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偏于一隅，这王府的气派还是有的。善耆坐到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面，因为有小客人在，便让俩人坐到了斜对面的椅子上。

林杰心如擂鼓，因为面前这人实在是毁誉参半，千不该万不该，肃亲王跟日本人走得太近，还把女儿送给了老色批，让川岛芳子变成一个遗臭万年的大奸细。

“爹，孩儿回来了。”宪空站在窗外，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善耆合上手中的书册，威严而慈爱地命令道：“进来吧！”

可是仅在1904年的京师，就有好几十座王府，普通的汉族老百姓也没有资格见到王府里面的人，这是因为京师被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里只允许八旗子弟居住，汉族人一律住在外城。

“你们俩都进来吧。本王有些话要问空儿。”善耆一摆手，让他们走进了书房。

宪空施礼道：“父亲，这是我才结识的兄弟，他叫林杰，也是读书人，只是路过京城的，住在东交民巷的旅馆里。”

善耆微微一蹙眉头，虽然眼前的男孩看上去人畜无害，可是朝廷的清规戒律极严，就是王府之间，也绝对不允许私自来往，倘若要互相拜访，必须要大声通禀，这是皇上害怕各路王爷关系拉得太近，对朝廷不利。

“空儿，今天书读得怎么样？都能听得懂吗？”善耆按照惯例问着。他极端重视培养儿女的外语习得能力，指望他们将来能跨国交流，也能挽救大清的颓势。

林杰恭敬地施了一礼：“王爷好，小人是来自江宁府的林杰，家父是个秀才，来京城逛逛而已。”

善耆暗哂：这小子显然是撒谎。汉人根本不能随便进入内城，他一个外地人，居然能够随便进入内城，还能与宪空结识，实在是匪夷所思，这来历实在可疑。

宪空极其敬畏他这个位高权重的老子，恭恭敬敬地回答道：“都能听得懂，就是国文课太简单了一些。”

善耆一怔，笑道：“那是迁就小洋人们的，你随便听听就好了，不要惹是生非。”

林杰尴尬地坐在一旁，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冷场了片刻，便讪讪地说：“王爷，令郎上学放学的路上，实在不太像样呢。坑坑洼洼的，还有一个超大的土坑，只怕晚上路过的时候，不小心会摔进坑里。”

他很快调整了表情，微笑着问道：“请问这位公子是哪家的才俊？在何处高就？”

“爹爹！”一群孩子挨挨挤挤地站在门廊下冲肃亲王施礼。

林杰看得眼晕，这38岁的善耆居然七七八八地已经生了十几个娃儿，最大的是宪章，生于1885年，今年已满19岁。这位小王爷脑袋挺大，因此被称为“大头王”，站在一群弟妹中间，显得鹤立鸡群。

“哎，好歹王爷还生了一个最小的宪东，那应该是1914年的事情了。幸好这娃儿坚定不移地走共产主义路线，最后为抗日作出了杰出贡献。王爷生了一个大汉奸，又生了一个爱国志士……他的这功过实在是太难评说了。”林杰思绪万千地遐想着，也跟着穿着旗装的王族子弟们朝空旷的后花园走去。

善耆特意走到最后，观察着这神秘少年的一举一动。他还有些担心，这个汉族年轻人，到底想干什么……

他手里的那张硬弓，目前府上的孩子，除了成年的儿子们，几乎没有哪个能拉满弦。

宪章当仁不让地射了头三箭，虽然没有射中靶心，但是也算拔得头筹。

王爷不太满意地说：“下回还要再准一些。回头上了战场，这可就是生死存亡的时刻……”

大头王不服气地将弓箭递给弟弟宪空：“爹，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还天天练习冷兵器！洋人靠着洋枪洋炮，就把大清帝国给轰趴下了！”

善耆一瞪眼睛：“废话！劳资什么时候不让你们练习洋枪洋炮了？先得把体质练得强壮了，再去练习准头，如此有什么不好？”

宪空勉为其难地拉开弓箭，微微颤抖着射出了一支箭，“嗖”的一声，差点儿射中旁边伺候着的家丁！

“哎呀！少爷饶命啊！”家丁赶紧朝一边躲过去。在弟妹们的哄笑声中，宪空满面羞惭地将弓箭递给了林杰。

林大少爷接过弓箭，暗暗一较劲，这弓果然是武林中人才能拉得动，他不动声色，慢慢地拉了一个满怀。

“好！”善耆一怔，不禁喝了一声彩。

林杰搭上一支长箭，瞅准箭靶中心，一松手，那箭便如飞般正中靶心！他没有停手，接着射出了一支，紧紧地挤在靶心的中央。

肃亲王颔首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果然如此，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你们要向他学习才是！”

