忆就越深刻。

他不停地自己，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然后他替自己找了个合适的答案，个不太痛苦的答案——

是我亏欠了你，程嘉禾。

他想若他不这么骗自己，他没办法撑下去。

他这样骗了自己整整二十年，直到那日，大邺盛世万邦来朝，他兑现了和李询起立下的誓。他独自坐在书案前，对着嘉禾的幻影，划开了手腕，他的眼前再也看不到丝光，黑暗将他吞噬。

他以为他死了，睁眼，却回到了与她的新婚夜。

深冬大雪，掩埋了尘封的切。细白新雪渗脚底传来彻骨的寒意，心里却涌滚烫的东西。

他顾不上阻路的大雪，飞奔着朝新房的光而去，推开门眼捉到了他的新娘。

她的新娘穿着大红嫁衣，好好坐在屋里，隔着红头纱朝他望来。

他的心开始疯狂地跳着，压抑着情绪朝她走去，指尖微颤，轻轻撩起她的红盖头。

喜烛摇曳，她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还如记忆中那般波光潋滟、低眉含情，切都熟悉得让人心颤。

他眉眼顷刻染了笑，低垂下头，托起她的脸，吻开她的眼睛。

二十年了，她终于朝他睁开眼睛。

他『露』久违的笑，对她道了声：“好久不见。”

我很想你。

“她没。”他边气边笑道，“就是懒不肯走非要我背她，你知道的，她这个人有多难缠。”

“嫌她难缠还纵着她缠你？口是心非。”白子墨不屑道，“夫人都受伤晕着了，你嘴里还吐不好听的话。”

他面『色』不悦皱起眉, 往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去找她。

他将她背了起来，背着她步步往皇城外走, 边走边道：“程嘉禾, 原先你是有些傻，可我今日发觉，你不仅傻还懒, 连走路都不肯自己走, 非要我背着。”

沈云亭趴在书案上, 徐徐展开嘉禾的像，盯着像上正笑着看他的嘉禾，回想起世嘉禾死后那段疯魔的日子。

她不说话，冰冷的手垂到他身侧。

他平静地背着嘉禾跨宫门，若其地朝站在宫门前的白子墨道：“夫人受了伤，我先带她回去, 剩下的交给你了。”

白子墨颔首应了声，朝他背上闭着眼的嘉禾看去：“夫人伤得很？”

“嘉禾。”

她又没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