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定，人生能有几回。

坐在上首的吕四季手指停顿，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看见另外一个自己。

她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的夫君低了头，是挫折，是生活，还是命运？

这一刻，内院里，陷入寂静。

林香荽可以想象到，当日说出这番话的吕四季，身上也许曾披着光，可是却一点点黯淡。

只见少年的身上像是披着光，一如十五年前未曾黯淡的吕轻侯。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不管有多难，我都要试试。”

林东全身震颤，却一字一句的说道。

他的眼神里极为复杂，有怨恨、愤怒，也有追忆、怀念。

这一句话，宛如一道惊雷，震在人心里。

林香荽站在少年背后，怔然凝望。

是啊，蝇营狗苟的酒楼生活，就真的能让自己，忘记曾经读书的梦想吗？

撞得头破血流，也曾孤注一掷，不到身心皆死，如何知不悔。

他蓦然站起身，走向内堂，把后背留给两人，不让他们看见自己此时的面容。

“当年，您没有实现的梦想，我替您去实现！”

这县试就是针对三县里读书人的选拔。

而永安镇不过是其中芈县的下属四镇之一。

就算如此，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报名，前提条件就是要有当地从学或治学的经验。

然而，永安镇里哪有什么书舍、学院，所有的不过是一座稚童启蒙的简陋学堂。

因此，想要报名，唯一可行的路，就是在这座学堂里登记入册，成为一名治学先生。

可是，时间只剩下一个月了，如何来得及！

林东早有自己的思量，回道：“姑父，报名的事，我自有打算。只是成与不成，还须看时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吕四季哂笑一声，叹道：“空有梦想！我有些乏了，你们退下吧。”

林香荽与林东对视一眼，在后微微行礼，应声离去。

这一走，林香荽才发现少年的脚下有一滩滩水渍，原来是他身上还穿着湿漉漉的衣裳。

“你快进屋换上干净的衣服，别着了凉。”

林香荽心疼的嘱咐道。

林东走到自己的房门口，才回头说道：“姑姑，记得抹药。”

两人分别，林东推门而入。

他一下子栽倒在床沿，这时才觉得万分的疲惫，刚才挥拳击碎茶盏的动作似乎掏空了自己的身体。

虚弱感、饥饿感同时爬满全身。

“食物……饿……”

林东艰难的爬起，桌子上却只有茶水和书册，不由举起茶壶对着嘴猛灌。

水不能填平饥饿，但是聊胜于无。

影影绰绰的玉符门户，再次浮现在眼前。

一条条鲜红的血管、桥路，向四周蔓延，耳畔响起“咚咚咚”的鼓动声。

“好饿啊……这玉符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林东只觉胃里像揉了麻花一样痉挛，脑袋刺痛得几乎发狂。

玉符门户在这一刻缓缓开启，露出一条极小的缝隙，有漆黑的烟雾向外溢散。

他的身体里顿时像被灌注了暴虐的力量，不再虚弱。

可是这种力量就像饮鸩止渴一样，一旦消散，恐怕会令其加倍的虚弱，甚至干涸而死。

“不能让它再继续开启了……”

林东鼓起全部的精神，试图控制那血色世界里的门户，可是却完全是徒劳。

一条粗长的螯肢，自门户的缝隙里探出。

力量随之疯涨，饥饿感却越发旺盛了，他不自觉的扫视四周。

墙上的画，屋顶的蟑螂，泛着月光的窗棱……仿佛一切皆可入腹。

他踉跄着跌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攒住颜圣手稿，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一点点向嘴里送去。

“不，这是精神食粮……吃不得！”

林东竭力的撇开脑袋，手稿贴着脸颊掉落在被褥上。

《箪食经》……

文字在扭曲的视觉里无限放大，与血色世界里的神秘玉符重叠在一起。

“……身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吾不改其乐也……”

一行行文字，在玉符门户的表面浮现。

“……世以混浊莫能用，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之丑也……”

林东的眼睛一下子亮起，喃喃念道：“这是……颜圣的语录！”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一名老者，盘坐在文字之间，静静诵念着文章。他衣衫简朴，样貌寻常，身上透着儒雅气息，随着文字诵念，周身竟然绽放出层层光华，渐渐如星辰般璀璨。

这一刻，于读书人而言，无异于朝圣。

林东福至心灵，跟随着老者的节奏一起诵念：“身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困馑于郊野，守志笃固，秉节不亏……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之丑也……”

昏暗的房间里，他的身上泛起微弱的光芒。

因为玉符门户开启而灌注的暴虐力量，竟然在诵念声里一点点平息。

血色的世界在轻轻震颤，原本被掀开了一丝的门缝，也随着烟雾收拢而缓缓闭合。

探出的螯肢不甘的一点点缩回，直至消失不见。

“箪食经……颜圣手稿！这真的是……真的是颜圣的手稿！”

林东脸色苍白，捧着手稿笑道。

这报名是有门槛的。

稷城除了城中，在城外辖有三县，芈县、淮县和泗县。

“呵呵，看来你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了。既然如此，那就去做吧。他日穷途末路，可莫在我眼前寻短见。”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刻薄的说道。

这一句话，震耳发聩，直刺人心。

林香荽却面色一喜，叫道：“老爷，你……你答应了！？”

林东再次深深的躬身一礼，郑重说道：“姑父，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吕四季向后摆摆手，沉闷的笑道：“你做与不做，与我无关。呵呵，等你去了你就会明白……这条路何其艰难。别的不说，就说这报名资格，你从哪里得来？”

吕四季的手轻轻点在茶桌上，许久才说道：“你说的对，可是你并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当年与我一起意气风发的一批人，有多少人贪玩享乐，迷失了方向；有多少人无门无路，撞得染血南墙；又有多少人如我一样，一次次跌倒在县试里，埋葬了梦想。你……知道吗？”

十五年来，这恐怕是他唯一一次袒露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