林杰罢了手，笑道：“王爷见笑了。小人只是运气不错而已。”

“来人，给林公子上茶！走，到书房跟我叙谈叙谈。对了，宪章宪空，你们带着弟妹各自休息吧！”善耆眼中焕发出难得的神采。

宪空目瞪口呆地看着傲娇尊贵的亲爹把小哥哥请进了书房……

“大头王”看看弟弟身后的墨水污渍，皱眉道：“这是怎么搞的？你也不小了，今年都14岁了，怎么把自己弄得这般邋遢！”

宪空苦笑道：“爹非要把我送到大使馆的教室里读书，才会闹成这样。我是一天都不想去了！那帮小洋崽子，天天欺负人！”

宪章冲他眨眨眼，安慰道：“老弟，不用太着急，爹很快就会在府上安排学堂。我们有了自己的小书房，以后再也不用去东郊民巷受闲气了！”

“真的假的！”宪空高兴地跳了起来，终于恢复了年轻人原有的朝气。

但宪章忧心忡忡地说：“虽说如此，爹并不是让我们以学国文为主，他是打算让我们主攻日语。”

宪空噘着嘴道：“哼，肯定是爹那个浪人朋友的馊主意。他叫什么川岛浪速来着……”

“嘘，爹跟他的关系极好，你可不要在王爷面前说这人的不是。”宪章年纪最大，心思也最缜密。此外对善耆言听计从。

宪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吧，在家里上学，应该没人再欺负我了。其实今天我还差点儿被法国人打了，这些都不敢跟爹说，就怕他一生气，再揍我一顿……”

林杰随着肃亲王走进书房，果然小厮已端上一杯才沏好的香茶，他也没客气，慢慢地喝着。

“娃儿，箭法如此高超，真是令本王佩服啊！你这次来京城，打算住多久？要是不嫌弃的话，就住在我们府上吧！这样也好跟孩子们多切磋切磋。”善耆的神色很恳切，并不像敷衍之词。

林同学权衡了一下，立即爽快地给了回话：“不瞒王爷说，小人现在住在东交民巷里的旅馆里，那里面可贵了！每天的住宿费要不少大洋呢，真是让小人心疼。”

善耆不禁大笑起来：“哈哈哈！林公子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你放心，本王给你一间住房，还是很容易的。”

林杰撩起衣襟，给王爷磕了一个头：“多谢王爷恩典！”他现在对于磕头这种礼仪已经能够做到逆来顺受了。反正高傲的灵魂不服从躯体就结了。

宪空顿时愁眉苦脸起来。他体质羸弱，虽然读书不是难事，一说到骑马射箭便完全不得章法。

肃亲王让家丁将所有的孩子都叫到花园里来练习射箭。没多久，这些王族的后代就接二连三地出现了。

肃亲王不禁一挑眉毛：“竟有这等事？！这可是天子脚下！我马上命人去修路。宪空，刚才为什么不说？”

宪空有些委屈，父亲儿女众多，每天大家都要挨个儿去请安，他能记住自己的名字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敢跟他抱怨太多呢，便低下头不说话。

在清末，在一定程度上，已取消了分封制，叫做“封而不建”，说白了，就是不让王子王孙们拥地自立，回头这些家伙势力慢慢大了起来，一抽风开始造反，上面完全控制不了。一个两个王爷也许还好收拾，全部龇牙咧嘴起来，这谁也吃不消，所以只能圈在京师养着。

善耆放缓了语气，和蔼地说：“爹事务繁多，偶有疏忽，也是常事，以后遇到什么事情，摆不平的，尽管跟爹说。另外男孩子，要有阳刚之气。你这位朋友，气质倒是极好的。娃儿，可曾练过武术？”

“小人只会一些花拳绣腿，入不得大人法眼。”林杰觉得对方是个练家子，说完全不会武术，只怕更加令人生疑。

善耆点点头，顺手取下墙上挂着的硬弓，招呼道：“走，我们去院中练练射箭。”

宪空不敢妄动，大声回禀道：“孩儿还带了一位新结识的朋友过来，不知爹爹是否愿意接见？”

随着房门推开，一位38岁左右，长相英武不凡的中年人走出了书房，只穿着家常衣服，却显得挺威风。一见到两个少年，他便打量着林杰，却见这孩子相貌清俊异常，身材挺拔，竟把自己儿子也给比下去了。